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孔明教劉琦，是走為上計；今教玄德，亦是走為上計。然劉琦之走得免于難，玄德之走幾不免于難，其故何也？則皆玄德不忍之心為之累耳。若非不忍于劉表，則可以不走；若非不忍于劉琮，則又可以不走。即走矣，若非不忍于百姓，則猶可以輕于走，捷于走，脫然于走。其走而及于難者，乃玄德之過于仁，而非孔明之疏于計也。
蔡氏之死，天不假手于玄德；劉琮之死，天不假手于劉琦：而殺之者乃是曹操，此造物者之巧也。然操于張繡之降則不殺，于張魯之降則不殺，即于袁譚之初降而未叛，則亦不遽殺；而獨(dú)于劉琮母子，則必殺之而后己，其故何居？曰：琮之意在永保荊州，失之則悔，悔則必怨，怨則舊臣之未降者或?qū)纯轄a以復(fù)燃，則可慮者一；即其臣之已降者見故主尚在，亦將懷二心以圖我，則可慮者二；且操方欲下江南，而琮或復(fù)與琦合，將結(jié)劉備以為我肘腋之患，則可慮者三。操之籌此至熟矣，琮即欲不死，豈可得哉？
檀溪之役，子龍以三百人而不能救玄德；長阪之役，子龍以一單騎而獨(dú)能救阿斗：事之不可知者也。關(guān)公之保二夫人，歷過五關(guān)，而皆得無恙；子龍之保二夫人，止過長阪，而不能兩全；又事之不可知者也?；蛑^檀溪不關(guān)龍馬之力，當(dāng)陽亦豈虎將之功，天也，非人也；我謂關(guān)公盡事兄之節(jié)，子龍竭救主之忠，天也，亦人也。玄德棄荊州，既失其地利，猶幸邀天之佑，得人之助爾。
孫策之知太史慈，不以新降而疑其詐；玄德之信子龍，不以臨難而疑其違：一則投契于一時，一則孚信于平日也。大約文字之妙，多在逆翻處。不有糜芳之告，翼德之疑，則玄德之識不奇，子龍之忠亦不顯。＜三國＞敘事之法，往往善于用逆，所以絕勝他書。
文有伏線之妙：玄德之取長沙，魏延之救黃忠，尚隔數(shù)回，而此處襄陽城外，早有一魏延忽然而來，忽然而去；在此時初無補(bǔ)于玄德，初無益于襄陽，而孰知預(yù)為后日之用，真奇事奇文。
徐氏以不死報夫仇，糜氏以一死全夫嗣：皆賢妻也。吳夫人臨死，托壯子于良臣；糜夫人臨死，托幼子于猛將：皆賢母也。然死更難于不死；臨難之托子，更難于平時之托子：則糜夫人之賢，又在東吳兩婦之上。
凡敘事之難，不難在聚處，而難在散處。如當(dāng)陽長阪一篇：玄德與眾將及二夫人并阿斗，東三西四，七斷八續(xù)，詳則不能加詳，略又不可偏略，庸筆至此，幾于束手。今作者將糜芳中箭，在玄德眼中敘出；簡雍著槍，糜竺被縛，在趙云眼中敘出；二夫人棄車步行，在簡雍口中敘出；簡雍報信，在翼德口中敘出；甘夫人下落，則借軍士口中詳之；糜夫人及阿斗下落，則借百姓口中詳之：歷落參差，一筆不忙，一筆不漏。又有旁筆，寫秋風(fēng)，寫秋夜，寫曠野哭聲，將數(shù)千兵及數(shù)萬百姓無不點(diǎn)綴描畫。予嘗讀＜史記＞，至項羽垓下一戰(zhàn)，寫項羽、寫虞姬、寫楚歌、寫九里山、寫八千子弟、寫韓信調(diào)軍、寫眾將十面埋伏、寫烏江自刎，以為文章紀(jì)事之妙，莫有奇于此者；及見＜三國＞當(dāng)陽長阪之文，不覺嘆龍門之復(fù)生也。
