史記卷五十五留侯世家第二十五 駢宇騫注譯 留侯張良者，〔1〕其先韓人也?！?〕大父開地，〔3〕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6〕平卒。卒二十歲，秦滅韓。良年少，未宦事韓。〔7〕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8〕為韓報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韓故。
【注釋】〔1〕“留侯”，張良的封爵。張良封于留，故稱留侯。留，本春秋宋邑。秦置縣，治所在今江蘇省沛縣東南。按張良字子房，見《漢書·張良傳》。〔2〕“韓”，古國名，戰(zhàn)國七雄之一。春秋時，晉封韓武子于韓原，其后世為晉卿。至韓虔，與魏、趙三分晉國，公元前四○三年被周烈王承認(rèn)為諸侯國。建都陽翟（今河南省禹縣）。公元前三七五年韓哀侯滅鄭，又遷都新鄭（今河南省新鄭縣）。公元前二三○年為秦所滅。詳見本書《韓世家》?！?〕“大父”，祖父?！伴_地”，張良祖父名。〔4〕“韓昭侯”，名武，韓國國君，在位三十年（公元前三六二年至前三三三年）?！靶萃酢保押畹膬鹤?，韓國國君稱王從他開始，在位二十一年（公元前三三二年至前三一二年）?！跋灏酢?，亦稱襄王，名倉，宣惠王的兒子，在位十六年（公元前三一一年至前二九六年）?！?〕“釐王”，亦作僖王，名咎，襄哀王的兒子，在位二十三年（公元前二九五年至前二七三年）。“悼惠王”，或作桓惠王，釐王的兒子，史佚其名，在位三十四年（公元前二七二年至前二三九年）?！?〕“悼惠王二十三年”，即公元前二五○年?！?〕“未宦事韓”，沒有在韓國擔(dān)任過官職。一說“宦”當(dāng)為“嘗”字之誤?！?〕“客”，門客，食客，此指刺客。“秦王”，指秦王嬴政（秦始皇）。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二一一年）始改號稱皇帝，此時秦王嬴政尚稱秦王。
良嘗學(xué)禮淮陽?！?〕東見倉海君?！?〕得力士，為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游，良與客狙擊秦皇帝博浪沙中，〔3〕誤中副車?！?〕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為張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注釋】〔1〕“淮陽”，漢郡國名，秦時為陳縣，治所在今河南省淮陽縣?！?〕“倉海君”，舊注有二說：一、《漢書·張良傳》顏師古注云：“蓋當(dāng)時賢者之號。”二、《史記集解》、《索隱》皆謂倉海君為穢貊國的君長。據(jù)《漢書·武帝紀(jì)》記載，元朔元年“東夷穢君南閭等二十八萬人降，為蒼?？ぁ薄：笳f近是，蓋司馬遷以當(dāng)時郡名稱之。蒼?？ぴ诮癯r中部地區(qū)?！?〕“博浪沙”，古地名，故址在今河南省原陽縣東南。〔4〕“副車”，亦稱屬車，扈從天子的車輛?！妒酚浰麟[》引《漢官儀》云：“天子屬車三十六乘?！薄?〕“下邳”，秦縣名，治所在今江蘇省睢寧縣西北。
良嘗閑從容步游下邳圯上，〔1〕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2〕顧謂良曰：“孺子，〔3〕下取履！”良鄂然，〔4〕欲毆之。為其老，強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yè)為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父去里所，復(fù)還，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5〕與我會此?！绷家蚬种?，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會?！蔽迦针u鳴，良往。父又先在，復(fù)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復(fù)早來?！蔽迦眨家刮窗胪?。有頃，父亦來，喜曰：“當(dāng)如是?！背鲆痪帟?〕曰：“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后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jì)北，〔7〕谷城山下黃石即我矣。”〔8〕遂去，無他言，不復(fù)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良因異之，常習(xí)誦讀之。
【注釋】〔1〕“圯”，音yí，橋?！?〕“直”，舊注有二解：一、《史記索隱》、《漢書》顏師古注謂作“正”解，猶言恰值。二、王念孫《讀書雜志》謂作“特”解，猶言特意、故意。兩說皆可通，王說近是?！?〕“孺子”，猶今天稱“年輕人”、“小伙子”等，是一種不客氣、不禮貌的稱呼?！?〕“鄂”，通“愕”，驚訝。〔5〕“平明”，與以下的“雞鳴”、“夜未半”，為秦漢時使用的時辰名稱。“平明”即平旦?！半u鳴”早于“平明”，“夜未半”早于“雞鳴”。〔6〕“一編書”，古代的書籍多寫在竹簡上，用皮條或繩子編聯(lián)，故以編稱?！耙痪帟豹q今言一冊書?！?〕“濟(jì)北”，即濟(jì)水之北，這里指谷城山一帶?！?〕“谷城山”，亦稱黃山，在今山東省平陰縣西南?！?〕“《太公兵法》”，相傳為姜太公呂尚所作的兵書。梁阮孝緒《七錄》曾有著錄，云“《太公兵法》一帙三卷”，今亡。
居下邳，為任俠?！?〕項伯常殺人，〔2〕從良匿。
【注釋】〔1〕“任俠”，互相信賴為任，同情援助為俠。古代把打抱不平，負(fù)氣仗義的行為稱為任俠?！?〕“項伯”，秦末下相（今江蘇省宿遷縣西南）人，名纏，字伯。楚貴族的后裔，項羽的叔父。在項羽軍中任左尹。因在鴻門宴上救劉邦有功，西漢王朝建立后劉邦封他為射陽侯，賜劉姓?！俺！?，同嘗。
后十年，〔1〕陳涉等起兵，〔2〕良亦聚少年百余人。景駒自立為楚假王，〔3〕在留。良欲往從之，道遇沛公。〔4〕沛公將數(shù)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屬焉。沛公拜良為廄將?！?〕良數(shù)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惫仕鞆闹?，不去見景駒。
【注釋】〔1〕“后十年”，指博浪沙狙擊后的十年，即二世元年（公元前二○九年）?！?〕“陳涉”，即陳勝（字涉），陽城（今河南省登封縣東南）人。二世元年（公元前二○九年）和吳廣等在蘄縣大澤鄉(xiāng)（今安徽省宿縣東南劉村集）起兵反秦，是我國歷史上第一次農(nóng)民大起義的領(lǐng)袖。后在陳縣（今河南省淮陽縣）建立張楚政權(quán)，他被推為王。旋即派兵攻取趙、魏之地，又派周文率兵進(jìn)攻關(guān)中，后周文戰(zhàn)敗，秦將章邯以優(yōu)勢兵力進(jìn)行反撲，圍攻陳縣，他率起義軍英勇奮戰(zhàn)，失利后退至下城父（今安徽省渦陽縣東南）為叛徒莊賈殺害。事詳本書《陳涉世家》?！?〕“景駒”，楚國貴族的后裔，秦二世時秦嘉立他為楚王?！凹偻酢保瑫簳r代理為王。〔4〕“沛公”，即劉邦。劉邦在沛縣起兵，被擁立為沛公?！?〕“廄將”，軍中管理馬匹的官。
及沛公之薛，見〔1〕項梁?！?〕項梁立楚懷王?！?〕良乃說項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韓諸公子橫陽君成賢，〔4〕可立為王，益樹黨。”項梁使良求韓成，立以為韓王。以良為韓申徒，〔5〕與韓王將千余人西略韓地，得數(shù)城，秦輒復(fù)取之，往來為游兵潁川。〔6〕【注釋】〔1〕“薛”，古縣名，治所在今山東省滕縣南。〔2〕“項梁”，下相（今江蘇省宿遷縣西南）人。楚國貴族的后裔，楚將項燕的兒子。秦二世元年（公元前二○九年）陳勝起義后，他與其侄子項羽殺死秦會稽郡守殷通，在吳縣（今江蘇省蘇州市）起兵反秦。后任張楚上柱國。陳勝失敗后，立楚懷王的孫子熊心為王，仍稱楚懷王。后與秦將章邯作戰(zhàn)，因輕敵，在定陶（今山東省定陶縣西北）戰(zhàn)死。〔3〕“楚懷王”，指戰(zhàn)國時楚懷王（名槐）的孫子熊心。項梁擁立他為楚王，仍稱楚懷王?！?〕“橫陽君成”，即韓王成。韓成封于橫陽，故稱橫陽君成。橫陽，古地名，戰(zhàn)國時屬韓，在今河南省商丘縣西南。〔5〕“申徒”，即司徒，官名，本為掌教化之官。王伯祥認(rèn)為此處相當(dāng)于楚之令尹，為執(zhí)政之官?！?〕“潁川”，戰(zhàn)國時韓地，秦滅韓后屬秦，秦王政十七年（公元前二三○年）置潁川郡，治所在今河南省禹縣。
沛公之從雒陽南出轘轅，〔1〕良引兵從沛公，下韓十余城，擊破楊熊軍。〔2〕沛公乃令韓王成留守陽翟，〔3〕與良俱南，攻下宛，〔4〕西入武關(guān)。〔5〕沛公欲以兵二萬人擊秦峣下軍，〔6〕良說曰：“秦兵尚強，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豎易動以利?！?〕愿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為五萬人具食，益為張旗幟諸山上，為疑兵，令酈食其持重寶啖秦將?！薄?〕秦將果畔，〔9〕欲連和俱西襲咸陽，〔10〕沛公欲聽之。良曰：“此獨其將欲叛耳，恐士卒不從。不從必危，不如因其解擊之。”〔11〕沛公乃引兵擊秦軍，大破之。逐北至藍(lán)田，〔12〕再戰(zhàn)，秦兵竟敗。遂至咸陽，秦王子嬰降沛公。〔13〕【注釋】〔1〕“雒陽”，古都邑名。周時稱成周，戰(zhàn)國時改稱雒陽，因在雒水之北而得名。秦置縣，為三川郡治。漢改河南郡，又置雒陽縣為郡治。故址在今河南省洛陽市東北?！稗S轅”，音hu2nyu2n，山名，在今河南省偃師縣東南。因山路周回盤旋而得名?！?〕“楊熊”，秦軍將領(lǐng)?！?〕“陽翟”，古邑名。相傳夏禹都此。春秋時為鄭櫟邑，戰(zhàn)國時屬韓，改名陽翟。秦置縣，為秦潁川郡治所。故址在今河南省禹縣。〔4〕“宛”，古縣名。戰(zhàn)國時屬楚，秦滅楚后秦昭襄王置縣，治所在今河南省南陽市?！?〕“武關(guān)”，古關(guān)名，故址在今陜西省丹鳳縣西北?！?〕“峣”，即峣關(guān)，因臨峣山而得名。自古為關(guān)中平原通往南陽盆地的交通要隘。故址在今陜西省商縣西北。〔7〕“賈豎”，古代對商人的一種蔑稱?！?〕“酈食其”，陳留高陽（今河南省杞縣）人。本為里監(jiān)門吏，秦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中歸屬劉邦，后為劉邦的謀臣。曾獻(xiàn)計克陳留，封為廣野君。楚漢戰(zhàn)爭中，游說齊王田廣歸漢，韓信乘機(jī)襲齊，齊王以為被他出賣，把他烹死。事詳本書《酈生陸賈列傳》?！?〕“畔”，通“叛”?！?0〕“咸陽”，古都邑名。公元前三五○年秦孝公自櫟陽遷都于此。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以后，都城規(guī)模更為擴(kuò)大。故址在今陜西省咸陽市東北?！?1〕“解”，通“懈”，懈怠?！?2〕“藍(lán)田”，秦縣名。治所在今陜西省藍(lán)田縣西?！?3〕“秦王子嬰”，秦始皇的孫子，秦始皇長子扶蘇的兒子。秦二世三年（公元前二○七年）趙高殺二世，立子嬰，去帝號，稱王。劉邦兵至霸上，子嬰素車白馬以降。為王四十六天即降劉邦，后為項羽所殺。事詳本書《秦始皇本紀(jì)》。
沛公入秦宮，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shù)，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沛公出舍，〔1〕沛公不聽。良曰：“夫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夫為天下除殘賊，宜縞素為資?！?〕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藥苦口利于病’，〔4〕愿沛公聽樊噲言?！迸婀诉€軍霸上?！?〕【注釋】〔1〕“樊噲”，沛縣（今江蘇省沛縣）人。漢初將領(lǐng)。少以屠狗為業(yè)。初隨劉邦起義，為其部將，以軍功封賢成君。漢初隨劉邦擊破臧荼、陳豨和韓王信的叛亂，任左丞相，封舞陽侯。其妻呂須為呂后的妹妹，因而很得呂后信任。事詳《史記》、《漢書》本傳?！?〕“縞素”，縞和素都是不用文繡的白色絲織品。這里指樸素?！百Y”，憑借。〔3〕“助桀為虐”，桀即夏桀，夏朝末代君主，傳說為古代的暴君?！爸顬榕啊币庵^幫助惡人做壞事?！?〕“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藥苦口利于病”，這兩句是古代的成語。亦見本書《淮南衡山列傳》。又今本《孔子家語·六本篇》、《說苑·正諫篇》皆載此語，惟“毒藥”作“良藥”?！?〕“霸上”，一作灞上，又名霸頭，古地名，因地處霸水以西的高原上而得名，為古代軍事要地。故址在今陜西省西安市東。
項羽至鴻門下，〔1〕欲擊沛公，項伯乃夜馳入沛公軍，私見張良，欲與俱去。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蹦司咭哉Z沛公。沛公大驚，曰：“為將奈何？”良曰：“沛公誠欲倍項羽邪？”〔2〕沛公曰：“鯫生教我距關(guān)無內(nèi)諸侯，〔3〕秦地可盡王，故聽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卻項羽乎？”〔4〕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為奈何？”良乃固要項伯。項伯見沛公。沛公與飲為壽，結(jié)賓婚。令項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項羽，所以距關(guān)者，〔5〕備他盜也。及見項羽后解，語在《項羽》事中?！?〕【注釋】〔1〕“鴻門”，古地名，故址在今陜西省臨潼縣東北。現(xiàn)在當(dāng)?shù)厝朔Q為項王營?！?〕“倍”，通“背”，背叛?！?〕“鯫生”，淺薄愚陋的小人?！?〕“度”，音duó，估計，推測?！?〕“距”，通“拒”，拒守，防御?！?〕“《項羽》事中”，即指本書《項羽本紀(jì)》中。
漢元年正月，〔1〕沛公為漢王，王巴蜀。〔2〕漢王賜良金百溢，〔3〕珠二斗，〔4〕良具以獻(xiàn)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請漢中地?！?〕項王乃許之，遂得漢中地。漢王之國，良送至褒中，〔6〕遣良?xì)w韓。良因說漢王曰：“王何不燒絕所過棧道，〔7〕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乃使良還。行，燒絕棧道。
【注釋】〔1〕“漢元年”，即公元前二○六年?！?〕“巴蜀”，古郡名。巴，古巴國地，秦置巴郡，治所江州，在今四川省重慶市嘉陵江北岸。蜀，古蜀國地，秦置蜀郡，治所成都，在今四川省成都市?！?〕“溢”，通“鎰”。古代重量單位，古以二十兩為一溢。一說二十四兩為一溢?！?〕“斗”，容量單位。十升為一斗?！?〕“漢中”，古郡名。公元前三一二年秦惠王置。因地處漢水上游而得名。治所南鄭，在今陜西省漢中市東?！?〕“褒中”，古褒國地，漢置縣，治所在今陜西省勉縣東南?！?〕“棧道”，古人在懸崖峭壁上鑿孔架橋連閣而成的道路。
良至韓，韓王成以良從漢王故，項王不遣成之國，從與俱東。良說項王曰：“漢王燒絕棧道，無還心矣?！蹦艘札R王田榮反，書告項王?！?〕項王以此無西憂漢心，而發(fā)兵北擊齊。
【注釋】〔1〕“齊王田榮”，齊國貴族的后裔。田廣的父親。陳勝起義之后，他隨從其堂兄田儋起兵反秦。田儋死后，田榮又立田儋之子田儋為王。因與項梁、項羽有矛盾，故未隨之西下破秦。項羽恨田榮，故分封時乃命隨其入關(guān)的田都為齊王，而命田市改王膠東，田榮不平，故倡言反項羽。事詳見本書《田儋列傳》。
