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記武侯死后之事也。前營之星方殞，而魏延遂與反漢之兵，則武侯之不可以死也。錦囊之計有遺，而魏延終應(yīng)生角之夢，則武侯之實(shí)未嘗死也。逆知其必叛，而不于未叛之時除之，于此見武侯之仁；不待其既叛，而早于未叛之先防之，于此見武侯之智。
魏延既反，不獨(dú)司馬懿一大敵也，即魏延亦一大敵也。當(dāng)其焚棧道，攻南鄭，使魏人之知而回兵轉(zhuǎn)鬬，則蜀之亡可翹足而待矣。且有楊儀與延互相訐奏，少主疑于內(nèi)，諸將阻于外，太后憂惶而未寧，廷臣聚議而未決，而卒能定之，俄傾易危為安，則武侯身后之功不甚偉哉！
武侯死，而吳之君臣懼可知也，曰今而后莫予授也已！武侯死，而魏之君臣喜可知也，曰今而后莫予毒也已！惟其懼，而邊境之戌于是乎增；惟其喜，而土木之功于是乎起。然則思武侯者，不獨(dú)蜀人為然也。于其戌之勞，而吳之人不得不思武侯；于其役之苦，而魏之人亦不得不思武侯。
凡后人之失，未有不由于前人之失以為之倡也。有銅雀、玉龍、金鳳之臺作于前，乃有總章觀、青霄閣、鳳凰樓之工興于后矣；有曹丕之殺甄后以作之于前，乃有曹睿之殺毛后以效之于后矣。然曹操止于筑臺，而睿則更勞其民于拆臺；操止以其民充役，而叡至欲以官充役。毛氏比甄氏之來為正，而其被黜亦與甄氏同。曹睿曾以射鹿之事諷其父，而其殺毛氏則與其父等。尤而效之，更有甚焉。則祖宗之為法于子孫者，可不懼歟？
卻說楊儀聞報前路有兵攔截，忙令人哨探，回報說魏延燒絕棧道，引兵攔路。魏延隱然一敵國。儀大驚曰：“丞相在日，料此人久后必反，誰想今日果然如此！今斷吾歸路，當(dāng)復(fù)如何？”費(fèi)祎曰：“此人必先捏奏太子，誣吾等造反，故燒絕棧道，阻遏歸路。魏延上表事，在費(fèi)袆一邊虛寫。吾等亦當(dāng)表奏天子，陳魏延反情，然后圖之?！苯S曰：“此間有一小徑，名槎山，雖崎嶇險峻，可以抄出棧道之后?！币幻鎸懕碜嗦勌熳樱幻鎸⑷笋R望槎山小道進(jìn)發(fā)。費(fèi)袆只算得上表，姜維便算到歸路。
且說后主在成都寢食不安，動止不寧；夜作一夢，夢見成都錦屏山崩倒，孔明乃蜀之屏障。先主得孔明如得水，后主倚孔明如倚山。遂驚覺，坐而待旦，聚集文武入朝圓夢。譙周曰：“臣昨夜仰觀天文，見一星赤色，光芒有角，自東北落于西南，主丞相有大兇之事。今陛下夢山崩，正應(yīng)此兆?！薄疤┥狡漕j”，“哲人其萎”。后主愈加驚怖。忽報李福到，后主急召入問之。福頓首泣奏丞相已亡；將丞相臨終言語，細(xì)述一遍。后主聞言大哭曰：“天喪我也！”哭倒于龍床之上。能令后主如此，不是寫后主，是寫武侯。侍臣扶入后宮。吳太后聞之，亦放聲大哭不已。能令太后如此，不是寫太后，是寫武侯。多官無不哀慟，百姓人人涕泣。能令多官百姓如此，不是寫多官百姓，是寫武侯。后主連日傷感，不能設(shè)朝。忽報魏延表奏楊儀造反，不在魏延一邊寫，只在后主一邊寫，省筆之法。群臣大駭，入宮啟奏后主。時吳太后亦在宮中。后主聞奏大驚，命近臣讀魏延表。其略曰：
征西大將軍、南鄭侯臣魏延，誠惶誠恐，頓首上言：楊儀自總兵權(quán)，率眾造反，劫丞相靈柩，欲引敵人入境。臣先燒絕棧道，以兵守御。謹(jǐn)此奏聞。
讀畢，后主曰：“魏延乃勇將，足可拒楊儀等眾，何故燒絕棧道？”此句頗似聰明。吳太后曰：“嘗聞先帝有言：孔明識魏延腦后有反骨，每欲斬之，又將五十三回中語一提。因憐其勇，故姑留用。今彼奏楊儀等造反，未可輕信。楊儀乃文人，丞相委以長史之任，必其人可用。今日若聽此一面之詞，楊儀等必投魏矣。此事當(dāng)深慮遠(yuǎn)議，不可造次?！碧笠嗄苡诹先肆鲜隆?br/>
眾官正商議間，忽報長史楊儀有緊急表到。近臣拆表讀曰：
長史、綏軍將軍臣楊儀，誠惶誠恐，頓首謹(jǐn)表：丞相臨終，將大事委于臣，照依舊制，不敢變更，使魏延斷后，姜維次之。今魏延不遵丞相遺語，自提本部人馬先入漢中，放火燒斷棧道，劫丞相靈車，謀為不軌。變起倉卒，謹(jǐn)飛章奏聞。
太后聽畢，問：“卿等所見若何？”蔣琬奏曰：“以臣愚見：楊儀為人雖稟性過急，不能容物，至于籌度糧草，參贊軍機(jī)，與丞相辦事多時，今丞相臨終委以大事，決非背反之人。魏延平日恃功務(wù)高，人皆下之，儀獨(dú)不假借，延心懷恨。今見儀總兵，心中不服，故燒棧道，斷其歸路，又誣奏而圖陷害。臣愿將全家良賤，保楊儀不反，實(shí)不敢保魏延?！币粋€先料楊儀，次料魏延。董允亦奏曰：“魏延自恃功高，常有不平之心，口出怨言。向所以不反者，懼丞相耳。今丞相新亡，乘機(jī)為亂，勢所必然。若楊儀才干敏達(dá)，為丞相所任用，必不背反?！币粋€先料魏延，次料楊儀，所見皆同。后主曰：“若魏延果反，當(dāng)用何策御之?！笔Y琬曰：“丞相素疑此人，必有遺計授與楊儀。若儀無恃，安能退入谷口乎？延必中計矣。陛下寬心?！笔Y琬料事如此，武侯薦之不謬。寫蔣琬亦是寫武侯。不多時，魏延又表至，告稱楊儀反了。正覽表之間，楊儀又表到，奏稱魏延背反。二人接連具表，各陳是非。后表俱用虛寫，省卻無數(shù)筆墨。忽報費(fèi)祎到。后主召入，祎細(xì)奏魏延反情。后主曰：“若如此，且令董允假節(jié)釋勸，用好言撫慰。”和事天子。允奉詔而去。