卻說張飛因關(guān)公放了上流水，遂引軍從下流殺將來，截住曹仁混殺。忽遇許褚，便與交鋒。許褚不敢戀戰(zhàn)，奪路走脫。張飛趕來，接著玄德、孔明，一同沿河到上流。劉封、糜芳已安排船只等候，遂一齊渡河，盡望樊城而去，孔明教將船筏放火燒毀。水上之火，又其余事。
卻說曹仁收拾殘軍，就新野屯住，使曹洪去見曹操，具言失利之事。操大怒曰：“諸葛村夫，安敢如此！”催動三軍，漫山塞野，盡至新野下寨。傳令軍士一面搜山，一面填塞白河。令大軍分作八路，一齊去取樊城。前是五隊，今變作八路。劉曄曰：“丞相初至襄陽，必須先買民心，今劉備盡遷新野百姓入樊城，若我兵徑進(jìn)，二縣為齏粉矣。不如先使人招降劉備。備即不降，亦可見我愛民之心；此句是正意。若其來降，則荊州之地，可不戰(zhàn)而定也?！贝司涫桥阏f。操從其言，便問：“誰可為使？”劉曄曰：“徐庶與劉備至厚，今現(xiàn)在軍中，何不命他一往？”操曰：“他去恐不復(fù)來?！睍显唬骸八舨粊?，貽笑于人矣。丞相勿疑?！鼻罢哔嵭焓剃帕掀浔貋?；今者遣徐庶，劉曄料其必返：前后相映。操乃召徐庶至，謂曰：“我本欲踏平樊城，奈憐眾百姓之命。公可往說劉備，如肯來降，免罪賜爵；若更執(zhí)迷，軍民共戮，玉石俱焚。吾知公忠義，故特使公往。愿勿相負(fù)。”明知備之不降而招之，又明知庶之不勤備降而遣之，皆詐也，不過先禮后兵，以示虛惠于百姓耳。徐庶受命而行。至樊城，玄德、孔明接見，共訴舊日之情。庶曰：“曹操使庶來招降使君，乃假買民心也，今彼分兵八路，填白河而進(jìn)。樊城恐不可守，宜速作行計?！辈淮焓讨?，而孔明之行計已定矣。玄德欲留徐庶。庶謝曰：“某若不還，恐惹人笑。今老母已喪，抱恨終天。身雖在彼，誓不為設(shè)一謀，公有臥龍輔佐，何愁大業(yè)不成？庶請辭。”若無臥龍輔佐，此時徐庶亦不留乎？或曰：徐庶，孝子也，母雖死而墳?zāi)乖谘桑什桓医^操耳。玄德不敢強(qiáng)留。
徐庶辭回，見了曹操，言玄德并無降意。操大怒，即日進(jìn)兵。玄德問計于孔明。孔明曰：“可速棄樊城，取襄陽暫歇。”本意在襄陽，孰知下文偏不是襄陽。玄德曰：“奈百姓相隨許久，安忍棄之？”孔明曰：“可令人遍告百姓，有愿隨者同去，不愿者留下?！毕仁乖崎L往江岸整頓船只，令孫干、簡雍在城中揚(yáng)聲曰：“今曹兵將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愿隨者，便同過江。”若使此時不告百姓，潛師宵遁，則后來必不為曹操所追及矣。兩縣之民，齊聲大呼曰：“我等雖死，亦愿隨使君！”此之謂人和。即日號泣而行，扶老攜幼，將男帶女，滾滾渡河，兩岸哭聲不絕。玄德于船上望見，大哭曰：“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難，吾何生哉！”欲投江而死，或曰，玄德之欲投江，與曹操之買民心，一樣都是假處。然曹操之假，百姓知之；玄德之假，百姓偏不以為假。雖同一假也，而玄德勝曹操多矣。左右急救止。聞?wù)吣煌纯?。船到傍岸，回顧百姓，有未渡者，望南而哭。玄德急令云長催船渡之，方纔上馬。不攜百姓則已，既已攜之，豈可攜其半而棄其半？則催船急渡，乃必然之勢也。