項王竟不肯遣韓王，乃以為侯，又殺之彭城?！?〕良亡，間行歸漢王，漢王亦已還定三秦矣?！?〕復(fù)以良為成信侯，〔3〕從東擊楚。至彭城，漢敗而還。至下邑，〔4〕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5〕“吾欲捐關(guān)以東等棄之，誰可與共功者？”良進(jìn)曰：“九江王黥布，〔6〕楚梟將，與項王有郄；〔7〕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8〕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9〕當(dāng)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則楚可破也。”漢王乃遣隨何說九江王布，〔10〕而使人連彭越。及魏王豹反，〔11〕使韓信將兵擊之，因舉燕、代、齊、趙?！?2〕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注釋】〔1〕“彭城”，春秋時宋邑，秦置縣。治所在今江蘇省徐州市。項羽建都于此。〔2〕“三秦”，秦朝滅亡之后，項羽三分秦關(guān)中故地，封秦降將章邯為雍王，司馬欣為塞王，董翳為翟王，合稱三秦。〔3〕“成信侯”，張良的封號。王伯祥說：“嘉其去楚歸漢，能守信義?！薄?〕“下邑”，秦縣名。治所在今安徽省碭山縣?！?〕“踞”，踞坐，坐時兩腳底和臀部著地，兩膝上聳。或謂依靠?！?〕“九江王黥布”，本名英布，因犯法黥面，故又稱黥布。六縣（今安徽省六安縣東北）人。秦末率驪山刑徒起兵，先屬項羽，因有戰(zhàn)功，被封為九江王。楚漢戰(zhàn)爭中歸漢，被封為淮南王。漢初，以彭越、韓信相繼為劉邦所殺，因此舉兵反叛，戰(zhàn)敗后逃往江南，被長沙王（吳芮子成王臣）誘殺。事詳《史記》、《漢書》本傳?！?〕“郄”，通“隙”。間隙。這里指裂痕，矛盾。黥布和項羽不和的經(jīng)過，詳見本書《項羽本紀(jì)》、《黥布列傳》?！?〕“彭越”，字仲，昌邑（今山東省金鄉(xiāng)縣西北）人。秦末聚眾起兵，楚漢戰(zhàn)爭中將兵三萬余歸屬劉邦，略定梁地（今河南省東南部地區(qū)）。曾率兵跟從劉邦擊滅項羽于垓下（今安徽省靈璧縣南），被封為梁王。高祖十一年（公元前一九六年）因被告發(fā)謀反，被劉邦所殺。事詳本書《魏豹彭越列傳》?！傲旱亍保笐?zhàn)國時魏國管轄的地區(qū)，因魏國的國都在大梁（今河南省開封市），所以稱為梁地。大概相當(dāng)于今天河南省的東南部?！?〕“韓信”，淮陰（今江蘇省清江縣西南）人。秦末農(nóng)民起義中初屬項羽，后歸劉邦，被任為大將。楚漢戰(zhàn)爭中因軍功被封為齊王。后與劉邦會合，擊滅項羽于垓下（今安徽省靈璧縣南）。漢朝建立后改封為楚王。后有人告他謀反，降為淮陰侯，后又被告發(fā)與陳豨勾結(jié)在長安謀反，為呂后所殺。事詳本書《淮陰侯列傳》?！?0〕“隨何”，當(dāng)時的辯士，與陸賈齊名。劉邦派他去勸黥布?xì)w漢。曾任護(hù)軍中尉?！?1〕“魏王豹”，即魏豹，魏公子寧陵君咎的弟弟。陳勝率兵攻占魏地后立咎為魏王。后咎被秦將章邯打敗自殺。豹又再起收復(fù)魏地，繼立為魏王。項羽分封諸侯時，他被徙封為西魏王，建都平陽。后他背楚歸漢，后又叛漢，劉邦派韓信將他擊敗俘虜。事詳《史記》、《漢書》本傳?！?2〕“燕、代、齊、趙”，指項羽分封的臧荼、陳余、田榮、趙歇四個諸侯國。事詳本書《淮陰侯列傳》。
張良多病，未嘗特將也，〔1〕常為畫策臣，時時從漢王。
【注釋】〔1〕“特將”，單獨領(lǐng)兵。
漢三年，〔1〕項羽急圍漢王滎陽，〔2〕漢王恐憂，與酈食其謀橈楚權(quán)。食其曰：“昔湯伐桀，〔3〕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紂，〔5〕封其后于宋。〔6〕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社稷，〔7〕滅六國之后，〔8〕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能復(fù)立六國后世，〔9〕畢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鄉(xiāng)風(fēng)慕義，〔10〕愿為臣妾。德義已行，陛下南鄉(xiāng)稱霸，〔11〕楚必斂衽而朝?！薄?2〕漢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br/>
【注釋】〔1〕“漢三年”，指漢高祖三年，即公元前二○四年。〔2〕“滎陽”，古縣名。治所在今河南省滎陽縣東北。〔3〕“湯”，即商湯王，又稱武湯、武王、成湯、天乙，或稱成唐。甲骨文稱唐、大乙，又稱高祖乙。原為商族的部落首領(lǐng)，約在公元前一七○○年左右消滅了夏朝的末代君主夏桀，建立了商朝?！拌睢保墓?，夏朝末代君主。后被商湯所敗，出奔南方而死?！?〕“杞”，古國名。公元前十一世紀(jì)時周分封的諸侯國。姒姓。據(jù)《史記·陳杞世家》記載：周武王克殷紂，求禹之后，得東樓公，封之于杞，以奉夏后氏祀。此處則謂杞為湯時所封，與《世家》記載不合。王伯祥云：“蓋策士隨口湊說，不一定符合事實?！薄?〕“武王”，姬姓，名發(fā)。西周王朝的建立者。建都于鎬（今陜西省西安市西南灃水東岸）?！凹q”，一作受，亦稱帝辛。商代最后的君主。后周武王會合西南各族向商進(jìn)攻，在牧野（今河南省淇縣西南）之戰(zhàn)中，他因“前徒倒戈”，兵敗自焚?！?〕“宋”，古國名。子姓，始封君為商王紂的庶兄微子啟。據(jù)《史記·宋微子世家》記載，公元前十一世紀(jì)，周公平定武庚的反叛后，把商的舊都周圍地區(qū)分封給微子，建都商丘（今河南省商丘縣南）。此處謂宋為武王所封，與《世家》所紀(jì)不合?！?〕“社稷”，土地神和谷神，此為國家的代稱?！?〕“六國”，指戰(zhàn)國時的齊、楚、燕、韓、趙、魏六國。〔9〕“陛下”，對帝王的尊稱。周壽昌云：“高帝五年即位，此三年猶為漢王，‘陛下’之稱，史臣追書之。”下文記張良所言仍稱“大王”，“陛下”之稱當(dāng)為史臣所改，周說為是?！?0〕“鄉(xiāng)”，同向?！?1〕“南鄉(xiāng)”，即南向，面朝南。古代帝王南向臨朝，故稱帝位為南向?！?2〕“斂衽”，整理衣襟，表示尊敬。
食其未行，張良從外來謁。漢王方食，曰：“子房前！〔1〕客有為我計橈楚權(quán)者?！本咭葬B生語告，曰：“于子房何如？”良曰：“誰為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張良對曰：“臣請借前箸為大王籌之?！痹唬骸拔粽邷ヨ疃馄浜笥阼秸撸饶苤畦钪烂?。今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薄捌洳豢梢灰病Ｎ渫醴ゼq封其后于宋者，度能得紂之頭也。今陛下能得項籍之頭乎？”曰：“未能也?！薄捌洳豢啥病Ｎ渫跞胍?，〔2〕表商容之閭，〔3〕釋箕子之拘，〔4〕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賢者之閭，式智者之門乎？”〔6〕曰：“未能也?！薄捌洳豢扇?。發(fā)巨橋之粟，〔7〕散鹿臺之錢，〔8〕以賜貧窮。今陛下能散府庫以賜貧窮乎？”〔9〕曰：“未能也?！薄捌洳豢伤囊印Ｒ笫乱旬?，偃革為軒，〔10〕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復(fù)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復(fù)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馬華山之陽，〔11〕示以無所為。今陛下能休馬無所用乎？”曰：“未能也?！薄捌洳豢闪?。放牛桃林之陰，〔12〕以示不復(fù)輸積。今陛下能放牛不復(fù)輸積乎？”曰：“未能也?！薄捌洳豢善咭?。且天下游士離其親戚，棄墳?zāi)梗ス逝f，從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3〕今復(fù)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后，天下游士各歸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zāi)梗菹屡c誰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無強，六國立者復(fù)橈而從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誠用客之謀，陛下事去矣?！睗h王輟食吐哺，罵曰：“豎儒，〔14〕幾敗而公事！”令趣銷印。
【注釋】〔1〕“子房”，張良的字?！?〕“殷”，即商朝。商朝第十代君主盤庚遷都于殷（今河南省安陽小屯村），因此亦稱商朝為殷?！?〕“商容”，相傳為紂時賢人。紂暴虐，他曾欲感化紂而沒能實現(xiàn)，于是離開了紂而隱屠于太行山中?！?〕“箕子”，紂王的同宗伯叔，曾封于箕，故稱箕子。紂暴虐，他曾諫紂王，紂王不聽，于是他裝狂為奴，紂將他囚禁，周武王滅商后才釋放他回了鎬京。王念孫《讀書雜志》及王先謙《漢書補注》都認(rèn)為此句當(dāng)作“式箕子之門”始與下文“式智者之門”句相應(yīng)。疑近是。《漢書·張良傳》此句正作“式箕子之門”。〔5〕“比干”，紂王的叔伯父（一說為紂的庶兄）。傳說紂淫亂，比干犯顏強諫，紂怒，比干被剖腹挖心而死。周武王滅商后為他重新修建墳?zāi)??！?〕“式”，同軾。車前橫木。古人乘車路過長者或賢者門前時俯身按車前橫木，表示尊敬?！?〕“巨橋”，王伯祥云“紂積粟之倉”，故址在今河北省曲周縣東北?！鞍l(fā)巨橋之粟”事見本書《周本紀(jì)》。〔8〕“鹿臺”，王伯祥云：“亦稱南單臺，為紂儲財之所?！惫手吩诮窈幽鲜′靠h?！?〕“府庫”，儲存財物和兵甲的倉庫。〔10〕“偃革為軒”，廢棄了戰(zhàn)車改為有帷簾的載人車。表示今后不再打仗?！?1〕“華山”，五岳之中的西岳，在今陜西省華陰縣?！瓣枴保降哪厦娣Q陽。〔12〕“桃林”，古地區(qū)名，亦稱桃林塞，范圍大致相當(dāng)于今河南省靈寶縣以西、陜西省潼關(guān)以東地區(qū)?！瓣帯保降谋泵娣Q陰?！?3〕“咫”，古代長度單位，八寸為咫?！板氤摺保硎竞芙囊馑?。〔14〕“豎儒”，罵儒生的話。意思是沒有見識的人。
漢四年，〔1〕韓信破齊而欲自立為齊王，漢王怒。張良說漢王，漢王使良授齊王信印，語在《淮陰》事中?！?〕【注釋】〔1〕“漢四年”，指漢高祖四年，即公元前二○三年。〔2〕“《淮陰》事中”，指在本書《淮陰侯列傳》中。
其秋，漢王追楚至陽夏南，〔1〕戰(zhàn)不利而壁固陵，〔2〕諸侯期不至?！?〕良說漢王，漢王用其計，諸侯皆至。語在《項籍》事中?！?〕【注釋】〔1〕“陽夏”，秦縣名。治所在今河南省太康縣?！?〕“固陵”，古聚名。故址在今河南省太康縣南?！?〕“諸侯”，指韓信、彭越。〔4〕“《項籍》事中”，指在本書《項羽本紀(jì)》中。
漢六年正月，〔1〕封功臣。良未嘗有戰(zhàn)斗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绷荚唬骸笆汲计鹣纶?，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當(dāng)三萬戶。”乃封張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俱封?！?〕【注釋】〔1〕“漢六年”，漢高祖六年，即公元前二○一年。〔2〕“蕭何”，沛縣豐邑（今江蘇省豐縣）人。曾為沛縣吏。秦末與劉邦一起起兵，是劉邦的重要謀臣。楚漢戰(zhàn)爭中，曾薦韓信為大將，自己以丞相的身份留守關(guān)中，補兵饋糧，支援作戰(zhàn)，對劉邦戰(zhàn)勝項羽，建立漢王朝起了重要作用。后封侯。后又協(xié)助劉邦消滅了韓信、陳豨、英布等異姓諸侯王。事詳本書《蕭相國世家》、《漢書·蕭何傳》。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fàn)幑Σ粵Q，未得行封。上在雒陽南宮，從復(fù)道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1〕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鄙显唬骸疤煜聦侔捕?，〔2〕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3〕今陛下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4〕而所誅者皆生平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鄙夏藨n曰：“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故，〔5〕數(shù)嘗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庇谑巧夏酥镁?，封雍齒為什方侯，〔6〕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br/>
【注釋】〔1〕“復(fù)道”，宮中閣道?！?〕“屬”，音：zhǔ，適才，剛剛?！?〕“此屬”，此輩?！?〕“蕭、曹”，蕭指蕭何，曹指曹參。曹參，沛縣（今江蘇省沛縣）人，曾為沛縣獄吏，秦末從劉邦起義，后屢建戰(zhàn)功，漢朝建立后，封他為平陽侯。任齊相九年。后曾協(xié)助劉邦平定陳豨、英布等異姓諸侯。惠帝時繼蕭何為丞相。事詳本書《曹相國世家》、《漢書·曹參傳》?！?〕“雍齒”，沛縣（今江蘇省沛縣）人。秦末隨劉邦起義。公元前二○八年劉邦命他守豐邑。魏人周市攻豐邑，他投降了魏國，而且為魏守豐以抗拒劉邦。后劉邦從項羽借兵攻破豐邑，他逃跑到魏國。后又復(fù)歸劉邦。事見本書《高祖本紀(jì)》。〔6〕“什方”，或作汁邡、汁方、什邡等，漢縣名，治所在今四川省什邡縣。高祖封雍齒于此，故稱雍齒為什方侯?！?〕“御史”，官名，此當(dāng)指御史大夫，掌監(jiān)察。
劉敬說高帝曰：〔1〕“都關(guān)中?！薄?〕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東人，〔3〕多勸上都雒陽：“雒陽東有成皋，〔4〕西有殽黽，〔5〕倍河，〔6〕向伊雒，〔7〕其固亦足恃?！绷艉钤唬骸蚌藐栯m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shù)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夫關(guān)中殽函，〔8〕右隴蜀，〔9〕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10〕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11〕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劉敬說是也?！庇谑歉叩奂慈振{，西都關(guān)中。