卻說魏延燒斷棧道，屯兵南谷，把住隘口，自以為得計，不想楊儀、姜維星夜引兵抄到南谷之后。儀恐漢中有失，令先鋒何平引三千兵先行。儀同姜維等引兵扶柩望漢中而來。楊儀亦可謂能。且說何平引兵徑到南谷之后，擂鼓吶喊。哨馬飛報魏延，說楊儀令先鋒何平，引兵自槎山小路來搦戰(zhàn)。延大怒，急披掛上馬提刀，引兵來迎。兩陣對圓，何平出馬，大罵曰：“反賊魏延安在？”延亦罵曰：“汝助楊儀造反，何敢罵我！”平叱曰：“丞相新亡，骨肉未寒，汝焉敢造反！”乃揚(yáng)鞭指川兵曰：“汝等軍士皆是西川之人，川中多有父母妻子、兄弟親朋，丞相在日，不曾薄待汝等，今不可助反賊，宜各回家鄉(xiāng)，聽候賞賜?！北娷娐勓?，大喊一聲，散去大半。先散其兵，此必楊儀、姜維所教。延大怒，揮刀縱馬，直取何平。平挺槍來迎。戰(zhàn)不數(shù)合，平詐敗而走，延隨后趕來。眾軍弓弩齊發(fā)，延撥馬而回。見眾軍紛紛潰散，延轉(zhuǎn)怒，拍馬趕上，殺了數(shù)人，卻只止遏不住。只有馬岱所領(lǐng)三百人不動。此受武侯之計，不即敘明，令讀者自知。延謂岱曰：“公真心助我，事成之后，決不相負(fù)?！彼炫c馬岱追殺何平。平引兵飛奔而去。魏延收聚殘軍，與馬岱商議曰：“我等投魏若何？”岱曰：“將軍之言，不智甚也。大丈夫何不自圖霸業(yè)，乃輕屈膝于人耶？吾觀將軍智勇足備，兩川之士，誰敢抵?jǐn)?？吾誓同將軍先取漢中，隨后進(jìn)攻西川?！泵?，岱亦善于詞令。延大喜，遂同馬岱引兵直取南鄭。
姜維在南鄭城上，見魏延、馬岱耀武揚(yáng)威，風(fēng)擁而來。維急令拽起吊橋。延、岱二人大叫：“早降！”此時馬岱竟似同謀，令人猜摸不出。姜維令人請楊儀商議曰：“魏延勇猛，更兼馬岱相助，雖然軍少，何計退之？”不是一番疑惑，不見武侯遺計之妙。儀曰：“丞相臨終，遺一錦囊，囑曰：‘若魏延造反，臨陣對敵之時，方可開拆，便有斬魏延之計?！癞?dāng)取出一看?！彼斐鲥\囊拆封看時，題曰：“待與魏延對敵，馬上方許拆開?！泵钤诓痖_又不見計策，令人猜摸不出。維大喜曰：“既丞相有戒約，長史可收執(zhí)。吾先引兵出城，列為陣勢，公可便來?！苯S披掛上馬，綽槍在手，引三千軍，開了城門，一齊沖出，鼓聲大震，排成陣勢。維挺槍立馬于門旗之下，高聲大罵曰：“反賊魏延！丞相不曾虧你，今日如何背反？”延橫刀勒馬而言曰：“伯約，不干你事。只教楊儀來！”魏延只恨一楊儀。儀在門旗影里，拆開錦囊視之，如此如此。妙在到此處又不說明，只是令人猜摸不出。儀大喜，輕騎而出，立馬陣前，手指魏延而笑曰：“丞相在日，知汝久后必反，教我提備，今果應(yīng)其言。汝敢在馬上連叫三聲‘誰敢殺我’，便是大丈夫，吾就獻(xiàn)漢中城池與汝。”讀者至此，正不知此是甚計謀。延大笑曰：“楊儀匹夫聽著！若孔明在日，吾尚懼三分；他今已亡，天下誰敢敵我？休道連叫三聲，便叫三萬聲，亦有何難！”遂提馬按轡，于馬上大叫曰：“誰敢殺我？”一聲未畢，腦后一人厲聲而應(yīng)曰：“吾敢殺汝！”手起刀落，斬魏延于馬下。來得突兀，出人意外。眾皆駭然。斬魏延者，乃馬岱也。先聞其聲，次見其刀，然后知其人，總是寫得意外。原來孔明臨終之時，授馬岱以密計，只待魏延喊叫時，便出其不意斬之。當(dāng)日楊儀讀罷錦囊計策，已知伏下馬岱在彼，故依計而行，果然殺了魏延。此處方纔敘明，以前卻是疑陣。后人有詩曰：諸葛先機(jī)識魏延，已知日后反西川。錦囊遺計人難料，卻見成功在馬前。
卻說董允未及到南鄭，馬岱已斬了魏延，與姜維合兵一處。楊儀具表星夜奏聞后主。后主降旨曰：“既已名正其罪，仍念前功，賜棺槨葬之。”如此待之，不失為厚。楊儀等扶孔明靈柩到成都，后主引文武官僚盡皆掛孝，出城二十里迎接。后主放聲大哭。上至公卿大夫，下及山林百姓，男女老幼，無不痛哭，哀聲震地。又寫一番哀痛。后主命扶柩入城，停于丞相府中。其子諸葛瞻守孝居喪。
后主還朝，楊儀自縛請罪。后主令近臣去其縛曰：“若非卿能依丞相遺教，靈柩何日得歸，魏延如何得滅？大事保全，皆卿之力也?！彼旒訔顑x為中軍師。馬岱有討逆之功，即以魏延之爵爵之。此亦處置得停當(dāng)，想必蔣公琰所教也。儀呈上孔明遺表。后主覽畢大哭，降旨卜地安葬。費(fèi)祎奏曰：“丞相臨終，命葬于定軍山，不用墻垣磚石，亦不用一切祭物?！毖a(bǔ)前回中所未及。后主從之。擇本年十月吉日，后主自送靈柩至定軍山安葬。為后文鐘會惑神伏線。后主降詔致祭，謚號忠武侯；令建廟于沔陽，四時享祭。后杜工部有詩曰：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前解詠祠堂，后解詠丞相。至城外然后有丞相祠堂，然至城外而見祠堂，是無心于見祠堂者也。先言祠堂而后至城外，是有心于吊祠堂者也。有一丞相于胸，而至其地尋其廟，則有錦官城外，森森柏樹之中也。三四兩句，是但見祠堂而無丞相也。碧草春色，黃鸝好音，入一“自”字、“空”字，便凄清之極?！瘘S鳥所以求友，曠百世而相感，君子有尚友古人之思，而無如古人終不可見，如隔葉也。