行至襄陽東門，只見城上遍插旌旗，壕邊密布鹿角，玄德勒馬大叫曰：“劉琮賢侄，吾但欲救百姓，并無他念。可快開門?！币嘁园傩談又?。劉琮聞玄德至，懼而不出。蔡瑁、張允徑來敵樓上，叱軍士亂箭射下。城外百姓，皆望敵樓而哭。劉琮拒玄德則不義，棄百姓則不仁。城中忽有一將，自變量百人徑上城樓，大喝：“蔡瑁、張允賣國之賊！劉使君乃仁德之人，今為救民而來投，何得相拒！”突如其來，伊何人哉？眾視其人，身長八尺，面如重棗，乃義陽人也，姓魏，名延，字文長。魏延之歸玄德，尚在十?dāng)?shù)回之后，卻早于此處出現(xiàn)，妙。當(dāng)下魏延輪刀砍死守門將士，開了城門，放下吊橋，大叫：“劉皇叔快領(lǐng)兵入城，共殺賣國之賊！”讀者至此，必謂蔡瑁、張允此時必死，而玄德此時必入襄陽矣。張飛便躍馬欲入，玄德急止之曰：“休驚百姓！”處處以百姓為重。魏延只管招呼玄德軍馬入城。只見城內(nèi)一將飛馬引軍而出，大喝：“魏延無名小卒，安敢造亂！認(rèn)得我大將文聘么？”忽然又遇一阻隔。妙絕。魏延大怒，挺槍躍馬，便來交戰(zhàn)。兩下軍兵在城邊混殺，喊聲大震。玄德曰：“本欲保民，反害民也！吾不愿入襄陽！”處處以百姓為重。孔明曰：“江陵乃荊州要地，不如先取江陵為家?！北疽〗?，誰知后文又不是江陵。玄德曰：“正合吾心。”于是引著百姓，盡離襄陽大路，望江陵而走。襄陽城中百姓，多有乘亂逃出城來，跟玄德而去。此之謂人和。魏延與文聘交戰(zhàn)，從巳至未，手下兵卒，皆已折盡。延乃撥馬而逃，卻尋不見玄德，自投長沙太守韓玄去了。為后救黃忠伏線。
卻說玄德同行軍民共數(shù)萬，大小車數(shù)千輛，挑擔(dān)背包者不計其數(shù)。路過劉表之墓，玄德率眾將拜于墓前，哭告曰：“辱弟備無德無才，負(fù)兄寄托之重，罪在備一身，與百姓無干。望兄英靈，垂救荊、襄之民！”言甚悲切，軍民無不下淚。曹操哭袁紹之墓是假哭，玄德哭劉表之墓是真哭?！痣m為劉表而哭，卻為百姓而祝，處處以百姓為重。忽哨馬報曰：“曹操大軍，已屯樊城，使人收拾船筏，即日渡江趕來也?！北妼⒔栽唬骸敖暌兀憧删苁?。今擁民眾數(shù)萬，日行十余里，似此幾時得至江陵？倘曹兵到，如何迎敵？不如暫棄百姓，先行為上?！毙缕唬骸芭e大事者必以人為本。今人歸我，奈何棄之？”不攜百姓則已，既已攜之，豈可攜于前而棄于后？到底同行，亦必然之勢也。百姓聞玄德此言，莫不傷感。后人有詩贊曰：
臨難仁心存百姓，登舟揮淚動三軍。至今憑吊襄江口，父老猶然憶使君。 卻說玄德?lián)碇傩?，緩緩而行。孔明曰：“追兵不久即至?？汕苍崎L往江夏求救于公子劉琦。教他速起兵乘船會于江陵?！狈街叭諡閯㈢嫴?，已早為今日玄德伏著。玄德從之，即修書令云長同孫干領(lǐng)五百軍往江夏求救；令張飛斷后；為長阪橋伏線。趙云保護(hù)老?。粸楫?dāng)陽伏筆。其余俱管顧百姓而行。處處以百姓為重。每日只走十余里便歇。