【注釋】〔1〕“劉敬”，本姓婁，漢初齊人。高祖五年（公元前二○二年）以戍卒求見劉邦，建議入都關(guān)中有功，賜姓劉。拜郎中，號奉春君。后劉邦在白登被匈奴打敗后，他主張與匈奴和親，被劉邦采納，并派他出使匈奴締結(jié)和約。后又建議劉邦徙山東諸侯后代及豪強充實關(guān)中，以削弱關(guān)東舊貴族豪強勢力。事詳《史記》、《漢書》本傳?！?〕“關(guān)中”，古地區(qū)名。舊注所指范圍不一。一般指函谷關(guān)以西，散關(guān)以東。秦統(tǒng)一六國以前長期占據(jù)關(guān)中一帶，因此亦稱故秦地為關(guān)中?！?〕“山東”，戰(zhàn)國時泛指秦以外的六國領(lǐng)土。因當(dāng)時六國都在崤山或華山以東，故稱山東。當(dāng)時漢帝左右大臣多豐、沛故舊及齊、楚之人，故云“皆山東人”?！?〕“成皋”，漢縣名，治所在今河南省滎陽縣汜水鎮(zhèn)。〔5〕“殽”，即崤山，在今河南省西部?！包w”，即澠池水，發(fā)源于河南省熊耳山，向東流入洛水?！?〕“倍”，同背?！昂印?，指黃河?！?〕“伊”，指伊水。在今河南省西部。發(fā)源于欒川縣外方山北麓。流向東北，在偃師縣入洛河?！蚌谩保逅?，指今河南省境內(nèi)的洛河?！?〕“函”，指函谷關(guān)。在今河南省靈寶縣東北。〔9〕“隴”，指隴山，在今陜西省隴縣西北?！笆瘛保?dāng)指今四川省和甘肅省境內(nèi)的岷山?！?0〕“胡苑之利”，當(dāng)時上郡、北地郡和匈奴相連接，可以牧養(yǎng)牲畜，得到馬匹，所以稱之為“胡苑之利”?！?1〕“河”，指黃河?！拔肌?，指渭水?！颁钔臁?，漕運，指從水上運輸物資。
留侯從入關(guān)。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谷，〔1〕杜門不出歲余。
【注釋】〔1〕“道引”，即導(dǎo)引。道家養(yǎng)生之術(shù)?！安皇彻取?，不吃谷物熟食。亦稱辟谷。
上欲廢太子，〔1〕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2〕大臣多諫爭，〔3〕未能得堅決者也。呂后恐，〔4〕不知所為。人或謂呂后曰：“留侯善畫計策，上信用之。”呂后乃使建成侯呂澤劫留侯，〔5〕曰：“君常為上謀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乎？”留侯曰：“始上數(shù)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余人何益?！眳螡蓮娨唬骸盀槲耶嬘??！绷艉钤唬骸按穗y以口舌爭也。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庇谑菂魏罅顓螡墒谷朔钐訒?，卑辭厚禮，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注釋】〔1〕“太子”，指劉盈，呂后所生，即后來的孝惠帝?！?〕“戚夫人”，定陶人，劉邦的寵姬。“趙王如意”，戚夫人所生。高祖九年（公元前一九八年）封于趙。劉邦死后，呂后設(shè)計騙如意入都，將他毒死。事見《呂后本紀(jì)》?！?〕“爭”，通“諍”，諫止。〔4〕“呂后”，劉邦的妻子，名雉，字娥姁。秦末單父（今山東省單縣）人。劉邦即帝位后立她為皇后。其子（惠帝）即位后她掌握實權(quán)。惠帝死后，她臨朝稱制，主政八年。分封諸呂為王侯，控制南北軍。她死后，周勃、陳平等盡滅諸呂，擁立文帝，恢復(fù)了劉漢政權(quán)，事詳《史記》、《漢書》本紀(jì)?！?〕“建成侯呂澤”，據(jù)《史記·高祖功臣侯年表》記載，建成侯是呂釋之，呂澤被封為周呂侯，前人曾多次指出此處誤以“釋之”為“澤”。呂釋之、呂澤都是呂后之兄，同在高祖六年（公元前二○一年）受封。下文提到的呂澤都當(dāng)為呂釋之?！?〕“天下有四人”，即指下文提到的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此四人是漢初的隱士，曾隱居于商山（今陜西省商縣東南），時稱“商山四皓”。
漢十一年，〔1〕黥布反，〔2〕上病，欲使太子將，往擊之。四人相謂曰：“凡來者，將以存太子。太子將兵，事危矣。”乃說建成侯曰：“太子將兵，有功則位不益太子；無功還，則從此受禍矣。且太子所與俱諸將，皆嘗與上定天下梟將也，今使太子將之，此無異使羊?qū)⒗且玻圆豢蠟楸M力，其無功必矣。臣聞‘母愛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侍御，趙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之上’，〔3〕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請呂后承間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也，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4〕乃令太子將此屬，無異使羊?qū)⒗?，莫肯為用，且使布聞之，則鼓行而西耳。上雖病，強載輜車，〔5〕臥而護(hù)之，諸將不敢不盡力。上雖苦，為妻子自強?！庇谑菂螡闪⒁挂妳魏?，呂后承間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豎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庇谑巧献詫⒈鴸|，群臣居守，皆送至灞上。留侯病，自強起，至曲郵，〔6〕見上曰：“臣宜從，病甚。楚人剽疾，愿上無與楚人爭鋒。”因說上曰：“令太子為將軍，監(jiān)關(guān)中兵?！鄙显唬骸白臃侩m病，強臥而傅太子?！笔菚r叔孫通為太傅，〔7〕留侯行少傅事。〔8〕【注釋】〔1〕“漢十一年”，漢高祖十一年，即公元前一九六年。〔2〕“黥布反”，黥布時為淮南王，都壽春（今安徽省壽縣）。劉邦殺死韓信、彭越以后，黥布恐慌，故畏禍而反。事詳本書《黥布列傳》?！?〕“不肖”，秦漢之前，專指不如其父，后泛指子弟不賢?！?〕“等夷”，同等地位，同輩?！?〕“輜車”，古代的一種有帷帳的車。〔6〕“曲郵”，古聚名，故址在今陜西省臨潼縣東。〔7〕“叔孫通”，薛縣（今山東省滕縣東南）人。曾為秦博士，秦末先為項羽部屬，后歸劉邦，任博士，稱稷嗣君。漢初，與儒生共立朝儀，后任太子太傅。事詳《史記》、《漢書》本傳?！疤怠?，官名，即太子太傅，是輔佐太子的官。叔孫通為太傅在高祖九年（公元前一九八年）?！?〕“少傅”，位次于太傅的官。
漢十二年，〔1〕上從擊破布軍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孫太傅稱說引古今，以死爭太子。上詳許之，〔2〕猶欲易之。及燕，〔3〕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須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之，問曰：“彼何為者？”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上乃大驚，曰：“吾求公數(shù)歲，公辟逃我，〔4〕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鄙显唬骸盁┕易湔{(diào)護(hù)太子?！?br/>
【注釋】〔1〕“漢十二年”，漢高祖十二年，即公元前一九五年?！?〕“詳”，通“佯”，假裝?！?〕“燕”，通“宴”，安閑，休息?！?〕“辟”，通“避”。
四人為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1〕難動矣。呂后真而主矣?！逼莘蛉似?，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备柙唬骸傍欩]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2〕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dāng)可奈何！雖有矰繳，〔3〕尚安所施！”歌數(shù)闋，〔4〕戚夫人噓唏流涕，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注釋】〔1〕“羽翼”，比喻左右輔佐的人。君之有臣，如鳥之有羽翼?！?〕“羽翮”，羽翼?！?〕“矰”，射鳥的短箭。“繳”，系箭的繩子?！俺D繳”，指射具?！?〕“闋”，音què。古代一首樂曲為一闋。
留侯從上擊代，〔1〕出奇計馬邑下，〔2〕及立蕭何相國，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留侯乃稱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仇強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于良足矣。愿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3〕乃學(xué)辟谷，道引輕身。會高帝崩，〔4〕呂后德留侯，乃強食之，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5〕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強聽而食。
【注釋】〔1〕“代”，漢初諸侯國名，治所在今河北省蔚縣東北?！皳舸?，在高祖十年（公元前一九七年）秋。當(dāng)時代相陳豨反叛，自立為代王，劉邦親自率兵前往平叛。事見本書《高祖本紀(jì)》、《韓信盧綰列傳》?！?〕“馬邑”，古縣名。治所在今山西省朔縣?！?〕“赤松子”，傳說中的仙人。或謂神農(nóng)氏時的雨師?！?〕“高帝崩”，高帝崩在公元前一九五年。古代天子死曰崩?！?〕“白駒過隙”，古代成語。形容時間過得很快。
后八年卒，〔1〕謚為文成侯?！?〕子不疑代侯。
【注釋】〔1〕“后八年”，指高祖死后八年。但據(jù)《高祖功臣侯年表》記載，張良卒于呂后二年，距高帝崩為九年，此云“后八年卒”，當(dāng)有誤。〔2〕“謚”，古代帝王、貴族、大臣、士大夫死后，依其生前事跡給予的稱號。
子房始所見下邳圯上老父與《太公書》者，〔1〕后十三年從高帝過濟(jì)北，果見谷城山下黃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并葬黃石。每上冢伏臘，〔3〕祠黃石。
【注釋】〔1〕“《太公書》”，即前《太公兵法》。〔2〕“葆”，同“寶”?！拜犰簟?，作為寶而祭祀。〔3〕“伏臘”，兩種祭祀的名稱。古代分別在夏季的伏天和冬季的臘月行祭祀之禮，所以稱“伏臘”。
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1〕國除?！?〕【注釋】〔1〕“孝文帝五年”，即公元前一七五年，孝文帝，名恒，劉邦的庶妻薄姬所生，初封為代王。呂后死后，大臣以他為人仁厚，故迎立為帝。在位二十三年（公元前一七九年至前一五七年）。〔2〕“國除”，削去封爵，廢除封國。據(jù)《高祖功臣侯年表》云：“不疑坐與門大夫謀殺故楚內(nèi)史，當(dāng)死，贖為城旦，國除?！迸c此異。
太史公曰：學(xué)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見老父予書，亦可怪矣。高祖離困者數(shù)矣，〔2〕而留侯常有功力焉，豈可謂非天乎？上曰：“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千里外，吾不如子房?！庇嘁詾槠淙擞嬁嗥?zhèn)?，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薄?〕留侯亦云。
【注釋】〔1〕“物”，在漢代有些思想家，不信有鬼神，但卻認(rèn)為有一種精靈、神怪的物質(zhì)。如王充在《論衡·論死》中說：“夫物未死，精神依倚形體，故能變化，與人交通。”就反映了漢朝人的這種認(rèn)識。〔2〕“離”，通“罹”，遭遇。〔3〕“子羽”，姓澹臺，名滅明，字子羽。孔子的弟子。相傳此人相貌丑陋而有賢德。本書《仲尼弟子列傳》、《韓非子·顯學(xué)篇》有記載。
譯文 留侯張良，他的祖先是韓國人。祖父張開地是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的宰相。父親張平是釐王、悼惠王的宰相。悼惠王二十三年，張平去世。死后二十年，秦國消滅了韓國。因為張良年輕，未嘗做過韓國的官吏。韓國滅亡時，張良家有僮奴三百人，他的弟弟死后沒有厚葬，而是用全部家財來尋求刺客暗殺秦王，為韓國報仇，因他祖父、父親歷任韓國五代國君之相的緣故。
張良曾在淮陽學(xué)禮儀。在淮陽的東面見到倉海君，找到一個大力士，給他做了一柄重一百二十斤的鐵錘。秦皇帝向東巡游，張良與刺客在博浪沙中狙擊秦皇帝時誤中了隨行的車輛。秦皇帝非常憤怒，命令大搜天下，緊急捉拿刺客，這全是因為張良的緣故。于是張良更名改姓，逃亡到下邳躲藏起來。
張良曾在閑暇時從容信步在下邳橋上游逛，有一個老翁，穿著粗布短衣，走到張良的身邊，故意把他的鞋掉到橋下，回過頭來對張良說：“小伙子，下去把鞋拿上來?！睆埩几械襟@訝，想打他一頓。因為他年老，就強忍著下去取上鞋來。老翁說：“給我穿上?！睆埩枷爰纫褳樗∩闲瑏恚虼艘簿凸蛳聻樗┥稀＠衔贪涯_伸出來讓張良穿好，然后笑著走了，張良很吃驚，望著老人離去。老翁離開一里多路后又返了回來，說：“小伙子可以教導(dǎo)。五天以后平明時，和我在這里相會?！睆埩几械剿芷婀郑蛳抡f：“是。”五天以后平明時，張良前往赴約。老翁已經(jīng)先到了，他生氣地說：“與老年人約會為什么遲到？”老翁揚長而去，并說：“五天以后早點來相會?！蔽逄煲院箅u鳴時張良前往。老翁又已經(jīng)先到了，他又生氣地說：“為什么又遲到？”揚長而去，并說：“五天以后再早點來。”五天以后，張良在夜未半時就前往赴約。過了一會兒，老翁也來了，高興地說：“應(yīng)當(dāng)像這樣?！庇谑悄贸鲆槐緯?，說：“讀了這本書就可以做帝王的老師。十年以后就會有所成就。十三年以后你到濟(jì)北來見我，谷城山下的黃石就是我。”說完就走了，也沒有再說其他話，從此也沒有再見過他。天亮后張良看老翁給的書，是《太公兵法》。張良很珍貴它，并經(jīng)常學(xué)習(xí)誦讀它。張良住在下邳，愛打抱不平。項伯曾殺過人，依從張良隱藏起來。十年以后，陳涉等起義，張良也聚集了一百多年輕人。景駒自立為楚假王，住在留縣。張良打算去歸屬景駒，在路上遇見了沛公。沛公率領(lǐng)著幾千人馬，占領(lǐng)了下邳以西的地區(qū)，于是張良就去歸屬了沛公。沛公任張良為廄將。張良曾多次用《太公兵法》給沛公講說，沛公很欣賞他，經(jīng)常采納他的計策。張良向他人講說《太公兵法》，都不能聽明白。張良說：“沛公大概是天授予的聰明。”所以就跟從了沛公，不再離去見景駒了。
等到沛公到了薛縣時，見到了項梁。項梁擁立熊心為楚懷王。張良于是勸項梁說：“你已經(jīng)立了楚國的后代，而韓國公子中的橫陽君成很賢能，可以立他為王，來增加盟黨?！表椓号蓮埩紝ふ翼n成，立韓成為韓王，任張良為韓國的申徒，與韓王率領(lǐng)一千多人向西攻取原來韓國的領(lǐng)地，奪取了好幾座城邑，不久秦國又奪了回去，于是他們就在潁川一帶往來打游擊。
沛公從雒陽南面穿過轘轅山時，張良率兵跟隨沛公，攻下了韓地的十幾座城，打敗了楊熊的部隊。沛公于是命令韓王成留守陽翟，自己和張良一起南下，攻下宛城，西入武關(guān)。沛公打算用兩萬人馬去攻擊峣山下的秦軍，張良勸說道：“秦軍還很強大，不可輕視。我聽說他們的將領(lǐng)是屠戶的兒子，買賣人容易用利益來動搖。希望沛公暫且堅壁留守，派一部分人先出發(fā)，準(zhǔn)備好五萬人的糧餉，在周圍的山上多張掛旗幟，作為疑兵，然后派酈食其帶著貴重的財寶去誘惑秦將?！鼻剀姷膶㈩I(lǐng)果然反叛，并打算和沛公聯(lián)合向西襲擊咸陽，沛公想聽從。張良說：“這只是他們的將領(lǐng)想反叛罷了，恐怕士兵們不會聽從。如不聽從就一定會有危險，不如乘他們懈怠時去襲擊他們。”于是沛公率兵襲擊秦軍，大敗秦軍。沛公一直追擊敗兵到了藍(lán)田，再次交鋒，秦軍最終大敗。于是到了咸陽，秦王子嬰投降了沛公。