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jì)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后解承三四來，丞相不可見于今日矣；然當(dāng)時若非三顧草廬，丞相并不得見于昔日也。天下妙計，在混一不在偏安也。兩朝既受眷于先，并效忠于后也。雖不能混一天下，成開濟(jì)之功，然老臣之計、老臣之心，則如是也。死而后已者，老臣所自失于我者也。捷而后死者，老臣所仰望于天者也。天不可必，老臣之志則可必也?！拔础弊?、“先”字妙絕，一似后曾恢復(fù)，而老臣未及身先死者，體其心而為言也。當(dāng)日有未了之事，今日遂長留一未了之計、未了之心。嗟呼，后世英雄有其計與心，而不獲見諸事者，可勝道哉！在昔日為英雄之計、英雄之心，在今日皆成英雄之淚矣。
又杜工部詩曰：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三分割據(jù)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前解。史遷疑子房“以為魁梧奇?zhèn)ァ?，“而狀貌乃如婦人好女”二語，正與此詩起二語意相似。向聞其名，但震其人；今觀其像，又嘆其高。“清高”二字，從遺像寫出：入相則紫袍象簡，出將則黃白旄，而今其遺像，羽扇綸巾，一何清高之至也。加一“肅”字，又有氣定神閑、不動聲色之意。三分割據(jù)，英才輩出，持籌挾策，比肩皆是。如孔明者，萬古一人。三是泛指眾人，四是獨(dú)指諸葛也。“鴻漸于逵，其羽可用為儀”，“鳳翱翔于千仞兮，攬德輝而下之”，羽毛狀其清，云霄狀其高也。仲伯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運(yùn)移漢祚終難復(fù)，志決身殲軍務(wù)勞。后解。萬古罕有其匹矣！古人中可與為伯仲者，庶幾其伊、呂乎？若蕭、曹輩不足數(shù)耳。然耕莘釣渭，與伊、呂同其清高；而蕩秦滅楚，不得與蕭、曹同其功烈何耶？此緣漢祚之已改，非軍務(wù)之或疏也。運(yùn)雖移而志則決?！吧怼奔此啤熬瞎?，“勞”即所云“盡瘁”，“殲”即所云“死而后已”，“終難復(fù)”即所云“成敗利鈍，非臣逆睹”也。“終”字妙，包得前后拜表、六出祁山，無數(shù)心力在內(nèi)。前解慕其大名不朽，后解惜其大功不成。慕是十分慕，惜是十分惜。
卻說后主回到成都，忽近臣奏曰：“邊庭報來，東吳令全綜引兵數(shù)萬，屯于巴丘界口，未知何意。”后主驚曰：“丞相新亡，東吳負(fù)盟侵界，如之奈何？”不用順接，忽用逆接，鬬筍甚奇。蔣琬奏曰：“臣敢保王平、張嶷引兵數(shù)萬屯于永安，以防不測。陛下再命一人去東吳報喪，以探其動靜。”雖無全綜之事，亦當(dāng)報喪。后主曰：“須得一舌辯之士為使。”一人應(yīng)聲而出曰：“微臣愿往?！北娨曋四详柊脖娙?，姓宗，名預(yù)，字德艷，官任參軍、右中郎將。后主大喜，即命宗預(yù)往東吳報喪，兼探虛實(shí)。不重在報喪，重在探虛實(shí)。
宗預(yù)領(lǐng)命，徑到金陵，入見吳主孫權(quán)。禮畢，只見左右人皆著素衣。不消送帛，先自掛孝。權(quán)作色而言曰：“吳、蜀已為一家，卿主何故而增白帝之守也？”責(zé)問王平、張嶷守永安之故。預(yù)曰：“臣以為東益巴丘之戍，西增白帝之守，皆事勢宜然，俱不足以相問也?！鳖A(yù)亦善于詞令。權(quán)笑曰：“卿不亞于鄧芝?！闭諔?yīng)八十六回中事。乃謂宗預(yù)曰：“朕聞諸葛丞相歸天，每日流涕，令官僚盡皆掛孝。不是寫孫權(quán)，是寫武侯。朕恐魏人乘喪取蜀，故增巴丘守兵萬人，以為救援，別無他意也?！闭f明全綜守巴丘之故。預(yù)頓首拜謝。權(quán)曰：“朕既許以同盟，安有背義之理？”預(yù)曰：“天子因丞相新亡，特命臣來報喪?！睓?quán)遂取金鈚箭一技，折之設(shè)誓曰：“朕若負(fù)前盟，子孫絕滅！”前者砍案為誓，今者折箭為誓，一為伐魏，一為和蜀。又命使赍香帛奠儀，入川致祭。冥儀四色，奉申奠儀。宗預(yù)拜辭吳主，同吳使還成都，入見后主，奏曰：“吳主因丞相新亡，亦自流涕，令群臣皆掛孝。其益兵巴丘者，恐魏人乘虛而入，別無異心。今折箭為誓，并不背盟。”后主大喜，重賞宗預(yù)，厚待吳使去訖。以下按過東吳，事敘西蜀。遂依孔明遺言，加蔣琬為丞相、大將軍、錄尚書事；加費(fèi)袆為尚書令，同理丞相事；加吳懿為車騎將軍，假節(jié)督漢中；姜維為輔漢將軍、平襄侯，總督諸處人馬，同吳懿出屯漢中，以防魏兵。防魏重于防吳。其余將校，各依舊職。楊儀自以為年宦先于蔣琬，而位出琬下，且自恃功高，未有重賞，口出怨言，謂費(fèi)袆曰：“昔日丞相初亡，吾若將全師投魏，寧當(dāng)寂寞如此耶！”楊儀為人亦與魏延仿佛。費(fèi)袆乃將此言具表密奏后主。后主大怒，命將楊儀下獄勘問，欲斬之。蔣琬奏曰：“儀雖有罪，但日前隨丞相多立功勞，未可斬也，當(dāng)廢為庶人。”后主從之，遂貶楊儀赴漢中嘉郡為民。儀羞慚自刎而死。楊儀結(jié)局卻與彭羕相仿佛。