卻說曹操在樊城，使人渡江至襄陽，召劉琮相見。琮懼怕不敢往見。蔡瑁、張允請行。王威密告琮曰：“將軍既降，玄德又走，曹操必懈弛無備。愿將軍奮整奇兵，設(shè)于險處擊之，操可獲矣。獲操則威震天下，中原雖廣，可傳檄而定。此難遇之機(jī)，不可失也?！蓖跬擞?，妙不可言。劉琮若能行之，是一時快事；劉琮即不行之，亦千古快談。琮以其言告蔡瑁。瑁叱王威曰：“汝不知天命，安敢妄言！”威怒罵曰：“賣國之徒，吾恨不生啖汝肉！”瑁欲殺之，蒯越勸止。李珪死而王威不死，亦僥幸耳。瑁遂與張允同至樊城，拜見曹操。瑁等辭色甚是諂佞。操問：“荊州軍馬錢糧，今有多少？”瑁曰：“馬軍五萬，步軍十五萬，水軍八萬：共二十八萬。錢糧大半在江陵，其余各處，亦足供給一載?！奔扔腥绱酥Z，而不修戰(zhàn)具，蔡瑁非人哉！操曰：“戰(zhàn)船多少？原是何人管領(lǐng)？”瑁曰：“大小戰(zhàn)船共七千余只，原是瑁等二人掌管?！辈偎旒予殒?zhèn)南侯、水軍大都督，張允為助順侯、水軍副都督。為赤壁伏線。二人大喜拜謝。狗才。操又曰：“劉景升既死，其子降順，吾當(dāng)表奏天子，使永為荊州之主。”連許兩番，誰知都是假話。二人大喜而退。荀攸曰：“蔡瑁，張允乃諂佞之徒，主公何遂加以如此顯爵，更教都督水軍乎？”操笑曰：“吾豈不識人？止因吾所領(lǐng)北地之眾，不習(xí)水戰(zhàn)，故且權(quán)用此二人。待成事之后，別有理會。”奸雄用人，全是權(quán)詐，可恨可愛。
卻說蔡瑁、張允歸見劉琮，具言：“曹操許保奏將軍永鎮(zhèn)荊、襄?！辩笙病４稳?，與母蔡夫人赍捧印綬兵符，親自渡江拜迎曹操。大事去矣。操撫慰畢，即引隨征軍將進(jìn)屯襄陽城外。蔡瑁、張允令襄陽百姓焚香拜接。曹操俱用好言撫諭。百姓焚香是沒奈何，曹操撫諭是了世事。入城至府中坐定，即召蒯越近前，撫慰曰：“吾不喜得荊州，喜得異度也?！崩霞椤Ｋ旆庳嵩綖榻晏胤呛?，傅巽、王粲等皆為關(guān)內(nèi)侯；三人前勸劉琮降操，正為此耳。而以劉琮為青州刺史，便教起程。兩次詐許，今番變卦。惡極。琮聞命大驚，辭曰：“琮不愿為官，愿守父母鄉(xiāng)土?！辈僭唬骸扒嘀萁鄱?，教你隨朝為官，免在荊襄被人圖害?！辩偃妻o，曹操不準(zhǔn)，琮只得與母蔡夫人同赴青州。只有故將王威相隨，其余官員俱送至江口而回。劉琮此時行旅之況，更慘于玄德矣。操喚于禁囑付曰：“你可引輕騎追劉琮母子殺之，以絕后患?！睈簶O，然亦勢所必然。于禁得令，領(lǐng)眾趕上，大喝曰：“我奉丞相令，教來殺汝母子，可早納下首級?！辈谭蛉吮㈢罂?。早知今日，悔不當(dāng)初，欲再從屏風(fēng)后竊聽賓客之語，豈可得哉！雖然，呂布之妻嚴(yán)氏、袁紹之妻劉氏，皆被曹操取至許都；則蔡夫人之見殺，猶為死得干凈也。于禁喝令軍士下手，王威忿怒，奮力相斗，竟被眾軍所殺。冀州死節(jié)者有沮授、審配；荊州死節(jié)者惟王威一人。軍士殺死劉琮及蔡夫人，于禁回報曹操，操重賞于禁。便使人往隆中搜尋孔明妻小，卻不知去向，原來孔明先已令人搬送至三江內(nèi)隱避矣。徐庶之母被執(zhí)，而孔明之家杳然，畢竟臥龍妙人，勝元直十倍。操深恨之。