沛公進(jìn)入秦宮，宮室、帷帳、狗馬、貴重寶物以及美女?dāng)?shù)以千計，心里想留下來住在這里。樊噲勸沛公出去居住，沛公不聽。張良說：“秦皇暴虐無道，所以沛公才能來到這里。為天下鏟除殘賊，應(yīng)該以簡樸為本?，F(xiàn)在剛?cè)肭貙m，就想耽溺于享樂，這樣做就是所謂‘助桀為虐’，而且‘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藥苦口利于病’，希望沛公能聽樊噲的話?！庇谑桥婀祷伛v扎在霸上。項羽來到鴻門下，準(zhǔn)備攻打沛公，于是項伯連夜進(jìn)入沛公的軍營，私下見了張良，打算和張良一起離開。張良說：“我為了韓王來護(hù)送沛公，現(xiàn)在事情緊急，我逃跑離去是不義?！庇谑前亚闆r全部告訴了沛公。沛公大吃一驚，說：“怎么辦呢？”張良說：“沛公真的想背叛項羽嗎？”沛公說：“那小子教我把守住關(guān)口不要讓諸侯們進(jìn)來，秦國之地可全歸我而稱王。所以我聽了他的話?！睆埩颊f：“沛公你自己估量一下能打敗項羽嗎？”沛公沉默了好久說：“當(dāng)然不能，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張良于是硬把項伯邀請來。項伯入見沛公。沛公與項伯一起敬酒，為他祝壽，締結(jié)婚姻。讓項伯回去說明沛公不敢背叛項羽，沛公所以拒守關(guān)口的原因是為了防備其他強盜。等到沛公見項羽后來解脫危難，記載在《項羽本紀(jì)》中。漢元年正月，沛公封為漢王，領(lǐng)有巴、蜀地區(qū)。漢王賞賜給張良黃金百溢，珍珠二斗，張良全部獻(xiàn)給了項伯。漢王因此也派張良去厚贈項伯，使項伯為他請領(lǐng)漢中地區(qū)。項王答應(yīng)了，于是漢王得到了漢中地區(qū)。漢王前往封國時，張良送到褒中，后派張良回到韓地。張良因此勸漢王說：“大王為什么不燒毀斷絕了所經(jīng)過的棧道，告示天下的人你沒有再回來的想法，用這個辦法來穩(wěn)住項王的心?！庇谑桥蓮埩蓟厝?。他一邊走，一邊燒絕了棧道。
張良回到了韓地，韓王成因為張良跟從漢王的緣故，項王不派韓王成到封國，讓他跟從自己一起東去。張良勸項王說：“漢王燒絕了棧道，已無返回之心了。”于是把齊王田榮反叛的事上書告訴了項王。項王因此消除了西面對漢王的憂心，而向北發(fā)兵去攻打齊王。
項王到底不肯派韓王去封國，于是封他為侯，后又在彭城殺死他。張良逃跑了，從小路偷偷歸依漢王，這時漢王也已經(jīng)返回關(guān)中平定了三秦。又封張良為成信侯，讓他跟從自己向東去攻打楚軍。到了彭城，漢軍戰(zhàn)敗而還。到了下邑，漢王下馬蹲踞著坐在馬鞍上問：“我打算把函谷關(guān)以東地區(qū)捐送給別人，不知誰可以和我共建功業(yè)？”張良進(jìn)言說：“九江王黥布是楚軍的猛將，他和項王有隔閡，彭越和齊王田榮在梁地反叛，這兩個人馬上就可以使用。而漢王的將領(lǐng)只有韓信可以委任大事，獨當(dāng)一面。如果打算捐棄關(guān)東之地，就送給這三個人，楚軍就可以打敗了?！庇谑菨h王便派隨何去勸說九江王黥布，又派人去聯(lián)合彭越。到了魏王豹反叛時，漢王派韓信率兵去討伐他，順勢攻下了燕、代、齊、趙。而最后擊敗楚軍的，正是靠了這三個人的力量。
張良體弱多病，不曾單獨領(lǐng)兵，經(jīng)常作為謀臣，時時跟從在漢王身邊。
漢高祖三年，項羽在滎陽緊急包圍了漢王，漢王又害怕又發(fā)愁，于是和酈食其商量如何削弱楚軍的策略。酈食其說：“從前商湯伐夏桀，分封他的后代于杞。武王伐紂，分封他的后代于宋。現(xiàn)在秦朝失德棄義，侵略諸侯國家，消滅六國的后嗣，使他們無立錐之地。陛下真能重新封立六國的后代，全部授予他們印璽，這樣他們的君臣百姓一定都會對陛下感恩戴德，無不仰慕陛下的德義，希望做陛下的臣妾。德義推行之后，陛下就可以南向稱霸，楚王一定會整理衣冠前來朝見陛下。”漢王說：“很好。趕快刻制印璽，趁先生此行就給他們帶去?！?br/>
酈食其還沒有出發(fā)，張良從外地回來拜見漢王。漢王正在吃飯，說：“子房到我跟前來！食客中有為我謀劃削弱楚軍計策的人?！庇谑前厌B食其的話全部告訴了張良，說：“在你看來怎么樣？”張良說：“誰給陛下謀劃這個計策？（如果您這樣做，）陛下的事就全完了?！睗h王說：“為什么呢？”張良回答說：“請讓我借用面前的筷子為大王籌算一下?！苯又f：“從前商湯討伐夏桀而在杞分封他的后代，是估計到能置桀于死地?，F(xiàn)在陛下能置項籍于死地嗎？”漢王說：“不能?！睆埩颊f：“這是第一個不能做到的。武王伐紂而在宋分封他的后代，是估計到能夠得到紂王的頭?，F(xiàn)在陛下能夠得到項籍的頭嗎？”漢王說：“不能。”張良說：“這是第二個不能做到的。武王入商之后，表彰商容的門里，釋放了禁拘的箕子，修建比干的墳?zāi)埂，F(xiàn)在陛下能修建圣人的墳?zāi)梗碚觅t者的門里，尊重智者的門第嗎？”漢王說：“不能。”張良說：“這是第三個不能做到的。武王曾發(fā)放巨橋的糧食，散發(fā)鹿臺府的錢財，用來賜給貧窮的人?，F(xiàn)在陛下能散發(fā)府庫里的錢糧來賜給貧窮的人嗎？”漢王說：“不能?！睆埩颊f：“這是第四個不能做到的。武王滅商以后，把戰(zhàn)車改為載人的車，倒置干戈，用虎皮蒙蓋起來，以此告示天下不再用兵。現(xiàn)在陛下能廢武行文，不再用兵嗎？”漢王說：“不能。”張良說：“這是第五個不能做到的。武王曾把戰(zhàn)馬放在華山之南去牧養(yǎng)，表示不再打仗。現(xiàn)在陛下能讓戰(zhàn)馬休息不再使用嗎？”漢王說：“不能?！睆埩颊f：“這是第六個不能做到的。武王曾把牛放在桃林的北面去牧養(yǎng)，表示不再運輸糧草?，F(xiàn)在陛下能讓牛去放牧而不再運輸糧草嗎？”漢王說：“不能?！睆埩颊f：“這是第七個不能做到的。況且現(xiàn)在天下的游士離開他們的親戚，遠(yuǎn)棄祖墓，告別故舊，跟從陛下走南闖北，只是日夜盼望得到一塊封地。如今恢復(fù)六國，封立韓、魏、燕、趙、齊、楚的后代，天下的游士都各自回去事奉他們的君主，和他們的親戚團(tuán)聚，返回他們的故里祖墳，陛下和誰一起去奪取天下呢？這是第八個不能做到的。況且楚國當(dāng)今強大無比，重新封立的六國后代就會再被削弱而屈從楚國，陛下怎么能夠得到他們并使他們臣服呢？如真的采用了食客的計謀，陛下的事就全完了?！睗h王停止了吃飯，并把嘴里的飯吐了出來，罵道：“這個書呆子，差點兒敗壞了老子的大事！”命令立即銷毀印璽。
漢高祖四年，韓信打敗齊國以后想自立為齊王，漢王非常生氣。張良勸說漢王，漢王才派張良前去授予齊王韓信王印。這件事記載在《淮陰侯列傳》中。
這年秋天，漢王追擊楚軍到了陽夏的南面，因戰(zhàn)斗失利而堅守固陵，諸侯們到了約定的時間還沒到。張良勸說漢王，漢王采用了他的計謀，諸侯們才都來到。這件事記載在《項羽本紀(jì)》中。
漢高祖六年正月，封賞有功之臣，張良未曾立過戰(zhàn)功，高帝說：“運籌謀劃于帷帳之中，決戰(zhàn)取勝在千里之外，是子房的功勞。你自己在齊地選擇三萬戶作為封地?！睆埩颊f：“當(dāng)初我在下邳起兵，與陛下在留縣會合，這是上天把我授給了陛下。陛下采用我的計策，幸而時常料中，我希望封在留就滿足了，不敢接受三萬戶的封地。”于是封張良為留侯，和蕭何等人一同分封。
漢高祖已封賞了有大功的臣子二十多人，其余的因日夜?fàn)幑Σ粵Q，未能進(jìn)行封賞。高祖在雒陽南宮里，從復(fù)道上望見將領(lǐng)們紛紛互相坐在沙地上談?wù)f。高祖問道：“這些人在說什么？”留侯說：“陛下不知道嗎？這些人在密謀反叛哩?！备咦嬲f：“天下剛剛安定下來，為什么要反叛呢？”留侯說：“陛下出身于平民，用這些人奪取了天下，現(xiàn)在陛下做了天子，而所封賞的都是蕭何、曹參這些陛下的故舊親朋，而所誅殺的都是陛下平時所怨恨有仇的?，F(xiàn)在軍吏在計算戰(zhàn)功，因天下的土地不夠全部封賞，這幫人怕陛下不能都封賞，又害怕平時的過失被陛下懷疑而受到誅殺，所以就相聚在一起密謀反叛?！备咦鎽n愁地說：“怎么辦呢？”留侯說：“陛下平時所憎恨的，而且是大家所共知的，誰最厲害呢？”高祖說：“雍齒和我有舊仇，他曾多次使我受困受辱。我想殺掉他，因為他的功多，所以又不忍心?！绷艉钫f：“現(xiàn)在趕快先封雍齒來讓群臣看，群臣看到雍齒受到封賞，那么人人都會心情穩(wěn)定?！庇谑歉咦嬖O(shè)酒宴，封雍齒為什方侯，并趕緊催促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吃完酒宴后，都高興地說：“雍齒尚且能封為侯，我們就沒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了?！?br/>
劉敬勸高帝說：“建都關(guān)中?！备叩蹖Υ耸陋q豫不決。左右大臣都是山東六國人，多數(shù)人勸高帝建都雒陽，說：“雒陽東面有成皋，西面有崤山、黽池，背靠黃河，面向伊水、雒水，它的地勢很堅固足以憑借?！绷艉钫f：“雒陽雖然有此險固，但它地區(qū)狹小，不過數(shù)百里，土地也磽薄，若四面受敵，這里不是用武之地。至于關(guān)中，左有崤山、函谷關(guān)，右有隴蜀大山，沃野千里，南面有巴蜀一帶的富饒資源，北有畜牧之利，憑借三面的險阻來防守，只用東邊一面來控制諸侯。諸侯安定的話，黃河、渭水可以運輸天下的物資，向西供給京師，若諸侯有變，出兵可順流而下，足以靠它運輸軍需。這正是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啊。劉敬所說是正確的?！庇谑歉叩郛?dāng)天就準(zhǔn)備車馬起駕，西行定都關(guān)中。
留侯跟從高帝進(jìn)入關(guān)中。留侯身體多病，于是就練導(dǎo)引健身術(shù)，不食谷物，閉門不出一年多。
高帝打算廢掉太子，立戚夫人的兒子趙王如意，大臣們很多人進(jìn)諫勸阻，但未能得到最后的決定。呂后恐慌，不知該怎么辦。有人對呂后說：“留侯善于出謀劃策，皇上信任重用他?！庇谑菂魏缶团山ǔ珊顓螡扇娗罅艉?，說：“你曾是皇上的謀臣，現(xiàn)在皇上打算更換太子，你怎么能夠高枕而臥呢？”留侯說：“當(dāng)初皇上曾多次處于困難危急之中，僥幸采用了我的計策。現(xiàn)在天下安定了，由于偏愛的緣故而想更換太子，這是骨肉之間的事情，縱然臣下一百多人但又有什么用呢？”呂澤強求說：“一定要為我出謀劃策?！绷艉钫f：“此事難以用口舌相爭。天下有四個人，連皇上也不能招致。這四人年紀(jì)老了，都因為皇上輕視侮辱人，所以逃避藏匿在山中，堅守節(jié)操不做漢朝臣子。然而皇上很尊重這四人?，F(xiàn)在你真能不吝惜金玉璧帛，讓太子寫一封信，言辭卑躬，用安適的車子，派遣辯士去堅決邀請，應(yīng)當(dāng)會來。來了之后，以為賓客，時常跟從你上朝，讓皇上看見他們，皇上一定會感到驚異而詢問他們。問了他們，皇上知道這四個人賢能，對太子是一大幫助?！庇谑菂魏笞寘螡膳扇怂腿ヌ拥男牛弥t卑的言辭，豐厚的禮物，迎接這四個人。四個人到了，客居建成侯家。
漢高祖十一年，黥布反叛，皇帝生了病，打算派太子領(lǐng)兵前往攻擊叛軍。四個老人互相商量說：“我們來這里是為了保全太子。太子率兵，事情就危險了?！庇谑蔷蛣窠ǔ珊钫f：“太子率兵打仗，有了功勞地位也不會再提高，若無功返回，那么從此就會受到禍害。況且和太子一起出征的眾將領(lǐng)，都是曾經(jīng)和皇帝一起平定天下的猛將，現(xiàn)在派太子去統(tǒng)率他們，這無異于讓羊去統(tǒng)率狼，他們都不肯為太子效力，太子不能立功是必定的了。我聽說‘母親受寵愛，兒子常被抱’，現(xiàn)在戚夫人日夜侍候皇帝，趙王如意常常被抱在胸前，皇帝曾說‘終究不能讓不肖之子居于愛子之上’，這就很明白，趙王如意取代太子地位是必定的了。你為什么不趕快請呂后乘機(jī)向皇帝哭訴說：‘黥布是天下的猛將，而且善于用兵，現(xiàn)在眾將都是陛下過去的同輩人，讓太子去統(tǒng)率這幫人，無異于讓羊去統(tǒng)率狼，沒有人肯被太子所用，而且讓黥布知道此事，就會擊鼓向西進(jìn)軍?；实垭m然生病，但只要勉強乘坐輜車，躺著統(tǒng)領(lǐng)軍隊，諸位將領(lǐng)就不敢不效力。皇帝雖然辛苦，但為了妻子兒女也要努力堅持?！庇谑菂螡僧?dāng)夜去見呂后，呂后乘機(jī)在皇帝面前按照四人的意思哭訴了一番?；实壅f：“我想這小子本來就不足派遣，老子自己去吧?！庇谑腔实塾H自率兵向東進(jìn)發(fā)，留守的大臣們都送到灞上。留侯有病，也勉強起來，到了曲郵，拜見皇帝說：“我應(yīng)當(dāng)隨從您去，但病很重。楚人勇猛敏捷，希望皇帝不要和楚人硬拼。”乘機(jī)勸皇帝說：“讓太子為將軍，監(jiān)領(lǐng)關(guān)中的軍隊?！被实壅f：“子房雖然有病，也要勉力躺著輔佐太子?！边@時叔孫通為太傅，留侯兼任少傅的事務(wù)。
漢高祖十二年，皇帝從擊敗黥布的軍隊那里回來，病情益發(fā)嚴(yán)重，更加想改立太子。留侯進(jìn)諫，沒有被采用，因此就稱病不再管事。太傅叔孫通引用古今事例稱說，拼死為保全太子力爭?；实奂傺b答應(yīng)了他，但還是打算改立太子。到皇上設(shè)置酒宴時，太子在旁侍奉。有四個人隨從太子，年齡都有八十多歲，胡子眉毛雪白，衣冠非常奇特?；实酆芷婀郑瑔柕溃骸八麄兪歉墒裁吹?？”四個人上前回話，各自報告姓名，分別叫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皇帝于是大為吃驚，說：“我尋了你們多年，你們躲避我，今天你們?yōu)槭裁春臀覂鹤咏煌兀俊彼娜硕颊f：“陛下輕待士人善于罵人，我們守義不愿受辱，所以害怕而逃亡躲藏起來。聽說太子為人仁慈孝順，恭敬愛士，天下沒有人不伸長脖子想為太子而死，所以我們來了?！被实壅f：“麻煩諸位善始善終，好好地照應(yīng)太子吧?！?br/>
四個人向皇帝祝壽完畢；小步急走離去?；实勰克退麄?，招來戚夫人指著四個人給她看，說：“我想改立太子，那四個人卻輔佐他，羽翼已成，難以變動了。呂后真的要做你的主人了。”戚夫人痛心落淚，皇帝說：“你為我跳楚舞，我為你唱楚歌。”于是他唱道：“鴻鵠高高飛，一舉騰千里。羽翼已豐滿，橫越絕四海。橫越絕四海，還有何法想？雖然有弓矢，還往哪里用？”唱了幾遍以后，戚夫人痛哭流涕，皇帝起身離去，結(jié)束酒宴。最終沒有改立太子，原本靠了留侯招來這四個人出山的力量。
留侯跟從皇帝去攻打代國，出奇計攻下馬邑，以及立蕭何為相國，留侯和皇帝從容地談了很多天下大事，因為和天下存亡代相韓，到韓國滅亡之后，不惜萬金家產(chǎn)，為韓向強秦報仇，震動了天下?，F(xiàn)在憑三寸之舌成為皇帝的老師，分封萬戶，位居列侯，這是平民百姓所企求的富貴之巔，對我張良來說很滿足了。我希望丟開人間的事情，打算跟從赤松子交游?！庇谑菍W(xué)起辟谷、導(dǎo)引、輕身的養(yǎng)生之術(shù)。恰逢高帝駕崩，呂后感激留侯的恩德，就強讓他吃飯，說：“人生一世，如白駒過隙那樣短促，何必自找苦吃到如此地步呢？”留侯不得已，勉強聽從呂后的話而進(jìn)食。
八年以后，留侯去世，謚為文成侯。他的兒子不疑繼承了侯爵。
子房當(dāng)初在下邳橋上見到的那個給他《太公書》的老人（曾經(jīng)預(yù)言過），十三年以后他跟從高帝路過濟(jì)北，（后來）果然看到在谷城山下有塊黃石，留侯把它取回去作為珍寶供奉起來。留侯死了以后，和黃石葬在一起。每逢冬夏到墳上祭祀留侯，同時也祭祀黃石。
留侯不疑，在孝文帝五年時因犯了不敬之罪，被削去了封爵，廢除了封國。
太史公說：學(xué)者們多數(shù)認(rèn)為沒有鬼神，然而認(rèn)為有精靈。至于像留侯所見到的給他書的老人，也可以說是件怪事了。高祖曾多次遭遇困厄，而留侯經(jīng)常出力立功，難道可以說不是天意嗎？高祖說：“運籌謀劃于帷帳之中，而奪取勝利在千里之外，我不如子房?！蔽以詾樗碎L得大概魁梧雄偉，到看見他的畫像，相貌就像婦人美女一般。正如孔子所說：“以貌取人，就會錯看了子羽?！睂τ诹艉钜部梢赃@么說。