蜀漢建興十三年，魏主曹睿青龍三夫，吳主孫權(quán)嘉禾四年，三國各不興兵。將三國總敘，作一關(guān)鎖。單說魏主封司馬懿為太尉，總督軍馬，安鎮(zhèn)諸邊。懿拜謝回洛陽去訖。以下又按下蜀、吳，單敘魏國。魏主在許昌，大興土木，建蓋官殿；前既勝吳而歸，今又聞武侯已死，故妄意肆志于土木也。又于洛陽造朝陽殿、太極殿、筑總章觀，俱高十丈；又立崇華殿、青霄閣、鳳凰樓、九龍池，命博士馬鈞監(jiān)造，極其華麗，雕梁華棟，碧瓦金磚，光輝耀日。抵得一篇《阿房宮賦》。選天下巧匠三萬余人，民夫三十余萬，不分晝夜而造。民力疲困，怨聲不絕。睿又降旨起土木于芳林園，使公卿皆負(fù)土樹木于其中。公卿為棟梁，今使公卿負(fù)木，是棟梁負(fù)棟梁也。司徒董尋上表切諫曰：
伏自建安以來，野戰(zhàn)死亡，或門殫戶盡，雖有存者，遺孤老弱。若今宮室狹小，欲廣大之，猶宜隨時，不妨農(nóng)務(wù)，況作無益之物乎？陛下既尊群臣，顯以冠冕，被以文繡，載以華輿，所以異于小人也。今又使負(fù)木擔(dān)土，沾體涂足，毀國之光，以崇無益，其無謂也。役民既已不情，役官更是無禮?？鬃釉疲骸熬钩家远Y，臣事君以忠?！睙o忠無禮，國何以立？臣知言出必死，而自比于牛之一毛，生既無益，死亦無損？秉筆流涕，心與世辭。臣有八子，臣死之后，累陛下矣。不勝戰(zhàn)栗待命之至！
睿覽表怒曰：“董尋不怕死耶！”左右奏請斬之。叡曰：“此人素有忠義，今且廢為庶人。做了庶人一發(fā)該搬磚弄瓦，為役夫之事矣。再有妄言者必斬！”時有太子舍人張茂，字彥材，亦上表切諫，睿命斬之。即日召馬鈞問曰：“朕建高臺峻閣，欲與神仙往來，以求長生不老之方。”鈞奏曰：“漢朝二十四帝，惟武帝享國最久，壽算極高，蓋因服天上日精月華之氣也。嘗于長安宮中建柏梁臺，臺上立一銅人，手捧一盤，名曰承露盤，接三更北斗所降沆瀣之水，其名曰天漿，又曰甘露。取此水用美玉為屑，調(diào)和服之，可以返老還童。”馬鈞是李少君一流人。叡大喜曰：“汝今可引人夫星夜至長安，拆取銅人，移置芳林園中。”
鈞領(lǐng)命，引一萬人至長安，命周圍搭起木架，上柏梁臺去。不移時間，五千人連繩引索，旋環(huán)而上。公卿搬木石，是公卿為役夫，今役夫升青云，是役夫?yàn)楣湟?。那柏梁臺高二十丈，銅柱圓十圍。馬鈞教先拆銅人。多人并力拆下銅人來，只見銅人眼中潸然淚下。興廢無常，成毀頓易，鐵漢亦心酸，銅人安得不淚下？眾皆大驚。忽然臺邊一陣狂風(fēng)起處，飛砂走石，急若驟雨，一聲響喨，就如天崩地裂，臺傾柱倒，壓死千余人。不死于兵，又死于役，君求長生，民則不聊生矣。鈞取銅人及金盤回洛陽，入見魏主，獻(xiàn)上銅人、承露盤。魏主問曰：“銅柱安在？”鈞奏曰：“柱重百萬斤，不能運(yùn)至?！鳖Ａ顚~柱打碎，運(yùn)來洛陽，鑄成兩個銅人，號為“翁仲”，列于司馬門外；又鑄銅龍鳳兩個，龍高四丈，鳳高三丈余，立在殿前。木牛流馬卻是有用，銅人、銅盤、銅龍、銅鳳卻是無用。又于上林苑中，種奇花異木，蓄養(yǎng)珍禽怪獸。少傳楊阜上表諫曰：
臣聞堯尚茅茨，而萬國安居；禹卑宮室，而天下樂業(yè)；及至殷、周，或堂崇三尺，度以九筵耳。古之圣帝明王，未有以宮室高麗，以雕弊百姓之財力者也。桀作璇室、象廊，紂為傾宮、鹿臺，致喪社稷；楚靈以筑章華而身受其禍；秦始皇作阿房宮而殃及其子，天下背叛，二世而滅。夫不度萬民之力，以從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也。陛下當(dāng)以堯、舜、禹、湯、文、武為法，以桀、紂、秦、楚為誠。而乃自暇自逸，惟宮室是飾，必有危亡之禍矣。君作元首，臣為股肱，存亡一體，得失同之。臣雖駑怯，敢忘諍臣之義？言不切至，不足以感陛下。謹(jǐn)叩棺沐浴，伏候重誅。
表上，睿不省，只催督馬鈞建造高臺，安置銅人、承露盤。又降旨廣選天下美女，入芳林園中。奇花異木、珍禽怪獸，猶不若此物之佳?！鸫司浔阋鹣挛凝嬪鷱U后事，絕妙過接法。眾官紛紛上表諫諍，睿俱不聽。
卻說曹睿之后毛氏，乃河內(nèi)人也，先年睿為平原王時，最相恩愛；及即帝位，立為后。后睿因?qū)櫣蛉?，毛后失寵。曹睿固甄后之子也，?dú)不記甄后失寵之事也？郭夫人美而慧，睿甚嬖之，每日取樂，月余不出宮闥。是歲春三月，芳林園中百花爭放，睿同郭夫人到園中賞玩飲酒。郭夫人曰：“何不請皇后同樂？”叡曰：“若彼在，朕涓滴不能下咽也?！逼湫驴准?，遂令舊者之取厭如此，為之一嘆。遂傳諭宮娥，不許令毛后知道。毛后見睿月余不入正宮，是日引十余宮人，來翠花樓上消遺，只聽得樂聲嘹亮，乃問曰：“何處奏樂？”一宮官啟曰：“乃圣上與郭夫人于御花園中賞花飲酒?！泵舐勚?，心中煩惱，回宮安歇?！皡s恨含情掩秋扇，空懸明月待君王?！贝稳眨蟪诵≤嚦鰧m游玩，正迎見睿于曲廊之間，乃笑日：“陛下昨游北園，其樂不淺也！”睿大怒，即令擒昨日侍奉諸人到，叱曰：“昨游北園，朕禁左右不許使毛后知道，何得又宣露！”喝令宮官將諸侍奉人盡斬之。毛后大驚，回車至宮，睿即降詔賜毛皇后死，立郭夫人為皇后。皮去毛曰韕，今去毛立郭，卻是光皮矣。一笑。朝臣莫敢諫者。
忽一日，幽州刺史毋丘儉上表，報稱遼東公孫淵造反，自號為燕王，改元紹漢元年，建宮殿，立官職，興兵入寇，搖動北方。睿大驚，即聚文武官僚，商議起兵退淵之策。正是：纔將土木勞中國，又見干戈起外方。