襄陽既定，荀攸進(jìn)言曰：“江陵乃荊、襄重地，錢糧極廣。劉備若據(jù)此地，急難動搖?！辈僭唬骸肮仑M忘之？”隨命于襄陽諸將中選一員引軍開道，諸將中卻獨(dú)不見文聘。操使人尋問，方纔來見。操曰：“汝來何遲？”對曰：“為人臣而不能使其主保全境土，心實悲慚，無顏早見耳?！毖杂櫍[流涕。與袁紹之客王修等相類。操曰：“真忠臣也?！背奶?，賜爵關(guān)內(nèi)侯，便教引軍開道。探馬報說：“劉備帶領(lǐng)百姓，日行止十?dāng)?shù)里，計程只有三百余里。”已行過一月矣。操教各部下精選五千鐵騎，星夜前進(jìn)，限一日一夜，趕上劉備。以一日一夜趕一月之程，兵雖銳而亦疲矣。大軍陸續(xù)隨后而進(jìn)。
卻說玄德引十?dāng)?shù)萬百姓、三千余軍馬，一程程挨著往江陵進(jìn)發(fā)。趙云保護(hù)老小，張飛斷后。將二人再點(diǎn)一句，為后文伏線。孔明曰：“云長往江夏去了，絕無回音，不知若何？”玄德曰：“敢煩軍師親自走一遭。劉琦感公昔日之教，今若見公親至，事必諧矣。”孔明允諾，便同劉封引五百軍先往江夏求救去了。關(guān)公既去，孔明又行，止剩張、云二將矣。當(dāng)日玄德自與簡雍、糜竺、糜芳同行。正行間，忽然一陣狂風(fēng)就馬前刮起，塵土沖天，平遮紅日。未寫兵來，先寫風(fēng)報，使人凜凜。玄德驚曰：“此何兆也？”簡雍頗明陰陽，袖占一課，失驚曰：“此大兇之兆也。應(yīng)在今夜。主公可速棄百姓而走?！毙略唬骸鞍傩諒男乱跋嚯S至此，吾安忍棄之？”處處以百姓為重。雍曰：“主公若戀而不棄，禍不遠(yuǎn)矣?！毙聠枺骸扒懊媸呛翁?？”左右答曰：“前面是當(dāng)陽縣。有座山名為景山?！毙卤憬叹痛松皆?。時秋末冬初，涼風(fēng)透骨；黃昏將近，哭聲遍野。嘗讀李陵書曰：“涼秋九月，時聞悲風(fēng)蕭條之聲?！庇肿x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曰：“往往鬼哭，天陰則聞?！蔽磭L不愀然悲也。今此處兼彼二語，倍覺凄涼?！鹎锬┒醵?，早為后文赤壁借風(fēng)作襯。至四更時分，只聽得西北喊聲震地而來。玄德大驚，急上馬引本部精兵二千余人迎敵。曹兵掩至，勢不可當(dāng)。玄德死戰(zhàn)。正在危迫之際，幸得張飛引軍至，殺開一條血路，救玄德望東而走。文聘當(dāng)先攔住，玄德罵曰：“背主之賊，尚有何面目見人！”文聘羞慚滿面，引兵自投東北去了。文聘尚有良心。張飛保著玄德，且戰(zhàn)且走。奔至天明，聞喊聲漸漸遠(yuǎn)去，玄德方纔歇馬?？词窒码S行人，止有百余騎；百姓老小并糜竺、糜芳、簡雍、趙云等一干人，皆不知下落。此處寫得七零八落，后文一一點(diǎn)出。玄德大哭曰：“十?dāng)?shù)萬生靈，皆因戀我，遭此大難，諸將及老小，皆不知存亡：雖土木之人，寧不悲乎！”先言百姓，次言諸將、老小，處處以百姓為重。
正恓惶時，忽見糜芳面帶數(shù)箭，踉蹌而來，糜芳帶箭，在玄德眼中敘出，極省。妙?？谘裕骸摆w子龍反投曹操去了也！”將寫趙云盡忠，卻報趙云降操。是借糜芳口下反襯下文。玄德叱曰：“子龍是我故交，安肯反乎？”玄德之言，是正襯下文。張飛曰：“他今見我等勢窮力盡，或者反投曹操，以圖富貴耳?！泵臃疾恢w云，張飛亦疑趙云，不獨(dú)反襯玄德之識，正反襯趙云之忠。玄德曰：“子龍從我于患難，心如鐵石，非富貴所能動搖也?！敝闹Z。糜芳曰：“我親見他投西北去了?！