【注釋】〔1〕“留侯”，張良的封爵。張良封于留，故稱留侯。留，本春秋宋邑。秦置縣，治所在今江蘇省沛縣東南。按張良字子房，見《漢書·張良傳》。〔2〕“韓”，古國名，戰(zhàn)國七雄之一。春秋時，晉封韓武子于韓原，其后世為晉卿。至韓虔，與魏、趙三分晉國，公元前四○三年被周烈王承認(rèn)為諸侯國。建都陽翟（今河南省禹縣）。公元前三七五年韓哀侯滅鄭，又遷都新鄭（今河南省新鄭縣）。公元前二三○年為秦所滅。詳見本書《韓世家》?！?〕“大父”，祖父?！伴_地”，張良祖父名。〔4〕“韓昭侯”，名武，韓國國君，在位三十年（公元前三六二年至前三三三年）?！靶萃酢保押畹膬鹤?，韓國國君稱王從他開始，在位二十一年（公元前三三二年至前三一二年）?！跋灏酢?，亦稱襄王，名倉，宣惠王的兒子，在位十六年（公元前三一一年至前二九六年）?！?〕“釐王”，亦作僖王，名咎，襄哀王的兒子，在位二十三年（公元前二九五年至前二七三年）。“悼惠王”，或作桓惠王，釐王的兒子，史佚其名，在位三十四年（公元前二七二年至前二三九年）?！?〕“悼惠王二十三年”，即公元前二五○年?！?〕“未宦事韓”，沒有在韓國擔(dān)任過官職。一說“宦”當(dāng)為“嘗”字之誤?！?〕“客”，門客，食客，此指刺客。“秦王”，指秦王嬴政（秦始皇）。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二一一年）始改號稱皇帝，此時秦王嬴政尚稱秦王。
良嘗學(xué)禮淮陽?！?〕東見倉海君?！?〕得力士，為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游，良與客狙擊秦皇帝博浪沙中，〔3〕誤中副車?！?〕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為張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注釋】〔1〕“淮陽”，漢郡國名，秦時為陳縣，治所在今河南省淮陽縣?！?〕“倉海君”，舊注有二說：一、《漢書·張良傳》顏師古注云：“蓋當(dāng)時賢者之號。”二、《史記集解》、《索隱》皆謂倉海君為穢貊國的君長。據(jù)《漢書·武帝紀(jì)》記載，元朔元年“東夷穢君南閭等二十八萬人降，為蒼?？ぁ薄：笳f近是，蓋司馬遷以當(dāng)時郡名稱之。蒼?？ぴ诮癯r中部地區(qū)?！?〕“博浪沙”，古地名，故址在今河南省原陽縣東南。〔4〕“副車”，亦稱屬車，扈從天子的車輛?！妒酚浰麟[》引《漢官儀》云：“天子屬車三十六乘?！薄?〕“下邳”，秦縣名，治所在今江蘇省睢寧縣西北。
良嘗閑從容步游下邳圯上，〔1〕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2〕顧謂良曰：“孺子，〔3〕下取履！”良鄂然，〔4〕欲毆之。為其老，強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yè)為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父去里所，復(fù)還，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5〕與我會此?！绷家蚬种?，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會?！蔽迦针u鳴，良往。父又先在，復(fù)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復(fù)早來?！蔽迦眨家刮窗胪?。有頃，父亦來，喜曰：“當(dāng)如是?！背鲆痪帟?〕曰：“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后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jì)北，〔7〕谷城山下黃石即我矣。”〔8〕遂去，無他言，不復(fù)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良因異之，常習(xí)誦讀之。
【注釋】〔1〕“圯”，音yí，橋?！?〕“直”，舊注有二解：一、《史記索隱》、《漢書》顏師古注謂作“正”解，猶言恰值。二、王念孫《讀書雜志》謂作“特”解，猶言特意、故意。兩說皆可通，王說近是?！?〕“孺子”，猶今天稱“年輕人”、“小伙子”等，是一種不客氣、不禮貌的稱呼?！?〕“鄂”，通“愕”，驚訝。〔5〕“平明”，與以下的“雞鳴”、“夜未半”，為秦漢時使用的時辰名稱。“平明”即平旦?！半u鳴”早于“平明”，“夜未半”早于“雞鳴”。〔6〕“一編書”，古代的書籍多寫在竹簡上，用皮條或繩子編聯(lián)，故以編稱?！耙痪帟豹q今言一冊書?！?〕“濟(jì)北”，即濟(jì)水之北，這里指谷城山一帶?！?〕“谷城山”，亦稱黃山，在今山東省平陰縣西南?！?〕“《太公兵法》”，相傳為姜太公呂尚所作的兵書。梁阮孝緒《七錄》曾有著錄，云“《太公兵法》一帙三卷”，今亡。
居下邳，為任俠?！?〕項伯常殺人，〔2〕從良匿。
【注釋】〔1〕“任俠”，互相信賴為任，同情援助為俠。古代把打抱不平，負(fù)氣仗義的行為稱為任俠?！?〕“項伯”，秦末下相（今江蘇省宿遷縣西南）人，名纏，字伯。楚貴族的后裔，項羽的叔父。在項羽軍中任左尹。因在鴻門宴上救劉邦有功，西漢王朝建立后劉邦封他為射陽侯，賜劉姓?！俺！?，同嘗。
后十年，〔1〕陳涉等起兵，〔2〕良亦聚少年百余人。景駒自立為楚假王，〔3〕在留。良欲往從之，道遇沛公。〔4〕沛公將數(shù)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屬焉。沛公拜良為廄將?！?〕良數(shù)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惫仕鞆闹?，不去見景駒。
【注釋】〔1〕“后十年”，指博浪沙狙擊后的十年，即二世元年（公元前二○九年）?！?〕“陳涉”，即陳勝（字涉），陽城（今河南省登封縣東南）人。二世元年（公元前二○九年）和吳廣等在蘄縣大澤鄉(xiāng)（今安徽省宿縣東南劉村集）起兵反秦，是我國歷史上第一次農(nóng)民大起義的領(lǐng)袖。后在陳縣（今河南省淮陽縣）建立張楚政權(quán)，他被推為王。旋即派兵攻取趙、魏之地，又派周文率兵進(jìn)攻關(guān)中，后周文戰(zhàn)敗，秦將章邯以優(yōu)勢兵力進(jìn)行反撲，圍攻陳縣，他率起義軍英勇奮戰(zhàn)，失利后退至下城父（今安徽省渦陽縣東南）為叛徒莊賈殺害。事詳本書《陳涉世家》?！?〕“景駒”，楚國貴族的后裔，秦二世時秦嘉立他為楚王?！凹偻酢保瑫簳r代理為王。〔4〕“沛公”，即劉邦。劉邦在沛縣起兵，被擁立為沛公?！?〕“廄將”，軍中管理馬匹的官。
及沛公之薛，見〔1〕項梁?！?〕項梁立楚懷王?！?〕良乃說項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韓諸公子橫陽君成賢，〔4〕可立為王，益樹黨。”項梁使良求韓成，立以為韓王。以良為韓申徒，〔5〕與韓王將千余人西略韓地，得數(shù)城，秦輒復(fù)取之，往來為游兵潁川。〔6〕【注釋】〔1〕“薛”，古縣名，治所在今山東省滕縣南。〔2〕“項梁”，下相（今江蘇省宿遷縣西南）人。楚國貴族的后裔，楚將項燕的兒子。秦二世元年（公元前二○九年）陳勝起義后，他與其侄子項羽殺死秦會稽郡守殷通，在吳縣（今江蘇省蘇州市）起兵反秦。后任張楚上柱國。陳勝失敗后，立楚懷王的孫子熊心為王，仍稱楚懷王。后與秦將章邯作戰(zhàn)，因輕敵，在定陶（今山東省定陶縣西北）戰(zhàn)死。〔3〕“楚懷王”，指戰(zhàn)國時楚懷王（名槐）的孫子熊心。項梁擁立他為楚王，仍稱楚懷王?！?〕“橫陽君成”，即韓王成。韓成封于橫陽，故稱橫陽君成。橫陽，古地名，戰(zhàn)國時屬韓，在今河南省商丘縣西南。〔5〕“申徒”，即司徒，官名，本為掌教化之官。王伯祥認(rèn)為此處相當(dāng)于楚之令尹，為執(zhí)政之官?！?〕“潁川”，戰(zhàn)國時韓地，秦滅韓后屬秦，秦王政十七年（公元前二三○年）置潁川郡，治所在今河南省禹縣。
沛公之從雒陽南出轘轅，〔1〕良引兵從沛公，下韓十余城，擊破楊熊軍。〔2〕沛公乃令韓王成留守陽翟，〔3〕與良俱南，攻下宛，〔4〕西入武關(guān)。〔5〕沛公欲以兵二萬人擊秦峣下軍，〔6〕良說曰：“秦兵尚強，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豎易動以利?！?〕愿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為五萬人具食，益為張旗幟諸山上，為疑兵，令酈食其持重寶啖秦將?！薄?〕秦將果畔，〔9〕欲連和俱西襲咸陽，〔10〕沛公欲聽之。良曰：“此獨其將欲叛耳，恐士卒不從。不從必危，不如因其解擊之。”〔11〕沛公乃引兵擊秦軍，大破之。逐北至藍(lán)田，〔12〕再戰(zhàn)，秦兵竟敗。遂至咸陽，秦王子嬰降沛公。〔13〕【注釋】〔1〕“雒陽”，古都邑名。周時稱成周，戰(zhàn)國時改稱雒陽，因在雒水之北而得名。秦置縣，為三川郡治。漢改河南郡，又置雒陽縣為郡治。故址在今河南省洛陽市東北?！稗S轅”，音hu2nyu2n，山名，在今河南省偃師縣東南。因山路周回盤旋而得名?！?〕“楊熊”，秦軍將領(lǐng)?！?〕“陽翟”，古邑名。相傳夏禹都此。春秋時為鄭櫟邑，戰(zhàn)國時屬韓，改名陽翟。秦置縣，為秦潁川郡治所。故址在今河南省禹縣。〔4〕“宛”，古縣名。戰(zhàn)國時屬楚，秦滅楚后秦昭襄王置縣，治所在今河南省南陽市?！?〕“武關(guān)”，古關(guān)名，故址在今陜西省丹鳳縣西北?！?〕“峣”，即峣關(guān)，因臨峣山而得名。自古為關(guān)中平原通往南陽盆地的交通要隘。故址在今陜西省商縣西北。〔7〕“賈豎”，古代對商人的一種蔑稱?！?〕“酈食其”，陳留高陽（今河南省杞縣）人。本為里監(jiān)門吏，秦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中歸屬劉邦，后為劉邦的謀臣。曾獻(xiàn)計克陳留，封為廣野君。楚漢戰(zhàn)爭中，游說齊王田廣歸漢，韓信乘機(jī)襲齊，齊王以為被他出賣，把他烹死。事詳本書《酈生陸賈列傳》?！?〕“畔”，通“叛”?！?0〕“咸陽”，古都邑名。公元前三五○年秦孝公自櫟陽遷都于此。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以后，都城規(guī)模更為擴(kuò)大。故址在今陜西省咸陽市東北?！?1〕“解”，通“懈”，懈怠?！?2〕“藍(lán)田”，秦縣名。治所在今陜西省藍(lán)田縣西?！?3〕“秦王子嬰”，秦始皇的孫子，秦始皇長子扶蘇的兒子。秦二世三年（公元前二○七年）趙高殺二世，立子嬰，去帝號，稱王。劉邦兵至霸上，子嬰素車白馬以降。為王四十六天即降劉邦，后為項羽所殺。事詳本書《秦始皇本紀(jì)》。
沛公入秦宮，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shù)，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沛公出舍，〔1〕沛公不聽。良曰：“夫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夫為天下除殘賊，宜縞素為資?！?〕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藥苦口利于病’，〔4〕愿沛公聽樊噲言?！迸婀诉€軍霸上?！?〕【注釋】〔1〕“樊噲”，沛縣（今江蘇省沛縣）人。漢初將領(lǐng)。少以屠狗為業(yè)。初隨劉邦起義，為其部將，以軍功封賢成君。漢初隨劉邦擊破臧荼、陳豨和韓王信的叛亂，任左丞相，封舞陽侯。其妻呂須為呂后的妹妹，因而很得呂后信任。事詳《史記》、《漢書》本傳?！?〕“縞素”，縞和素都是不用文繡的白色絲織品。這里指樸素?！百Y”，憑借。〔3〕“助桀為虐”，桀即夏桀，夏朝末代君主，傳說為古代的暴君?！爸顬榕啊币庵^幫助惡人做壞事?！?〕“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藥苦口利于病”，這兩句是古代的成語。亦見本書《淮南衡山列傳》。又今本《孔子家語·六本篇》、《說苑·正諫篇》皆載此語，惟“毒藥”作“良藥”?！?〕“霸上”，一作灞上，又名霸頭，古地名，因地處霸水以西的高原上而得名，為古代軍事要地。故址在今陜西省西安市東。
項羽至鴻門下，〔1〕欲擊沛公，項伯乃夜馳入沛公軍，私見張良，欲與俱去。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蹦司咭哉Z沛公。沛公大驚，曰：“為將奈何？”良曰：“沛公誠欲倍項羽邪？”〔2〕沛公曰：“鯫生教我距關(guān)無內(nèi)諸侯，〔3〕秦地可盡王，故聽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卻項羽乎？”〔4〕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為奈何？”良乃固要項伯。項伯見沛公。沛公與飲為壽，結(jié)賓婚。令項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項羽，所以距關(guān)者，〔5〕備他盜也。及見項羽后解，語在《項羽》事中?！?〕【注釋】〔1〕“鴻門”，古地名，故址在今陜西省臨潼縣東北。現(xiàn)在當(dāng)?shù)厝朔Q為項王營?！?〕“倍”，通“背”，背叛?！?〕“鯫生”，淺薄愚陋的小人?！?〕“度”，音duó，估計，推測?！?〕“距”，通“拒”，拒守，防御?！?〕“《項羽》事中”，即指本書《項羽本紀(jì)》中。
漢元年正月，〔1〕沛公為漢王，王巴蜀。〔2〕漢王賜良金百溢，〔3〕珠二斗，〔4〕良具以獻(xiàn)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請漢中地?！?〕項王乃許之，遂得漢中地。漢王之國，良送至褒中，〔6〕遣良?xì)w韓。良因說漢王曰：“王何不燒絕所過棧道，〔7〕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乃使良還。行，燒絕棧道。
【注釋】〔1〕“漢元年”，即公元前二○六年?！?〕“巴蜀”，古郡名。巴，古巴國地，秦置巴郡，治所江州，在今四川省重慶市嘉陵江北岸。蜀，古蜀國地，秦置蜀郡，治所成都，在今四川省成都市?！?〕“溢”，通“鎰”。古代重量單位，古以二十兩為一溢。一說二十四兩為一溢?！?〕“斗”，容量單位。十升為一斗?！?〕“漢中”，古郡名。公元前三一二年秦惠王置。因地處漢水上游而得名。治所南鄭，在今陜西省漢中市東?！?〕“褒中”，古褒國地，漢置縣，治所在今陜西省勉縣東南?！?〕“棧道”，古人在懸崖峭壁上鑿孔架橋連閣而成的道路。
良至韓，韓王成以良從漢王故，項王不遣成之國，從與俱東。良說項王曰：“漢王燒絕棧道，無還心矣?！蹦艘札R王田榮反，書告項王?！?〕項王以此無西憂漢心，而發(fā)兵北擊齊。
【注釋】〔1〕“齊王田榮”，齊國貴族的后裔。田廣的父親。陳勝起義之后，他隨從其堂兄田儋起兵反秦。田儋死后，田榮又立田儋之子田儋為王。因與項梁、項羽有矛盾，故未隨之西下破秦。項羽恨田榮，故分封時乃命隨其入關(guān)的田都為齊王，而命田市改王膠東，田榮不平，故倡言反項羽。事詳見本書《田儋列傳》。