未知何以御之，且看下文分解。
魏延既反，不獨(dú)司馬懿一大敵也，即魏延亦一大敵也。當(dāng)其焚棧道，攻南鄭，使魏人之知而回兵轉(zhuǎn)鬬，則蜀之亡可翹足而待矣。且有楊儀與延互相訐奏，少主疑于內(nèi)，諸將阻于外，太后憂惶而未寧，廷臣聚議而未決，而卒能定之，俄傾易危為安，則武侯身后之功不甚偉哉！
武侯死，而吳之君臣懼可知也，曰今而后莫予授也已！武侯死，而魏之君臣喜可知也，曰今而后莫予毒也已！惟其懼，而邊境之戌于是乎增；惟其喜，而土木之功于是乎起。然則思武侯者，不獨(dú)蜀人為然也。于其戌之勞，而吳之人不得不思武侯；于其役之苦，而魏之人亦不得不思武侯。
凡后人之失，未有不由于前人之失以為之倡也。有銅雀、玉龍、金鳳之臺作于前，乃有總章觀、青霄閣、鳳凰樓之工興于后矣；有曹丕之殺甄后以作之于前，乃有曹睿之殺毛后以效之于后矣。然曹操止于筑臺，而睿則更勞其民于拆臺；操止以其民充役，而叡至欲以官充役。毛氏比甄氏之來為正，而其被黜亦與甄氏同。曹睿曾以射鹿之事諷其父，而其殺毛氏則與其父等。尤而效之，更有甚焉。則祖宗之為法于子孫者，可不懼歟？
卻說楊儀聞報前路有兵攔截，忙令人哨探，回報說魏延燒絕棧道，引兵攔路。魏延隱然一敵國。儀大驚曰：“丞相在日，料此人久后必反，誰想今日果然如此！今斷吾歸路，當(dāng)復(fù)如何？”費(fèi)祎曰：“此人必先捏奏太子，誣吾等造反，故燒絕棧道，阻遏歸路。魏延上表事，在費(fèi)袆一邊虛寫。吾等亦當(dāng)表奏天子，陳魏延反情，然后圖之?！苯S曰：“此間有一小徑，名槎山，雖崎嶇險峻，可以抄出棧道之后?！币幻鎸懕碜嗦勌熳樱幻鎸⑷笋R望槎山小道進(jìn)發(fā)。費(fèi)袆只算得上表，姜維便算到歸路。
且說后主在成都寢食不安，動止不寧；夜作一夢，夢見成都錦屏山崩倒，孔明乃蜀之屏障。先主得孔明如得水，后主倚孔明如倚山。遂驚覺，坐而待旦，聚集文武入朝圓夢。譙周曰：“臣昨夜仰觀天文，見一星赤色，光芒有角，自東北落于西南，主丞相有大兇之事。今陛下夢山崩，正應(yīng)此兆?！薄疤┥狡漕j”，“哲人其萎”。后主愈加驚怖。忽報李福到，后主急召入問之。福頓首泣奏丞相已亡；將丞相臨終言語，細(xì)述一遍。后主聞言大哭曰：“天喪我也！”哭倒于龍床之上。能令后主如此，不是寫后主，是寫武侯。侍臣扶入后宮。吳太后聞之，亦放聲大哭不已。能令太后如此，不是寫太后，是寫武侯。多官無不哀慟，百姓人人涕泣。能令多官百姓如此，不是寫多官百姓，是寫武侯。后主連日傷感，不能設(shè)朝。忽報魏延表奏楊儀造反，不在魏延一邊寫，只在后主一邊寫，省筆之法。群臣大駭，入宮啟奏后主。時吳太后亦在宮中。后主聞奏大驚，命近臣讀魏延表。其略曰：
征西大將軍、南鄭侯臣魏延，誠惶誠恐，頓首上言：楊儀自總兵權(quán)，率眾造反，劫丞相靈柩，欲引敵人入境。臣先燒絕棧道，以兵守御。謹(jǐn)此奏聞。
讀畢，后主曰：“魏延乃勇將，足可拒楊儀等眾，何故燒絕棧道？”此句頗似聰明。吳太后曰：“嘗聞先帝有言：孔明識魏延腦后有反骨，每欲斬之，又將五十三回中語一提。因憐其勇，故姑留用。今彼奏楊儀等造反，未可輕信。楊儀乃文人，丞相委以長史之任，必其人可用。今日若聽此一面之詞，楊儀等必投魏矣。此事當(dāng)深慮遠(yuǎn)議，不可造次?！碧笠嗄苡诹先肆鲜隆?br/>
眾官正商議間，忽報長史楊儀有緊急表到。近臣拆表讀曰：
長史、綏軍將軍臣楊儀，誠惶誠恐，頓首謹(jǐn)表：丞相臨終，將大事委于臣，照依舊制，不敢變更，使魏延斷后，姜維次之。今魏延不遵丞相遺語，自提本部人馬先入漢中，放火燒斷棧道，劫丞相靈車，謀為不軌。變起倉卒，謹(jǐn)飛章奏聞。
太后聽畢，問：“卿等所見若何？”蔣琬奏曰：“以臣愚見：楊儀為人雖稟性過急，不能容物，至于籌度糧草，參贊軍機(jī)，與丞相辦事多時，今丞相臨終委以大事，決非背反之人。魏延平日恃功務(wù)高，人皆下之，儀獨(dú)不假借，延心懷恨。今見儀總兵，心中不服，故燒棧道，斷其歸路，又誣奏而圖陷害。臣愿將全家良賤，保楊儀不反，實(shí)不敢保魏延?！币粋€先料楊儀，次料魏延。董允亦奏曰：“魏延自恃功高，常有不平之心，口出怨言。向所以不反者，懼丞相耳。今丞相新亡，乘機(jī)為亂，勢所必然。若楊儀才干敏達(dá)，為丞相所任用，必不背反?！币粋€先料魏延，次料楊儀，所見皆同。后主曰：“若魏延果反，當(dāng)用何策御之?！笔Y琬曰：“丞相素疑此人，必有遺計授與楊儀。若儀無恃，安能退入谷口乎？延必中計矣。陛下寬心?！笔Y琬料事如此，武侯薦之不謬。寫蔣琬亦是寫武侯。不多時，魏延又表至，告稱楊儀反了。正覽表之間，楊儀又表到，奏稱魏延背反。二人接連具表，各陳是非。后表俱用虛寫，省卻無數(shù)筆墨。忽報費(fèi)祎到。后主召入，祎細(xì)奏魏延反情。后主曰：“若如此，且令董允假節(jié)釋勸，用好言撫慰。”和事天子。允奉詔而去。