贝藚s何故？張飛曰：“待我親自尋他去。若撞見時，一槍刺死！”讀者至此，為趙云寒心。玄德曰：“休錯疑心。豈不見你二兄誅顏良、文丑之事乎？白馬解圍事已隔數(shù)回，至此忽然一提。子龍此去，必有事故。吾料子龍必不棄我也?！睆堬w那里肯聽，引二十余騎，至長阪橋。見橋東有一帶樹木，飛生一計，教所從二十余騎，都砍下樹枝，拴在馬尾上，在樹林內(nèi)往來馳騁，沖起塵土，以為疑兵。翼德漸能用智，想為孔明陶镕故也。飛卻親自橫矛立馬于橋上，向西而望。寫得有聲勢?！鸫颂帣?quán)按下張飛，以下單敘趙云。
卻說趙云自四更時分與曹軍廝殺，往來沖突，殺至天明，尋不見玄德，又失了玄德老小。云自思曰：“主公將甘、糜二夫人與小主人阿斗，托付在我身上。今日軍中失散，有何面目去見主人？不如去決一死戰(zhàn)，好歹要尋主母與小主人下落。”方敘明不歸東南，投轉(zhuǎn)西北之故?；仡欁笥?，只有三四十騎相隨。云拍馬在亂軍中尋覓，二縣百姓號哭之聲，震天動地；中箭著槍，拋男棄女而走者，不計其數(shù)。將寫二夫人，先寫兩縣百姓，是以旁筆佐正筆。趙云正走之間，見一人臥在草中，視之，乃簡雍也。借趙云眼中敘出簡雍，又省筆。云急問曰：“曾見兩位主母否？”雍曰：“二主母棄了車仗，抱阿斗而走。我飛馬趕去，轉(zhuǎn)過山坡，被一將刺了一槍，跌下馬來，馬被奪了去。我爭斗不得，故臥在此?！痹颇藢尿T所騎之馬，借一匹與簡雍騎坐。又著二卒扶護(hù)簡雍先去，報與主人：“我上天入地，好歹尋主母與小主人來。如尋不見，死在沙場上也！”說罷，拍馬望長阪坡而去。妙在不敘簡雍一邊歸報，只敘趙云一面去尋。忽一人大叫：“趙將軍那里去？”云勒馬問曰：“你是何人？”答曰：“我乃劉使君帳下護(hù)送車仗的軍士，被箭射倒在此?！壁w云便問二夫人消息。軍士曰：“恰纔見甘夫人披頭跣足，相隨一伙百姓婦女，投南而走?！备史蛉讼侣?，借軍士口中敘出，又省筆?！鸷営赫f兩個夫人，都未有下落；軍士只說一個夫人，卻有下落。俱妙。云見說，也不顧軍士，急縱馬望南趕去。寫趙云心忙，無暇更救軍士，不獨(dú)簡雍與軍士輕重有別，且夫人與軍士緩急更殊也。只見一伙百姓，男女?dāng)?shù)百人，相攜而走。云大叫曰：“內(nèi)中有甘夫人否？”夫人在后面望見趙云，放聲大哭。云下馬插槍而泣曰：“使主母失散，云之罪也。糜夫人與小主人安在？”甘夫人曰：“我與糜夫人被逐，棄了車仗，雜于百姓內(nèi)步行，與簡雍語相應(yīng)。又撞見一枝軍馬沖散。糜夫人與阿斗不知何往，我獨(dú)自逃生至此?！泵臃蛉耸?，借甘夫人口中點(diǎn)出，又省筆。正言間，百姓發(fā)喊，又撞出一枝軍來。趙云拔槍上馬看時，面前馬上綁著一人，乃糜竺也。糜竺被縛，借趙云眼中點(diǎn)出，又省筆。○糜芳中箭，簡雍著槍，糜竺被縛，寫得參差歷落。妙。背后一將，手提大刀，引著千余軍。乃曹仁部將淳于導(dǎo)，拿住糜竺，正要解去獻(xiàn)功。補(bǔ)敘明白，筆法變換。趙云大喝一聲，挺槍縱馬，直取淳于導(dǎo)。導(dǎo)抵?jǐn)巢蛔?，被云一槍刺落馬下，向前救了糜竺，奪得馬二匹。云請甘夫人上馬，殺開條大路，直送至長阪坡。只見張飛橫矛立馬于橋上，大叫：“子龍！你如何反我哥哥？”此時已知不反，又問一句，為前文余波。云曰：“我尋不見主母與小主人，因此落后，何言反耶？”飛曰：“若非簡雍先來報信，我今見你，怎肯干休也！”簡雍報信，借翼德口中補(bǔ)敘出來，又極省筆。云曰：“主公在何處？”飛曰：“只在前面不遠(yuǎn)?！痹浦^糜竺曰：“糜子仲保甘夫人先行，待我仍往尋糜夫人與小主人去?！毖粤T，自變量騎再回舊路。妙在此時不即見玄德。