項王竟不肯遣韓王，乃以為侯，又殺之彭城?！?〕良亡，間行歸漢王，漢王亦已還定三秦矣?！?〕復(fù)以良為成信侯，〔3〕從東擊楚。至彭城，漢敗而還。至下邑，〔4〕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5〕“吾欲捐關(guān)以東等棄之，誰可與共功者？”良進(jìn)曰：“九江王黥布，〔6〕楚梟將，與項王有郄；〔7〕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8〕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9〕當(dāng)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則楚可破也。”漢王乃遣隨何說九江王布，〔10〕而使人連彭越。及魏王豹反，〔11〕使韓信將兵擊之，因舉燕、代、齊、趙?！?2〕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注釋】〔1〕“彭城”，春秋時宋邑，秦置縣。治所在今江蘇省徐州市。項羽建都于此。〔2〕“三秦”，秦朝滅亡之后，項羽三分秦關(guān)中故地，封秦降將章邯為雍王，司馬欣為塞王，董翳為翟王，合稱三秦。〔3〕“成信侯”，張良的封號。王伯祥說：“嘉其去楚歸漢，能守信義?！薄?〕“下邑”，秦縣名。治所在今安徽省碭山縣?！?〕“踞”，踞坐，坐時兩腳底和臀部著地，兩膝上聳。或謂依靠?！?〕“九江王黥布”，本名英布，因犯法黥面，故又稱黥布。六縣（今安徽省六安縣東北）人。秦末率驪山刑徒起兵，先屬項羽，因有戰(zhàn)功，被封為九江王。楚漢戰(zhàn)爭中歸漢，被封為淮南王。漢初，以彭越、韓信相繼為劉邦所殺，因此舉兵反叛，戰(zhàn)敗后逃往江南，被長沙王（吳芮子成王臣）誘殺。事詳《史記》、《漢書》本傳?！?〕“郄”，通“隙”。間隙。這里指裂痕，矛盾。黥布和項羽不和的經(jīng)過，詳見本書《項羽本紀(jì)》、《黥布列傳》?！?〕“彭越”，字仲，昌邑（今山東省金鄉(xiāng)縣西北）人。秦末聚眾起兵，楚漢戰(zhàn)爭中將兵三萬余歸屬劉邦，略定梁地（今河南省東南部地區(qū)）。曾率兵跟從劉邦擊滅項羽于垓下（今安徽省靈璧縣南），被封為梁王。高祖十一年（公元前一九六年）因被告發(fā)謀反，被劉邦所殺。事詳本書《魏豹彭越列傳》?！傲旱亍保笐?zhàn)國時魏國管轄的地區(qū)，因魏國的國都在大梁（今河南省開封市），所以稱為梁地。大概相當(dāng)于今天河南省的東南部?！?〕“韓信”，淮陰（今江蘇省清江縣西南）人。秦末農(nóng)民起義中初屬項羽，后歸劉邦，被任為大將。楚漢戰(zhàn)爭中因軍功被封為齊王。后與劉邦會合，擊滅項羽于垓下（今安徽省靈璧縣南）。漢朝建立后改封為楚王。后有人告他謀反，降為淮陰侯，后又被告發(fā)與陳豨勾結(jié)在長安謀反，為呂后所殺。事詳本書《淮陰侯列傳》?！?0〕“隨何”，當(dāng)時的辯士，與陸賈齊名。劉邦派他去勸黥布?xì)w漢。曾任護(hù)軍中尉?！?1〕“魏王豹”，即魏豹，魏公子寧陵君咎的弟弟。陳勝率兵攻占魏地后立咎為魏王。后咎被秦將章邯打敗自殺。豹又再起收復(fù)魏地，繼立為魏王。項羽分封諸侯時，他被徙封為西魏王，建都平陽。后他背楚歸漢，后又叛漢，劉邦派韓信將他擊敗俘虜。事詳《史記》、《漢書》本傳?！?2〕“燕、代、齊、趙”，指項羽分封的臧荼、陳余、田榮、趙歇四個諸侯國。事詳本書《淮陰侯列傳》。
張良多病，未嘗特將也，〔1〕常為畫策臣，時時從漢王。
【注釋】〔1〕“特將”，單獨領(lǐng)兵。
漢三年，〔1〕項羽急圍漢王滎陽，〔2〕漢王恐憂，與酈食其謀橈楚權(quán)。食其曰：“昔湯伐桀，〔3〕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紂，〔5〕封其后于宋。〔6〕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社稷，〔7〕滅六國之后，〔8〕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能復(fù)立六國后世，〔9〕畢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鄉(xiāng)風(fēng)慕義，〔10〕愿為臣妾。德義已行，陛下南鄉(xiāng)稱霸，〔11〕楚必斂衽而朝?！薄?2〕漢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br/>
【注釋】〔1〕“漢三年”，指漢高祖三年，即公元前二○四年。〔2〕“滎陽”，古縣名。治所在今河南省滎陽縣東北。〔3〕“湯”，即商湯王，又稱武湯、武王、成湯、天乙，或稱成唐。甲骨文稱唐、大乙，又稱高祖乙。原為商族的部落首領(lǐng)，約在公元前一七○○年左右消滅了夏朝的末代君主夏桀，建立了商朝?！拌睢保墓?，夏朝末代君主。后被商湯所敗，出奔南方而死?！?〕“杞”，古國名。公元前十一世紀(jì)時周分封的諸侯國。姒姓。據(jù)《史記·陳杞世家》記載：周武王克殷紂，求禹之后，得東樓公，封之于杞，以奉夏后氏祀。此處則謂杞為湯時所封，與《世家》記載不合。王伯祥云：“蓋策士隨口湊說，不一定符合事實?！薄?〕“武王”，姬姓，名發(fā)。西周王朝的建立者。建都于鎬（今陜西省西安市西南灃水東岸）?！凹q”，一作受，亦稱帝辛。商代最后的君主。后周武王會合西南各族向商進(jìn)攻，在牧野（今河南省淇縣西南）之戰(zhàn)中，他因“前徒倒戈”，兵敗自焚?！?〕“宋”，古國名。子姓，始封君為商王紂的庶兄微子啟。據(jù)《史記·宋微子世家》記載，公元前十一世紀(jì)，周公平定武庚的反叛后，把商的舊都周圍地區(qū)分封給微子，建都商丘（今河南省商丘縣南）。此處謂宋為武王所封，與《世家》所紀(jì)不合?！?〕“社稷”，土地神和谷神，此為國家的代稱?！?〕“六國”，指戰(zhàn)國時的齊、楚、燕、韓、趙、魏六國。〔9〕“陛下”，對帝王的尊稱。周壽昌云：“高帝五年即位，此三年猶為漢王，‘陛下’之稱，史臣追書之。”下文記張良所言仍稱“大王”，“陛下”之稱當(dāng)為史臣所改，周說為是?！?0〕“鄉(xiāng)”，同向?！?1〕“南鄉(xiāng)”，即南向，面朝南。古代帝王南向臨朝，故稱帝位為南向?！?2〕“斂衽”，整理衣襟，表示尊敬。
食其未行，張良從外來謁。漢王方食，曰：“子房前！〔1〕客有為我計橈楚權(quán)者?！本咭葬B生語告，曰：“于子房何如？”良曰：“誰為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張良對曰：“臣請借前箸為大王籌之?！痹唬骸拔粽邷ヨ疃馄浜笥阼秸撸饶苤畦钪烂?。今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薄捌洳豢梢灰病Ｎ渫醴ゼq封其后于宋者，度能得紂之頭也。今陛下能得項籍之頭乎？”曰：“未能也?！薄捌洳豢啥病Ｎ渫跞胍?，〔2〕表商容之閭，〔3〕釋箕子之拘，〔4〕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賢者之閭，式智者之門乎？”〔6〕曰：“未能也?！薄捌洳豢扇?。發(fā)巨橋之粟，〔7〕散鹿臺之錢，〔8〕以賜貧窮。今陛下能散府庫以賜貧窮乎？”〔9〕曰：“未能也?！薄捌洳豢伤囊印Ｒ笫乱旬?，偃革為軒，〔10〕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復(fù)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復(fù)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馬華山之陽，〔11〕示以無所為。今陛下能休馬無所用乎？”曰：“未能也?！薄捌洳豢闪?。放牛桃林之陰，〔12〕以示不復(fù)輸積。今陛下能放牛不復(fù)輸積乎？”曰：“未能也?！薄捌洳豢善咭?。且天下游士離其親戚，棄墳?zāi)梗ス逝f，從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3〕今復(fù)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后，天下游士各歸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zāi)梗菹屡c誰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無強，六國立者復(fù)橈而從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誠用客之謀，陛下事去矣?！睗h王輟食吐哺，罵曰：“豎儒，〔14〕幾敗而公事！”令趣銷印。
【注釋】〔1〕“子房”，張良的字?！?〕“殷”，即商朝。商朝第十代君主盤庚遷都于殷（今河南省安陽小屯村），因此亦稱商朝為殷?！?〕“商容”，相傳為紂時賢人。紂暴虐，他曾欲感化紂而沒能實現(xiàn)，于是離開了紂而隱屠于太行山中?！?〕“箕子”，紂王的同宗伯叔，曾封于箕，故稱箕子。紂暴虐，他曾諫紂王，紂王不聽，于是他裝狂為奴，紂將他囚禁，周武王滅商后才釋放他回了鎬京。王念孫《讀書雜志》及王先謙《漢書補注》都認(rèn)為此句當(dāng)作“式箕子之門”始與下文“式智者之門”句相應(yīng)。疑近是。《漢書·張良傳》此句正作“式箕子之門”。〔5〕“比干”，紂王的叔伯父（一說為紂的庶兄）。傳說紂淫亂，比干犯顏強諫，紂怒，比干被剖腹挖心而死。周武王滅商后為他重新修建墳?zāi)??！?〕“式”，同軾。車前橫木。古人乘車路過長者或賢者門前時俯身按車前橫木，表示尊敬?！?〕“巨橋”，王伯祥云“紂積粟之倉”，故址在今河北省曲周縣東北?！鞍l(fā)巨橋之粟”事見本書《周本紀(jì)》。〔8〕“鹿臺”，王伯祥云：“亦稱南單臺，為紂儲財之所?！惫手吩诮窈幽鲜′靠h?！?〕“府庫”，儲存財物和兵甲的倉庫。〔10〕“偃革為軒”，廢棄了戰(zhàn)車改為有帷簾的載人車。表示今后不再打仗?！?1〕“華山”，五岳之中的西岳，在今陜西省華陰縣?！瓣枴保降哪厦娣Q陽。〔12〕“桃林”，古地區(qū)名，亦稱桃林塞，范圍大致相當(dāng)于今河南省靈寶縣以西、陜西省潼關(guān)以東地區(qū)?！瓣帯保降谋泵娣Q陰?！?3〕“咫”，古代長度單位，八寸為咫?！板氤摺保硎竞芙囊馑?。〔14〕“豎儒”，罵儒生的話。意思是沒有見識的人。
漢四年，〔1〕韓信破齊而欲自立為齊王，漢王怒。張良說漢王，漢王使良授齊王信印，語在《淮陰》事中?！?〕【注釋】〔1〕“漢四年”，指漢高祖四年，即公元前二○三年。〔2〕“《淮陰》事中”，指在本書《淮陰侯列傳》中。
其秋，漢王追楚至陽夏南，〔1〕戰(zhàn)不利而壁固陵，〔2〕諸侯期不至?！?〕良說漢王，漢王用其計，諸侯皆至。語在《項籍》事中?！?〕【注釋】〔1〕“陽夏”，秦縣名。治所在今河南省太康縣?！?〕“固陵”，古聚名。故址在今河南省太康縣南?！?〕“諸侯”，指韓信、彭越。〔4〕“《項籍》事中”，指在本書《項羽本紀(jì)》中。
漢六年正月，〔1〕封功臣。良未嘗有戰(zhàn)斗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绷荚唬骸笆汲计鹣纶?，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當(dāng)三萬戶。”乃封張良為留侯，與蕭何等俱封?！?〕【注釋】〔1〕“漢六年”，漢高祖六年，即公元前二○一年。〔2〕“蕭何”，沛縣豐邑（今江蘇省豐縣）人。曾為沛縣吏。秦末與劉邦一起起兵，是劉邦的重要謀臣。楚漢戰(zhàn)爭中，曾薦韓信為大將，自己以丞相的身份留守關(guān)中，補兵饋糧，支援作戰(zhàn)，對劉邦戰(zhàn)勝項羽，建立漢王朝起了重要作用。后封侯。后又協(xié)助劉邦消滅了韓信、陳豨、英布等異姓諸侯王。事詳本書《蕭相國世家》、《漢書·蕭何傳》。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fàn)幑Σ粵Q，未得行封。上在雒陽南宮，從復(fù)道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1〕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鄙显唬骸疤煜聦侔捕?，〔2〕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3〕今陛下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4〕而所誅者皆生平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鄙夏藨n曰：“為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故，〔5〕數(shù)嘗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庇谑巧夏酥镁?，封雍齒為什方侯，〔6〕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br/>
【注釋】〔1〕“復(fù)道”，宮中閣道?！?〕“屬”，音：zhǔ，適才，剛剛?！?〕“此屬”，此輩?！?〕“蕭、曹”，蕭指蕭何，曹指曹參。曹參，沛縣（今江蘇省沛縣）人，曾為沛縣獄吏，秦末從劉邦起義，后屢建戰(zhàn)功，漢朝建立后，封他為平陽侯。任齊相九年。后曾協(xié)助劉邦平定陳豨、英布等異姓諸侯。惠帝時繼蕭何為丞相。事詳本書《曹相國世家》、《漢書·曹參傳》?！?〕“雍齒”，沛縣（今江蘇省沛縣）人。秦末隨劉邦起義。公元前二○八年劉邦命他守豐邑。魏人周市攻豐邑，他投降了魏國，而且為魏守豐以抗拒劉邦。后劉邦從項羽借兵攻破豐邑，他逃跑到魏國。后又復(fù)歸劉邦。事見本書《高祖本紀(jì)》。〔6〕“什方”，或作汁邡、汁方、什邡等，漢縣名，治所在今四川省什邡縣。高祖封雍齒于此，故稱雍齒為什方侯?！?〕“御史”，官名，此當(dāng)指御史大夫，掌監(jiān)察。
劉敬說高帝曰：〔1〕“都關(guān)中?！薄?〕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東人，〔3〕多勸上都雒陽：“雒陽東有成皋，〔4〕西有殽黽，〔5〕倍河，〔6〕向伊雒，〔7〕其固亦足恃?！绷艉钤唬骸蚌藐栯m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shù)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夫關(guān)中殽函，〔8〕右隴蜀，〔9〕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10〕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11〕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劉敬說是也?！庇谑歉叩奂慈振{，西都關(guān)中。
【注釋】〔1〕“劉敬”，本姓婁，漢初齊人。高祖五年（公元前二○二年）以戍卒求見劉邦，建議入都關(guān)中有功，賜姓劉。拜郎中，號奉春君。后劉邦在白登被匈奴打敗后，他主張與匈奴和親，被劉邦采納，并派他出使匈奴締結(jié)和約。后又建議劉邦徙山東諸侯后代及豪強充實關(guān)中，以削弱關(guān)東舊貴族豪強勢力。事詳《史記》、《漢書》本傳?！?〕“關(guān)中”，古地區(qū)名。舊注所指范圍不一。一般指函谷關(guān)以西，散關(guān)以東。秦統(tǒng)一六國以前長期占據(jù)關(guān)中一帶，因此亦稱故秦地為關(guān)中?！?〕“山東”，戰(zhàn)國時泛指秦以外的六國領(lǐng)土。因當(dāng)時六國都在崤山或華山以東，故稱山東。當(dāng)時漢帝左右大臣多豐、沛故舊及齊、楚之人，故云“皆山東人”?！?〕“成皋”，漢縣名，治所在今河南省滎陽縣汜水鎮(zhèn)。〔5〕“殽”，即崤山，在今河南省西部?！包w”，即澠池水，發(fā)源于河南省熊耳山，向東流入洛水?！?〕“倍”，同背?！昂印?，指黃河?！?〕“伊”，指伊水。在今河南省西部。發(fā)源于欒川縣外方山北麓。流向東北，在偃師縣入洛河?！蚌谩保逅?，指今河南省境內(nèi)的洛河?！?〕“函”，指函谷關(guān)。在今河南省靈寶縣東北。〔9〕“隴”，指隴山，在今陜西省隴縣西北?！笆瘛保?dāng)指今四川省和甘肅省境內(nèi)的岷山?！?0〕“胡苑之利”，當(dāng)時上郡、北地郡和匈奴相連接，可以牧養(yǎng)牲畜，得到馬匹，所以稱之為“胡苑之利”?！?1〕“河”，指黃河?！拔肌?，指渭水?！颁钔臁?，漕運，指從水上運輸物資。