卻說魏延燒斷棧道，屯兵南谷，把住隘口，自以為得計，不想楊儀、姜維星夜引兵抄到南谷之后。儀恐漢中有失，令先鋒何平引三千兵先行。儀同姜維等引兵扶柩望漢中而來。楊儀亦可謂能。且說何平引兵徑到南谷之后，擂鼓吶喊。哨馬飛報魏延，說楊儀令先鋒何平，引兵自槎山小路來搦戰(zhàn)。延大怒，急披掛上馬提刀，引兵來迎。兩陣對圓，何平出馬，大罵曰：“反賊魏延安在？”延亦罵曰：“汝助楊儀造反，何敢罵我！”平叱曰：“丞相新亡，骨肉未寒，汝焉敢造反！”乃揚(yáng)鞭指川兵曰：“汝等軍士皆是西川之人，川中多有父母妻子、兄弟親朋，丞相在日，不曾薄待汝等，今不可助反賊，宜各回家鄉(xiāng)，聽候賞賜?！北娷娐勓?，大喊一聲，散去大半。先散其兵，此必楊儀、姜維所教。延大怒，揮刀縱馬，直取何平。平挺槍來迎。戰(zhàn)不數(shù)合，平詐敗而走，延隨后趕來。眾軍弓弩齊發(fā)，延撥馬而回。見眾軍紛紛潰散，延轉(zhuǎn)怒，拍馬趕上，殺了數(shù)人，卻只止遏不住。只有馬岱所領(lǐng)三百人不動。此受武侯之計，不即敘明，令讀者自知。延謂岱曰：“公真心助我，事成之后，決不相負(fù)?！彼炫c馬岱追殺何平。平引兵飛奔而去。魏延收聚殘軍，與馬岱商議曰：“我等投魏若何？”岱曰：“將軍之言，不智甚也。大丈夫何不自圖霸業(yè)，乃輕屈膝于人耶？吾觀將軍智勇足備，兩川之士，誰敢抵?jǐn)?？吾誓同將軍先取漢中，隨后進(jìn)攻西川?！泵?，岱亦善于詞令。延大喜，遂同馬岱引兵直取南鄭。
姜維在南鄭城上，見魏延、馬岱耀武揚(yáng)威，風(fēng)擁而來。維急令拽起吊橋。延、岱二人大叫：“早降！”此時馬岱竟似同謀，令人猜摸不出。姜維令人請楊儀商議曰：“魏延勇猛，更兼馬岱相助，雖然軍少，何計退之？”不是一番疑惑，不見武侯遺計之妙。儀曰：“丞相臨終，遺一錦囊，囑曰：‘若魏延造反，臨陣對敵之時，方可開拆，便有斬魏延之計?！癞?dāng)取出一看?！彼斐鲥\囊拆封看時，題曰：“待與魏延對敵，馬上方許拆開?！泵钤诓痖_又不見計策，令人猜摸不出。維大喜曰：“既丞相有戒約，長史可收執(zhí)。吾先引兵出城，列為陣勢，公可便來?！苯S披掛上馬，綽槍在手，引三千軍，開了城門，一齊沖出，鼓聲大震，排成陣勢。維挺槍立馬于門旗之下，高聲大罵曰：“反賊魏延！丞相不曾虧你，今日如何背反？”延橫刀勒馬而言曰：“伯約，不干你事。只教楊儀來！”魏延只恨一楊儀。儀在門旗影里，拆開錦囊視之，如此如此。妙在到此處又不說明，只是令人猜摸不出。儀大喜，輕騎而出，立馬陣前，手指魏延而笑曰：“丞相在日，知汝久后必反，教我提備，今果應(yīng)其言。汝敢在馬上連叫三聲‘誰敢殺我’，便是大丈夫，吾就獻(xiàn)漢中城池與汝。”讀者至此，正不知此是甚計謀。延大笑曰：“楊儀匹夫聽著！若孔明在日，吾尚懼三分；他今已亡，天下誰敢敵我？休道連叫三聲，便叫三萬聲，亦有何難！”遂提馬按轡，于馬上大叫曰：“誰敢殺我？”一聲未畢，腦后一人厲聲而應(yīng)曰：“吾敢殺汝！”手起刀落，斬魏延于馬下。來得突兀，出人意外。眾皆駭然。斬魏延者，乃馬岱也。先聞其聲，次見其刀，然后知其人，總是寫得意外。原來孔明臨終之時，授馬岱以密計，只待魏延喊叫時，便出其不意斬之。當(dāng)日楊儀讀罷錦囊計策，已知伏下馬岱在彼，故依計而行，果然殺了魏延。此處方纔敘明，以前卻是疑陣。后人有詩曰：諸葛先機(jī)識魏延，已知日后反西川。錦囊遺計人難料，卻見成功在馬前。
卻說董允未及到南鄭，馬岱已斬了魏延，與姜維合兵一處。楊儀具表星夜奏聞后主。后主降旨曰：“既已名正其罪，仍念前功，賜棺槨葬之。”如此待之，不失為厚。楊儀等扶孔明靈柩到成都，后主引文武官僚盡皆掛孝，出城二十里迎接。后主放聲大哭。上至公卿大夫，下及山林百姓，男女老幼，無不痛哭，哀聲震地。又寫一番哀痛。后主命扶柩入城，停于丞相府中。其子諸葛瞻守孝居喪。
后主還朝，楊儀自縛請罪。后主令近臣去其縛曰：“若非卿能依丞相遺教，靈柩何日得歸，魏延如何得滅？大事保全，皆卿之力也?！彼旒訔顑x為中軍師。馬岱有討逆之功，即以魏延之爵爵之。此亦處置得停當(dāng)，想必蔣公琰所教也。儀呈上孔明遺表。后主覽畢大哭，降旨卜地安葬。費(fèi)祎奏曰：“丞相臨終，命葬于定軍山，不用墻垣磚石，亦不用一切祭物?！毖a(bǔ)前回中所未及。后主從之。擇本年十月吉日，后主自送靈柩至定軍山安葬。為后文鐘會惑神伏線。后主降詔致祭，謚號忠武侯；令建廟于沔陽，四時享祭。后杜工部有詩曰：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前解詠祠堂，后解詠丞相。至城外然后有丞相祠堂，然至城外而見祠堂，是無心于見祠堂者也。先言祠堂而后至城外，是有心于吊祠堂者也。有一丞相于胸，而至其地尋其廟，則有錦官城外，森森柏樹之中也。三四兩句，是但見祠堂而無丞相也。碧草春色，黃鸝好音，入一“自”字、“空”字，便凄清之極?！瘘S鳥所以求友，曠百世而相感，君子有尚友古人之思，而無如古人終不可見，如隔葉也。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jì)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后解承三四來，丞相不可見于今日矣；然當(dāng)時若非三顧草廬，丞相并不得見于昔日也。天下妙計，在混一不在偏安也。兩朝既受眷于先，并效忠于后也。雖不能混一天下，成開濟(jì)之功，然老臣之計、老臣之心，則如是也。死而后已者，老臣所自失于我者也。捷而后死者，老臣所仰望于天者也。天不可必，老臣之志則可必也?！拔础弊?、“先”字妙絕，一似后曾恢復(fù)，而老臣未及身先死者，體其心而為言也。當(dāng)日有未了之事，今日遂長留一未了之計、未了之心。嗟呼，后世英雄有其計與心，而不獲見諸事者，可勝道哉！在昔日為英雄之計、英雄之心，在今日皆成英雄之淚矣。