留侯從入關(guān)。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谷，〔1〕杜門不出歲余。
【注釋】〔1〕“道引”，即導(dǎo)引。道家養(yǎng)生之術(shù)?！安皇彻取?，不吃谷物熟食。亦稱辟谷。
上欲廢太子，〔1〕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2〕大臣多諫爭，〔3〕未能得堅決者也。呂后恐，〔4〕不知所為。人或謂呂后曰：“留侯善畫計策，上信用之。”呂后乃使建成侯呂澤劫留侯，〔5〕曰：“君常為上謀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乎？”留侯曰：“始上數(shù)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余人何益?！眳螡蓮娨唬骸盀槲耶嬘??！绷艉钤唬骸按穗y以口舌爭也。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為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庇谑菂魏罅顓螡墒谷朔钐訒?，卑辭厚禮，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注釋】〔1〕“太子”，指劉盈，呂后所生，即后來的孝惠帝?！?〕“戚夫人”，定陶人，劉邦的寵姬。“趙王如意”，戚夫人所生。高祖九年（公元前一九八年）封于趙。劉邦死后，呂后設(shè)計騙如意入都，將他毒死。事見《呂后本紀(jì)》?！?〕“爭”，通“諍”，諫止。〔4〕“呂后”，劉邦的妻子，名雉，字娥姁。秦末單父（今山東省單縣）人。劉邦即帝位后立她為皇后。其子（惠帝）即位后她掌握實權(quán)。惠帝死后，她臨朝稱制，主政八年。分封諸呂為王侯，控制南北軍。她死后，周勃、陳平等盡滅諸呂，擁立文帝，恢復(fù)了劉漢政權(quán)，事詳《史記》、《漢書》本紀(jì)?！?〕“建成侯呂澤”，據(jù)《史記·高祖功臣侯年表》記載，建成侯是呂釋之，呂澤被封為周呂侯，前人曾多次指出此處誤以“釋之”為“澤”。呂釋之、呂澤都是呂后之兄，同在高祖六年（公元前二○一年）受封。下文提到的呂澤都當(dāng)為呂釋之?！?〕“天下有四人”，即指下文提到的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此四人是漢初的隱士，曾隱居于商山（今陜西省商縣東南），時稱“商山四皓”。
漢十一年，〔1〕黥布反，〔2〕上病，欲使太子將，往擊之。四人相謂曰：“凡來者，將以存太子。太子將兵，事危矣。”乃說建成侯曰：“太子將兵，有功則位不益太子；無功還，則從此受禍矣。且太子所與俱諸將，皆嘗與上定天下梟將也，今使太子將之，此無異使羊?qū)⒗且玻圆豢蠟楸M力，其無功必矣。臣聞‘母愛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侍御，趙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之上’，〔3〕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請呂后承間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也，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4〕乃令太子將此屬，無異使羊?qū)⒗?，莫肯為用，且使布聞之，則鼓行而西耳。上雖病，強載輜車，〔5〕臥而護(hù)之，諸將不敢不盡力。上雖苦，為妻子自強?！庇谑菂螡闪⒁挂妳魏?，呂后承間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豎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庇谑巧献詫⒈鴸|，群臣居守，皆送至灞上。留侯病，自強起，至曲郵，〔6〕見上曰：“臣宜從，病甚。楚人剽疾，愿上無與楚人爭鋒。”因說上曰：“令太子為將軍，監(jiān)關(guān)中兵?！鄙显唬骸白臃侩m病，強臥而傅太子?！笔菚r叔孫通為太傅，〔7〕留侯行少傅事。〔8〕【注釋】〔1〕“漢十一年”，漢高祖十一年，即公元前一九六年。〔2〕“黥布反”，黥布時為淮南王，都壽春（今安徽省壽縣）。劉邦殺死韓信、彭越以后，黥布恐慌，故畏禍而反。事詳本書《黥布列傳》?！?〕“不肖”，秦漢之前，專指不如其父，后泛指子弟不賢?！?〕“等夷”，同等地位，同輩?！?〕“輜車”，古代的一種有帷帳的車。〔6〕“曲郵”，古聚名，故址在今陜西省臨潼縣東。〔7〕“叔孫通”，薛縣（今山東省滕縣東南）人。曾為秦博士，秦末先為項羽部屬，后歸劉邦，任博士，稱稷嗣君。漢初，與儒生共立朝儀，后任太子太傅。事詳《史記》、《漢書》本傳?！疤怠?，官名，即太子太傅，是輔佐太子的官。叔孫通為太傅在高祖九年（公元前一九八年）?！?〕“少傅”，位次于太傅的官。
漢十二年，〔1〕上從擊破布軍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孫太傅稱說引古今，以死爭太子。上詳許之，〔2〕猶欲易之。及燕，〔3〕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須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之，問曰：“彼何為者？”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上乃大驚，曰：“吾求公數(shù)歲，公辟逃我，〔4〕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鄙显唬骸盁┕易湔{(diào)護(hù)太子?！?br/>
【注釋】〔1〕“漢十二年”，漢高祖十二年，即公元前一九五年?！?〕“詳”，通“佯”，假裝?！?〕“燕”，通“宴”，安閑，休息?！?〕“辟”，通“避”。
四人為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1〕難動矣。呂后真而主矣?！逼莘蛉似?，上曰：“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备柙唬骸傍欩]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2〕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dāng)可奈何！雖有矰繳，〔3〕尚安所施！”歌數(shù)闋，〔4〕戚夫人噓唏流涕，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注釋】〔1〕“羽翼”，比喻左右輔佐的人。君之有臣，如鳥之有羽翼?！?〕“羽翮”，羽翼?！?〕“矰”，射鳥的短箭。“繳”，系箭的繩子?！俺D繳”，指射具?！?〕“闋”，音què。古代一首樂曲為一闋。
留侯從上擊代，〔1〕出奇計馬邑下，〔2〕及立蕭何相國，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留侯乃稱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仇強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于良足矣。愿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3〕乃學(xué)辟谷，道引輕身。會高帝崩，〔4〕呂后德留侯，乃強食之，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5〕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強聽而食。
【注釋】〔1〕“代”，漢初諸侯國名，治所在今河北省蔚縣東北?！皳舸?，在高祖十年（公元前一九七年）秋。當(dāng)時代相陳豨反叛，自立為代王，劉邦親自率兵前往平叛。事見本書《高祖本紀(jì)》、《韓信盧綰列傳》?！?〕“馬邑”，古縣名。治所在今山西省朔縣?！?〕“赤松子”，傳說中的仙人。或謂神農(nóng)氏時的雨師?！?〕“高帝崩”，高帝崩在公元前一九五年。古代天子死曰崩?！?〕“白駒過隙”，古代成語。形容時間過得很快。
后八年卒，〔1〕謚為文成侯?！?〕子不疑代侯。
【注釋】〔1〕“后八年”，指高祖死后八年。但據(jù)《高祖功臣侯年表》記載，張良卒于呂后二年，距高帝崩為九年，此云“后八年卒”，當(dāng)有誤。〔2〕“謚”，古代帝王、貴族、大臣、士大夫死后，依其生前事跡給予的稱號。
子房始所見下邳圯上老父與《太公書》者，〔1〕后十三年從高帝過濟(jì)北，果見谷城山下黃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并葬黃石。每上冢伏臘，〔3〕祠黃石。
【注釋】〔1〕“《太公書》”，即前《太公兵法》。〔2〕“葆”，同“寶”?！拜犰簟?，作為寶而祭祀。〔3〕“伏臘”，兩種祭祀的名稱。古代分別在夏季的伏天和冬季的臘月行祭祀之禮，所以稱“伏臘”。
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1〕國除?！?〕【注釋】〔1〕“孝文帝五年”，即公元前一七五年，孝文帝，名恒，劉邦的庶妻薄姬所生，初封為代王。呂后死后，大臣以他為人仁厚，故迎立為帝。在位二十三年（公元前一七九年至前一五七年）。〔2〕“國除”，削去封爵，廢除封國。據(jù)《高祖功臣侯年表》云：“不疑坐與門大夫謀殺故楚內(nèi)史，當(dāng)死，贖為城旦，國除?！迸c此異。
太史公曰：學(xué)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見老父予書，亦可怪矣。高祖離困者數(shù)矣，〔2〕而留侯常有功力焉，豈可謂非天乎？上曰：“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千里外，吾不如子房?！庇嘁詾槠淙擞嬁嗥?zhèn)?，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薄?〕留侯亦云。
【注釋】〔1〕“物”，在漢代有些思想家，不信有鬼神，但卻認(rèn)為有一種精靈、神怪的物質(zhì)。如王充在《論衡·論死》中說：“夫物未死，精神依倚形體，故能變化，與人交通。”就反映了漢朝人的這種認(rèn)識。〔2〕“離”，通“罹”，遭遇。〔3〕“子羽”，姓澹臺，名滅明，字子羽。孔子的弟子。相傳此人相貌丑陋而有賢德。本書《仲尼弟子列傳》、《韓非子·顯學(xué)篇》有記載。
譯文 留侯張良，他的祖先是韓國人。祖父張開地是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的宰相。父親張平是釐王、悼惠王的宰相。悼惠王二十三年，張平去世。死后二十年，秦國消滅了韓國。因為張良年輕，未嘗做過韓國的官吏。韓國滅亡時，張良家有僮奴三百人，他的弟弟死后沒有厚葬，而是用全部家財來尋求刺客暗殺秦王，為韓國報仇，因他祖父、父親歷任韓國五代國君之相的緣故。
張良曾在淮陽學(xué)禮儀。在淮陽的東面見到倉海君，找到一個大力士，給他做了一柄重一百二十斤的鐵錘。秦皇帝向東巡游，張良與刺客在博浪沙中狙擊秦皇帝時誤中了隨行的車輛。秦皇帝非常憤怒，命令大搜天下，緊急捉拿刺客，這全是因為張良的緣故。于是張良更名改姓，逃亡到下邳躲藏起來。
張良曾在閑暇時從容信步在下邳橋上游逛，有一個老翁，穿著粗布短衣，走到張良的身邊，故意把他的鞋掉到橋下，回過頭來對張良說：“小伙子，下去把鞋拿上來?！睆埩几械襟@訝，想打他一頓。因為他年老，就強忍著下去取上鞋來。老翁說：“給我穿上?！睆埩枷爰纫褳樗∩闲瑏恚虼艘簿凸蛳聻樗┥稀＠衔贪涯_伸出來讓張良穿好，然后笑著走了，張良很吃驚，望著老人離去。老翁離開一里多路后又返了回來，說：“小伙子可以教導(dǎo)。五天以后平明時，和我在這里相會?！睆埩几械剿芷婀郑蛳抡f：“是。”五天以后平明時，張良前往赴約。老翁已經(jīng)先到了，他生氣地說：“與老年人約會為什么遲到？”老翁揚長而去，并說：“五天以后早點來相會?！蔽逄煲院箅u鳴時張良前往。老翁又已經(jīng)先到了，他又生氣地說：“為什么又遲到？”揚長而去，并說：“五天以后再早點來。”五天以后，張良在夜未半時就前往赴約。過了一會兒，老翁也來了，高興地說：“應(yīng)當(dāng)像這樣?！庇谑悄贸鲆槐緯?，說：“讀了這本書就可以做帝王的老師。十年以后就會有所成就。十三年以后你到濟(jì)北來見我，谷城山下的黃石就是我。”說完就走了，也沒有再說其他話，從此也沒有再見過他。天亮后張良看老翁給的書，是《太公兵法》。張良很珍貴它，并經(jīng)常學(xué)習(xí)誦讀它。張良住在下邳，愛打抱不平。項伯曾殺過人，依從張良隱藏起來。十年以后，陳涉等起義，張良也聚集了一百多年輕人。景駒自立為楚假王，住在留縣。張良打算去歸屬景駒，在路上遇見了沛公。沛公率領(lǐng)著幾千人馬，占領(lǐng)了下邳以西的地區(qū)，于是張良就去歸屬了沛公。沛公任張良為廄將。張良曾多次用《太公兵法》給沛公講說，沛公很欣賞他，經(jīng)常采納他的計策。張良向他人講說《太公兵法》，都不能聽明白。張良說：“沛公大概是天授予的聰明。”所以就跟從了沛公，不再離去見景駒了。
等到沛公到了薛縣時，見到了項梁。項梁擁立熊心為楚懷王。張良于是勸項梁說：“你已經(jīng)立了楚國的后代，而韓國公子中的橫陽君成很賢能，可以立他為王，來增加盟黨?！表椓号蓮埩紝ふ翼n成，立韓成為韓王，任張良為韓國的申徒，與韓王率領(lǐng)一千多人向西攻取原來韓國的領(lǐng)地，奪取了好幾座城邑，不久秦國又奪了回去，于是他們就在潁川一帶往來打游擊。
沛公從雒陽南面穿過轘轅山時，張良率兵跟隨沛公，攻下了韓地的十幾座城，打敗了楊熊的部隊。沛公于是命令韓王成留守陽翟，自己和張良一起南下，攻下宛城，西入武關(guān)。沛公打算用兩萬人馬去攻擊峣山下的秦軍，張良勸說道：“秦軍還很強大，不可輕視。我聽說他們的將領(lǐng)是屠戶的兒子，買賣人容易用利益來動搖。希望沛公暫且堅壁留守，派一部分人先出發(fā)，準(zhǔn)備好五萬人的糧餉，在周圍的山上多張掛旗幟，作為疑兵，然后派酈食其帶著貴重的財寶去誘惑秦將?！鼻剀姷膶㈩I(lǐng)果然反叛，并打算和沛公聯(lián)合向西襲擊咸陽，沛公想聽從。張良說：“這只是他們的將領(lǐng)想反叛罷了，恐怕士兵們不會聽從。如不聽從就一定會有危險，不如乘他們懈怠時去襲擊他們。”于是沛公率兵襲擊秦軍，大敗秦軍。沛公一直追擊敗兵到了藍(lán)田，再次交鋒，秦軍最終大敗。于是到了咸陽，秦王子嬰投降了沛公。