又杜工部詩曰：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三分割據(jù)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前解。史遷疑子房“以為魁梧奇?zhèn)ァ?，“而狀貌乃如婦人好女”二語，正與此詩起二語意相似。向聞其名，但震其人；今觀其像，又嘆其高。“清高”二字，從遺像寫出：入相則紫袍象簡，出將則黃白旄，而今其遺像，羽扇綸巾，一何清高之至也。加一“肅”字，又有氣定神閑、不動聲色之意。三分割據(jù)，英才輩出，持籌挾策，比肩皆是。如孔明者，萬古一人。三是泛指眾人，四是獨(dú)指諸葛也。“鴻漸于逵，其羽可用為儀”，“鳳翱翔于千仞兮，攬德輝而下之”，羽毛狀其清，云霄狀其高也。仲伯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運(yùn)移漢祚終難復(fù)，志決身殲軍務(wù)勞。后解。萬古罕有其匹矣！古人中可與為伯仲者，庶幾其伊、呂乎？若蕭、曹輩不足數(shù)耳。然耕莘釣渭，與伊、呂同其清高；而蕩秦滅楚，不得與蕭、曹同其功烈何耶？此緣漢祚之已改，非軍務(wù)之或疏也。運(yùn)雖移而志則決?！吧怼奔此啤熬瞎?，“勞”即所云“盡瘁”，“殲”即所云“死而后已”，“終難復(fù)”即所云“成敗利鈍，非臣逆睹”也。“終”字妙，包得前后拜表、六出祁山，無數(shù)心力在內(nèi)。前解慕其大名不朽，后解惜其大功不成。慕是十分慕，惜是十分惜。
卻說后主回到成都，忽近臣奏曰：“邊庭報來，東吳令全綜引兵數(shù)萬，屯于巴丘界口，未知何意。”后主驚曰：“丞相新亡，東吳負(fù)盟侵界，如之奈何？”不用順接，忽用逆接，鬬筍甚奇。蔣琬奏曰：“臣敢保王平、張嶷引兵數(shù)萬屯于永安，以防不測。陛下再命一人去東吳報喪，以探其動靜。”雖無全綜之事，亦當(dāng)報喪。后主曰：“須得一舌辯之士為使。”一人應(yīng)聲而出曰：“微臣愿往?！北娨曋四详柊脖娙?，姓宗，名預(yù)，字德艷，官任參軍、右中郎將。后主大喜，即命宗預(yù)往東吳報喪，兼探虛實(shí)。不重在報喪，重在探虛實(shí)。
宗預(yù)領(lǐng)命，徑到金陵，入見吳主孫權(quán)。禮畢，只見左右人皆著素衣。不消送帛，先自掛孝。權(quán)作色而言曰：“吳、蜀已為一家，卿主何故而增白帝之守也？”責(zé)問王平、張嶷守永安之故。預(yù)曰：“臣以為東益巴丘之戍，西增白帝之守，皆事勢宜然，俱不足以相問也?！鳖A(yù)亦善于詞令。權(quán)笑曰：“卿不亞于鄧芝?！闭諔?yīng)八十六回中事。乃謂宗預(yù)曰：“朕聞諸葛丞相歸天，每日流涕，令官僚盡皆掛孝。不是寫孫權(quán)，是寫武侯。朕恐魏人乘喪取蜀，故增巴丘守兵萬人，以為救援，別無他意也?！闭f明全綜守巴丘之故。預(yù)頓首拜謝。權(quán)曰：“朕既許以同盟，安有背義之理？”預(yù)曰：“天子因丞相新亡，特命臣來報喪?！睓?quán)遂取金鈚箭一技，折之設(shè)誓曰：“朕若負(fù)前盟，子孫絕滅！”前者砍案為誓，今者折箭為誓，一為伐魏，一為和蜀。又命使赍香帛奠儀，入川致祭。冥儀四色，奉申奠儀。宗預(yù)拜辭吳主，同吳使還成都，入見后主，奏曰：“吳主因丞相新亡，亦自流涕，令群臣皆掛孝。其益兵巴丘者，恐魏人乘虛而入，別無異心。今折箭為誓，并不背盟。”后主大喜，重賞宗預(yù)，厚待吳使去訖。以下按過東吳，事敘西蜀。遂依孔明遺言，加蔣琬為丞相、大將軍、錄尚書事；加費(fèi)袆為尚書令，同理丞相事；加吳懿為車騎將軍，假節(jié)督漢中；姜維為輔漢將軍、平襄侯，總督諸處人馬，同吳懿出屯漢中，以防魏兵。防魏重于防吳。其余將校，各依舊職。楊儀自以為年宦先于蔣琬，而位出琬下，且自恃功高，未有重賞，口出怨言，謂費(fèi)袆曰：“昔日丞相初亡，吾若將全師投魏，寧當(dāng)寂寞如此耶！”楊儀為人亦與魏延仿佛。費(fèi)袆乃將此言具表密奏后主。后主大怒，命將楊儀下獄勘問，欲斬之。蔣琬奏曰：“儀雖有罪，但日前隨丞相多立功勞，未可斬也，當(dāng)廢為庶人。”后主從之，遂貶楊儀赴漢中嘉郡為民。儀羞慚自刎而死。楊儀結(jié)局卻與彭羕相仿佛。
蜀漢建興十三年，魏主曹睿青龍三夫，吳主孫權(quán)嘉禾四年，三國各不興兵。將三國總敘，作一關(guān)鎖。單說魏主封司馬懿為太尉，總督軍馬，安鎮(zhèn)諸邊。懿拜謝回洛陽去訖。以下又按下蜀、吳，單敘魏國。魏主在許昌，大興土木，建蓋官殿；前既勝吳而歸，今又聞武侯已死，故妄意肆志于土木也。又于洛陽造朝陽殿、太極殿、筑總章觀，俱高十丈；又立崇華殿、青霄閣、鳳凰樓、九龍池，命博士馬鈞監(jiān)造，極其華麗，雕梁華棟，碧瓦金磚，光輝耀日。抵得一篇《阿房宮賦》。選天下巧匠三萬余人，民夫三十余萬，不分晝夜而造。民力疲困，怨聲不絕。睿又降旨起土木于芳林園，使公卿皆負(fù)土樹木于其中。公卿為棟梁，今使公卿負(fù)木，是棟梁負(fù)棟梁也。司徒董尋上表切諫曰：