沛公進(jìn)入秦宮，宮室、帷帳、狗馬、貴重寶物以及美女?dāng)?shù)以千計，心里想留下來住在這里。樊噲勸沛公出去居住，沛公不聽。張良說：“秦皇暴虐無道，所以沛公才能來到這里。為天下鏟除殘賊，應(yīng)該以簡樸為本?，F(xiàn)在剛?cè)肭貙m，就想耽溺于享樂，這樣做就是所謂‘助桀為虐’，而且‘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藥苦口利于病’，希望沛公能聽樊噲的話?！庇谑桥婀祷伛v扎在霸上。項羽來到鴻門下，準(zhǔn)備攻打沛公，于是項伯連夜進(jìn)入沛公的軍營，私下見了張良，打算和張良一起離開。張良說：“我為了韓王來護(hù)送沛公，現(xiàn)在事情緊急，我逃跑離去是不義?！庇谑前亚闆r全部告訴了沛公。沛公大吃一驚，說：“怎么辦呢？”張良說：“沛公真的想背叛項羽嗎？”沛公說：“那小子教我把守住關(guān)口不要讓諸侯們進(jìn)來，秦國之地可全歸我而稱王。所以我聽了他的話?！睆埩颊f：“沛公你自己估量一下能打敗項羽嗎？”沛公沉默了好久說：“當(dāng)然不能，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張良于是硬把項伯邀請來。項伯入見沛公。沛公與項伯一起敬酒，為他祝壽，締結(jié)婚姻。讓項伯回去說明沛公不敢背叛項羽，沛公所以拒守關(guān)口的原因是為了防備其他強盜。等到沛公見項羽后來解脫危難，記載在《項羽本紀(jì)》中。漢元年正月，沛公封為漢王，領(lǐng)有巴、蜀地區(qū)。漢王賞賜給張良黃金百溢，珍珠二斗，張良全部獻(xiàn)給了項伯。漢王因此也派張良去厚贈項伯，使項伯為他請領(lǐng)漢中地區(qū)。項王答應(yīng)了，于是漢王得到了漢中地區(qū)。漢王前往封國時，張良送到褒中，后派張良回到韓地。張良因此勸漢王說：“大王為什么不燒毀斷絕了所經(jīng)過的棧道，告示天下的人你沒有再回來的想法，用這個辦法來穩(wěn)住項王的心?！庇谑桥蓮埩蓟厝?。他一邊走，一邊燒絕了棧道。
張良回到了韓地，韓王成因為張良跟從漢王的緣故，項王不派韓王成到封國，讓他跟從自己一起東去。張良勸項王說：“漢王燒絕了棧道，已無返回之心了。”于是把齊王田榮反叛的事上書告訴了項王。項王因此消除了西面對漢王的憂心，而向北發(fā)兵去攻打齊王。
項王到底不肯派韓王去封國，于是封他為侯，后又在彭城殺死他。張良逃跑了，從小路偷偷歸依漢王，這時漢王也已經(jīng)返回關(guān)中平定了三秦。又封張良為成信侯，讓他跟從自己向東去攻打楚軍。到了彭城，漢軍戰(zhàn)敗而還。到了下邑，漢王下馬蹲踞著坐在馬鞍上問：“我打算把函谷關(guān)以東地區(qū)捐送給別人，不知誰可以和我共建功業(yè)？”張良進(jìn)言說：“九江王黥布是楚軍的猛將，他和項王有隔閡，彭越和齊王田榮在梁地反叛，這兩個人馬上就可以使用。而漢王的將領(lǐng)只有韓信可以委任大事，獨當(dāng)一面。如果打算捐棄關(guān)東之地，就送給這三個人，楚軍就可以打敗了?！庇谑菨h王便派隨何去勸說九江王黥布，又派人去聯(lián)合彭越。到了魏王豹反叛時，漢王派韓信率兵去討伐他，順勢攻下了燕、代、齊、趙。而最后擊敗楚軍的，正是靠了這三個人的力量。
張良體弱多病，不曾單獨領(lǐng)兵，經(jīng)常作為謀臣，時時跟從在漢王身邊。
漢高祖三年，項羽在滎陽緊急包圍了漢王，漢王又害怕又發(fā)愁，于是和酈食其商量如何削弱楚軍的策略。酈食其說：“從前商湯伐夏桀，分封他的后代于杞。武王伐紂，分封他的后代于宋。現(xiàn)在秦朝失德棄義，侵略諸侯國家，消滅六國的后嗣，使他們無立錐之地。陛下真能重新封立六國的后代，全部授予他們印璽，這樣他們的君臣百姓一定都會對陛下感恩戴德，無不仰慕陛下的德義，希望做陛下的臣妾。德義推行之后，陛下就可以南向稱霸，楚王一定會整理衣冠前來朝見陛下。”漢王說：“很好。趕快刻制印璽，趁先生此行就給他們帶去?！?br/>
酈食其還沒有出發(fā)，張良從外地回來拜見漢王。漢王正在吃飯，說：“子房到我跟前來！食客中有為我謀劃削弱楚軍計策的人?！庇谑前厌B食其的話全部告訴了張良，說：“在你看來怎么樣？”張良說：“誰給陛下謀劃這個計策？（如果您這樣做，）陛下的事就全完了?！睗h王說：“為什么呢？”張良回答說：“請讓我借用面前的筷子為大王籌算一下?！苯又f：“從前商湯討伐夏桀而在杞分封他的后代，是估計到能置桀于死地?，F(xiàn)在陛下能置項籍于死地嗎？”漢王說：“不能?！睆埩颊f：“這是第一個不能做到的。武王伐紂而在宋分封他的后代，是估計到能夠得到紂王的頭?，F(xiàn)在陛下能夠得到項籍的頭嗎？”漢王說：“不能。”張良說：“這是第二個不能做到的。武王入商之后，表彰商容的門里，釋放了禁拘的箕子，修建比干的墳?zāi)埂，F(xiàn)在陛下能修建圣人的墳?zāi)梗碚觅t者的門里，尊重智者的門第嗎？”漢王說：“不能。”張良說：“這是第三個不能做到的。武王曾發(fā)放巨橋的糧食，散發(fā)鹿臺府的錢財，用來賜給貧窮的人?，F(xiàn)在陛下能散發(fā)府庫里的錢糧來賜給貧窮的人嗎？”漢王說：“不能?！睆埩颊f：“這是第四個不能做到的。武王滅商以后，把戰(zhàn)車改為載人的車，倒置干戈，用虎皮蒙蓋起來，以此告示天下不再用兵。現(xiàn)在陛下能廢武行文，不再用兵嗎？”漢王說：“不能。”張良說：“這是第五個不能做到的。武王曾把戰(zhàn)馬放在華山之南去牧養(yǎng)，表示不再打仗。現(xiàn)在陛下能讓戰(zhàn)馬休息不再使用嗎？”漢王說：“不能?！睆埩颊f：“這是第六個不能做到的。武王曾把牛放在桃林的北面去牧養(yǎng)，表示不再運輸糧草?，F(xiàn)在陛下能讓牛去放牧而不再運輸糧草嗎？”漢王說：“不能?！睆埩颊f：“這是第七個不能做到的。況且現(xiàn)在天下的游士離開他們的親戚，遠(yuǎn)棄祖墓，告別故舊，跟從陛下走南闖北，只是日夜盼望得到一塊封地。如今恢復(fù)六國，封立韓、魏、燕、趙、齊、楚的后代，天下的游士都各自回去事奉他們的君主，和他們的親戚團(tuán)聚，返回他們的故里祖墳，陛下和誰一起去奪取天下呢？這是第八個不能做到的。況且楚國當(dāng)今強大無比，重新封立的六國后代就會再被削弱而屈從楚國，陛下怎么能夠得到他們并使他們臣服呢？如真的采用了食客的計謀，陛下的事就全完了?！睗h王停止了吃飯，并把嘴里的飯吐了出來，罵道：“這個書呆子，差點兒敗壞了老子的大事！”命令立即銷毀印璽。
漢高祖四年，韓信打敗齊國以后想自立為齊王，漢王非常生氣。張良勸說漢王，漢王才派張良前去授予齊王韓信王印。這件事記載在《淮陰侯列傳》中。
這年秋天，漢王追擊楚軍到了陽夏的南面，因戰(zhàn)斗失利而堅守固陵，諸侯們到了約定的時間還沒到。張良勸說漢王，漢王采用了他的計謀，諸侯們才都來到。這件事記載在《項羽本紀(jì)》中。
漢高祖六年正月，封賞有功之臣，張良未曾立過戰(zhàn)功，高帝說：“運籌謀劃于帷帳之中，決戰(zhàn)取勝在千里之外，是子房的功勞。你自己在齊地選擇三萬戶作為封地?！睆埩颊f：“當(dāng)初我在下邳起兵，與陛下在留縣會合，這是上天把我授給了陛下。陛下采用我的計策，幸而時常料中，我希望封在留就滿足了，不敢接受三萬戶的封地。”于是封張良為留侯，和蕭何等人一同分封。
漢高祖已封賞了有大功的臣子二十多人，其余的因日夜?fàn)幑Σ粵Q，未能進(jìn)行封賞。高祖在雒陽南宮里，從復(fù)道上望見將領(lǐng)們紛紛互相坐在沙地上談?wù)f。高祖問道：“這些人在說什么？”留侯說：“陛下不知道嗎？這些人在密謀反叛哩?！备咦嬲f：“天下剛剛安定下來，為什么要反叛呢？”留侯說：“陛下出身于平民，用這些人奪取了天下，現(xiàn)在陛下做了天子，而所封賞的都是蕭何、曹參這些陛下的故舊親朋，而所誅殺的都是陛下平時所怨恨有仇的?，F(xiàn)在軍吏在計算戰(zhàn)功，因天下的土地不夠全部封賞，這幫人怕陛下不能都封賞，又害怕平時的過失被陛下懷疑而受到誅殺，所以就相聚在一起密謀反叛?！备咦鎽n愁地說：“怎么辦呢？”留侯說：“陛下平時所憎恨的，而且是大家所共知的，誰最厲害呢？”高祖說：“雍齒和我有舊仇，他曾多次使我受困受辱。我想殺掉他，因為他的功多，所以又不忍心?！绷艉钫f：“現(xiàn)在趕快先封雍齒來讓群臣看，群臣看到雍齒受到封賞，那么人人都會心情穩(wěn)定?！庇谑歉咦嬖O(shè)酒宴，封雍齒為什方侯，并趕緊催促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吃完酒宴后，都高興地說：“雍齒尚且能封為侯，我們就沒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了?！?br/>
劉敬勸高帝說：“建都關(guān)中?！备叩蹖Υ耸陋q豫不決。左右大臣都是山東六國人，多數(shù)人勸高帝建都雒陽，說：“雒陽東面有成皋，西面有崤山、黽池，背靠黃河，面向伊水、雒水，它的地勢很堅固足以憑借?！绷艉钫f：“雒陽雖然有此險固，但它地區(qū)狹小，不過數(shù)百里，土地也磽薄，若四面受敵，這里不是用武之地。至于關(guān)中，左有崤山、函谷關(guān)，右有隴蜀大山，沃野千里，南面有巴蜀一帶的富饒資源，北有畜牧之利，憑借三面的險阻來防守，只用東邊一面來控制諸侯。諸侯安定的話，黃河、渭水可以運輸天下的物資，向西供給京師，若諸侯有變，出兵可順流而下，足以靠它運輸軍需。這正是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啊。劉敬所說是正確的?！庇谑歉叩郛?dāng)天就準(zhǔn)備車馬起駕，西行定都關(guān)中。
留侯跟從高帝進(jìn)入關(guān)中。留侯身體多病，于是就練導(dǎo)引健身術(shù)，不食谷物，閉門不出一年多。
高帝打算廢掉太子，立戚夫人的兒子趙王如意，大臣們很多人進(jìn)諫勸阻，但未能得到最后的決定。呂后恐慌，不知該怎么辦。有人對呂后說：“留侯善于出謀劃策，皇上信任重用他?！庇谑菂魏缶团山ǔ珊顓螡扇娗罅艉?，說：“你曾是皇上的謀臣，現(xiàn)在皇上打算更換太子，你怎么能夠高枕而臥呢？”留侯說：“當(dāng)初皇上曾多次處于困難危急之中，僥幸采用了我的計策。現(xiàn)在天下安定了，由于偏愛的緣故而想更換太子，這是骨肉之間的事情，縱然臣下一百多人但又有什么用呢？”呂澤強求說：“一定要為我出謀劃策?！绷艉钫f：“此事難以用口舌相爭。天下有四個人，連皇上也不能招致。這四人年紀(jì)老了，都因為皇上輕視侮辱人，所以逃避藏匿在山中，堅守節(jié)操不做漢朝臣子。然而皇上很尊重這四人?，F(xiàn)在你真能不吝惜金玉璧帛，讓太子寫一封信，言辭卑躬，用安適的車子，派遣辯士去堅決邀請，應(yīng)當(dāng)會來。來了之后，以為賓客，時常跟從你上朝，讓皇上看見他們，皇上一定會感到驚異而詢問他們。問了他們，皇上知道這四個人賢能，對太子是一大幫助?！庇谑菂魏笞寘螡膳扇怂腿ヌ拥男牛弥t卑的言辭，豐厚的禮物，迎接這四個人。四個人到了，客居建成侯家。
漢高祖十一年，黥布反叛，皇帝生了病，打算派太子領(lǐng)兵前往攻擊叛軍。四個老人互相商量說：“我們來這里是為了保全太子。太子率兵，事情就危險了?！庇谑蔷蛣窠ǔ珊钫f：“太子率兵打仗，有了功勞地位也不會再提高，若無功返回，那么從此就會受到禍害。況且和太子一起出征的眾將領(lǐng)，都是曾經(jīng)和皇帝一起平定天下的猛將，現(xiàn)在派太子去統(tǒng)率他們，這無異于讓羊去統(tǒng)率狼，他們都不肯為太子效力，太子不能立功是必定的了。我聽說‘母親受寵愛，兒子常被抱’，現(xiàn)在戚夫人日夜侍候皇帝，趙王如意常常被抱在胸前，皇帝曾說‘終究不能讓不肖之子居于愛子之上’，這就很明白，趙王如意取代太子地位是必定的了。你為什么不趕快請呂后乘機(jī)向皇帝哭訴說：‘黥布是天下的猛將，而且善于用兵，現(xiàn)在眾將都是陛下過去的同輩人，讓太子去統(tǒng)率這幫人，無異于讓羊去統(tǒng)率狼，沒有人肯被太子所用，而且讓黥布知道此事，就會擊鼓向西進(jìn)軍?；实垭m然生病，但只要勉強乘坐輜車，躺著統(tǒng)領(lǐng)軍隊，諸位將領(lǐng)就不敢不效力。皇帝雖然辛苦，但為了妻子兒女也要努力堅持?！庇谑菂螡僧?dāng)夜去見呂后，呂后乘機(jī)在皇帝面前按照四人的意思哭訴了一番?；实壅f：“我想這小子本來就不足派遣，老子自己去吧?！庇谑腔实塾H自率兵向東進(jìn)發(fā)，留守的大臣們都送到灞上。留侯有病，也勉強起來，到了曲郵，拜見皇帝說：“我應(yīng)當(dāng)隨從您去，但病很重。楚人勇猛敏捷，希望皇帝不要和楚人硬拼。”乘機(jī)勸皇帝說：“讓太子為將軍，監(jiān)領(lǐng)關(guān)中的軍隊?！被实壅f：“子房雖然有病，也要勉力躺著輔佐太子?！边@時叔孫通為太傅，留侯兼任少傅的事務(wù)。
漢高祖十二年，皇帝從擊敗黥布的軍隊那里回來，病情益發(fā)嚴(yán)重，更加想改立太子。留侯進(jìn)諫，沒有被采用，因此就稱病不再管事。太傅叔孫通引用古今事例稱說，拼死為保全太子力爭?；实奂傺b答應(yīng)了他，但還是打算改立太子。到皇上設(shè)置酒宴時，太子在旁侍奉。有四個人隨從太子，年齡都有八十多歲，胡子眉毛雪白，衣冠非常奇特?；实酆芷婀郑瑔柕溃骸八麄兪歉墒裁吹?？”四個人上前回話，各自報告姓名，分別叫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皇帝于是大為吃驚，說：“我尋了你們多年，你們躲避我，今天你們?yōu)槭裁春臀覂鹤咏煌兀俊彼娜硕颊f：“陛下輕待士人善于罵人，我們守義不愿受辱，所以害怕而逃亡躲藏起來。聽說太子為人仁慈孝順，恭敬愛士，天下沒有人不伸長脖子想為太子而死，所以我們來了?！被实壅f：“麻煩諸位善始善終，好好地照應(yīng)太子吧?！?br/>
四個人向皇帝祝壽完畢；小步急走離去?；实勰克退麄?，招來戚夫人指著四個人給她看，說：“我想改立太子，那四個人卻輔佐他，羽翼已成，難以變動了。呂后真的要做你的主人了。”戚夫人痛心落淚，皇帝說：“你為我跳楚舞，我為你唱楚歌。”于是他唱道：“鴻鵠高高飛，一舉騰千里。羽翼已豐滿，橫越絕四海。橫越絕四海，還有何法想？雖然有弓矢，還往哪里用？”唱了幾遍以后，戚夫人痛哭流涕，皇帝起身離去，結(jié)束酒宴。最終沒有改立太子，原本靠了留侯招來這四個人出山的力量。
留侯跟從皇帝去攻打代國，出奇計攻下馬邑，以及立蕭何為相國，留侯和皇帝從容地談了很多天下大事，因為和天下存亡代相韓，到韓國滅亡之后，不惜萬金家產(chǎn)，為韓向強秦報仇，震動了天下?，F(xiàn)在憑三寸之舌成為皇帝的老師，分封萬戶，位居列侯，這是平民百姓所企求的富貴之巔，對我張良來說很滿足了。我希望丟開人間的事情，打算跟從赤松子交游?！庇谑菍W(xué)起辟谷、導(dǎo)引、輕身的養(yǎng)生之術(shù)。恰逢高帝駕崩，呂后感激留侯的恩德，就強讓他吃飯，說：“人生一世，如白駒過隙那樣短促，何必自找苦吃到如此地步呢？”留侯不得已，勉強聽從呂后的話而進(jìn)食。
八年以后，留侯去世，謚為文成侯。他的兒子不疑繼承了侯爵。
子房當(dāng)初在下邳橋上見到的那個給他《太公書》的老人（曾經(jīng)預(yù)言過），十三年以后他跟從高帝路過濟(jì)北，（后來）果然看到在谷城山下有塊黃石，留侯把它取回去作為珍寶供奉起來。留侯死了以后，和黃石葬在一起。每逢冬夏到墳上祭祀留侯，同時也祭祀黃石。
留侯不疑，在孝文帝五年時因犯了不敬之罪，被削去了封爵，廢除了封國。
太史公說：學(xué)者們多數(shù)認(rèn)為沒有鬼神，然而認(rèn)為有精靈。至于像留侯所見到的給他書的老人，也可以說是件怪事了。高祖曾多次遭遇困厄，而留侯經(jīng)常出力立功，難道可以說不是天意嗎？高祖說：“運籌謀劃于帷帳之中，而奪取勝利在千里之外，我不如子房?！蔽以詾樗碎L得大概魁梧雄偉，到看見他的畫像，相貌就像婦人美女一般。正如孔子所說：“以貌取人，就會錯看了子羽?！睂τ诹艉钜部梢赃@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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