伏自建安以來，野戰(zhàn)死亡，或門殫戶盡，雖有存者，遺孤老弱。若今宮室狹小，欲廣大之，猶宜隨時，不妨農(nóng)務(wù)，況作無益之物乎？陛下既尊群臣，顯以冠冕，被以文繡，載以華輿，所以異于小人也。今又使負(fù)木擔(dān)土，沾體涂足，毀國之光，以崇無益，其無謂也。役民既已不情，役官更是無禮?？鬃釉疲骸熬钩家远Y，臣事君以忠?！睙o忠無禮，國何以立？臣知言出必死，而自比于牛之一毛，生既無益，死亦無損？秉筆流涕，心與世辭。臣有八子，臣死之后，累陛下矣。不勝戰(zhàn)栗待命之至！
睿覽表怒曰：“董尋不怕死耶！”左右奏請斬之。叡曰：“此人素有忠義，今且廢為庶人。做了庶人一發(fā)該搬磚弄瓦，為役夫之事矣。再有妄言者必斬！”時有太子舍人張茂，字彥材，亦上表切諫，睿命斬之。即日召馬鈞問曰：“朕建高臺峻閣，欲與神仙往來，以求長生不老之方。”鈞奏曰：“漢朝二十四帝，惟武帝享國最久，壽算極高，蓋因服天上日精月華之氣也。嘗于長安宮中建柏梁臺，臺上立一銅人，手捧一盤，名曰承露盤，接三更北斗所降沆瀣之水，其名曰天漿，又曰甘露。取此水用美玉為屑，調(diào)和服之，可以返老還童。”馬鈞是李少君一流人。叡大喜曰：“汝今可引人夫星夜至長安，拆取銅人，移置芳林園中。”
鈞領(lǐng)命，引一萬人至長安，命周圍搭起木架，上柏梁臺去。不移時間，五千人連繩引索，旋環(huán)而上。公卿搬木石，是公卿為役夫，今役夫升青云，是役夫?yàn)楣湟?。那柏梁臺高二十丈，銅柱圓十圍。馬鈞教先拆銅人。多人并力拆下銅人來，只見銅人眼中潸然淚下。興廢無常，成毀頓易，鐵漢亦心酸，銅人安得不淚下？眾皆大驚。忽然臺邊一陣狂風(fēng)起處，飛砂走石，急若驟雨，一聲響喨，就如天崩地裂，臺傾柱倒，壓死千余人。不死于兵，又死于役，君求長生，民則不聊生矣。鈞取銅人及金盤回洛陽，入見魏主，獻(xiàn)上銅人、承露盤。魏主問曰：“銅柱安在？”鈞奏曰：“柱重百萬斤，不能運(yùn)至?！鳖Ａ顚~柱打碎，運(yùn)來洛陽，鑄成兩個銅人，號為“翁仲”，列于司馬門外；又鑄銅龍鳳兩個，龍高四丈，鳳高三丈余，立在殿前。木牛流馬卻是有用，銅人、銅盤、銅龍、銅鳳卻是無用。又于上林苑中，種奇花異木，蓄養(yǎng)珍禽怪獸。少傳楊阜上表諫曰：
臣聞堯尚茅茨，而萬國安居；禹卑宮室，而天下樂業(yè)；及至殷、周，或堂崇三尺，度以九筵耳。古之圣帝明王，未有以宮室高麗，以雕弊百姓之財力者也。桀作璇室、象廊，紂為傾宮、鹿臺，致喪社稷；楚靈以筑章華而身受其禍；秦始皇作阿房宮而殃及其子，天下背叛，二世而滅。夫不度萬民之力，以從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也。陛下當(dāng)以堯、舜、禹、湯、文、武為法，以桀、紂、秦、楚為誠。而乃自暇自逸，惟宮室是飾，必有危亡之禍矣。君作元首，臣為股肱，存亡一體，得失同之。臣雖駑怯，敢忘諍臣之義？言不切至，不足以感陛下。謹(jǐn)叩棺沐浴，伏候重誅。
表上，睿不省，只催督馬鈞建造高臺，安置銅人、承露盤。又降旨廣選天下美女，入芳林園中。奇花異木、珍禽怪獸，猶不若此物之佳?！鸫司浔阋鹣挛凝嬪鷱U后事，絕妙過接法。眾官紛紛上表諫諍，睿俱不聽。
卻說曹睿之后毛氏，乃河內(nèi)人也，先年睿為平原王時，最相恩愛；及即帝位，立為后。后睿因?qū)櫣蛉?，毛后失寵。曹睿固甄后之子也，?dú)不記甄后失寵之事也？郭夫人美而慧，睿甚嬖之，每日取樂，月余不出宮闥。是歲春三月，芳林園中百花爭放，睿同郭夫人到園中賞玩飲酒。郭夫人曰：“何不請皇后同樂？”叡曰：“若彼在，朕涓滴不能下咽也?！逼湫驴准?，遂令舊者之取厭如此，為之一嘆。遂傳諭宮娥，不許令毛后知道。毛后見睿月余不入正宮，是日引十余宮人，來翠花樓上消遺，只聽得樂聲嘹亮，乃問曰：“何處奏樂？”一宮官啟曰：“乃圣上與郭夫人于御花園中賞花飲酒?！泵舐勚?，心中煩惱，回宮安歇?！皡s恨含情掩秋扇，空懸明月待君王?！贝稳眨蟪诵≤嚦鰧m游玩，正迎見睿于曲廊之間，乃笑日：“陛下昨游北園，其樂不淺也！”睿大怒，即令擒昨日侍奉諸人到，叱曰：“昨游北園，朕禁左右不許使毛后知道，何得又宣露！”喝令宮官將諸侍奉人盡斬之。毛后大驚，回車至宮，睿即降詔賜毛皇后死，立郭夫人為皇后。皮去毛曰韕，今去毛立郭，卻是光皮矣。一笑。朝臣莫敢諫者。
忽一日，幽州刺史毋丘儉上表，報稱遼東公孫淵造反，自號為燕王，改元紹漢元年，建宮殿，立官職，興兵入寇，搖動北方。睿大驚，即聚文武官僚，商議起兵退淵之策。正是：纔將土木勞中國，又見干戈起外方。
未知何以御之，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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