正走之間，見一將手提鐵槍，背著一口劍，引十?dāng)?shù)騎躍馬而來。趙云更不打話，直取那將，交馬只一合，把那將一槍刺倒，從騎皆走。原來那將乃曹操隨身背劍之將夏侯恩也。本為曹操背劍，今為趙云送劍。曹操有寶劍二口，一名“倚天”，一名“青釭”，倚天劍自佩之，青釭劍令夏侯恩佩之。那青釭劍砍鐵如泥，鋒利無比。補(bǔ)敘寶劍來歷，又以倚天陪青釭。急中偏有此緩筆，忙中偏有此閑筆。當(dāng)時夏侯恩自恃勇力，背著曹操，只顧引人搶奪擄掠。不想撞著趙云，被他一槍刺死，奪了那口劍，看靶上有金嵌“青釭”二字，方知是寶劍也。再補(bǔ)寫寶劍一句。云插劍提槍，復(fù)殺入重圍，回顧手下從騎，已沒一人，只剩得孤身。得了寶劍，失了從騎。云并無半點(diǎn)退心，只顧往來尋覓，但逢百姓，便問糜夫人消息。忽一人指曰：“夫人抱著孩兒，左腿上著了槍，行走不得，只在前面墻缺內(nèi)坐地?！备史蛉讼侣?，用軍士報信；糜夫人下落，又用百姓報信。俱省筆。趙云聽了，連忙追尋。只見一個人家，被火燒壞土墻，糜夫人抱著阿斗，坐于墻下枯井之傍啼哭。先將土墻枯井于此一逗。妙。云急下馬伏地而拜。夫人曰：“妾得見將軍，阿斗有命矣。望將軍可憐他父親飄蕩半世，只有這點(diǎn)骨血。將軍可護(hù)持此子，教他得見父面，妾死無恨！”言之傷心，聞之酸鼻?！鸢⒍纺烁史蛉怂茧y之中，糜夫人能攜持付托，勝如己出，更自難得。云曰：“夫人受難，云之罪也。不必多言，請夫人上馬。云自步行死戰(zhàn)，保夫人透出重圍。”糜夫人曰：“不可！將軍豈可無馬？人知玄德過檀溪不可無馬，不知趙云過當(dāng)陽亦不可無馬。此子全賴將軍保護(hù)。妾已重傷，死何足惜！望將軍速抱此子前去，勿以妾為累也。”好夫人。云曰：“喊聲將近，追兵已至，請夫人速速上馬?！泵臃蛉嗽唬骸版砦瘜嶋y去。休得兩誤?！蹦藢⒍愤f與趙云曰：“此子性命全在將軍身上！”人知昭烈在白帝城托阿斗于孔明，不知糜夫人在長阪坡托阿斗于子龍，一樣付托之重。趙云三回五次，請夫人上馬，夫人只不肯上馬。四邊喊聲又起。云厲聲曰：“夫人不聽吾言，追軍若至，為之奈何？”勢迫事險，心忙語急，寫來如畫。糜夫人乃棄阿斗于地，翻身投入枯井中而死。人但知趙云不惜死以保其主，不知糜夫人不惜死以保其子。趙云固奇男子，糜夫人亦奇婦人。后人有詩贊之曰：
戰(zhàn)將全憑馬力多，步行怎把幼君扶？拚將一死存劉嗣，勇決還虧女丈夫。 趙云見夫人已死，恐曹軍盜尸，便將土墻推倒，掩蓋枯井。土墻枯井，前先點(diǎn)出，此處便不突然?？梢娖溆霉P閑細(xì)。掩訖，解開勒甲絳，放下掩心鏡，將阿斗抱護(hù)在懷，呂布馱女兒在背，甚是累墜；趙云裹阿斗在懷，頗覺輕便。綽槍上馬。早有一將引一隊步軍至，來得如此危急，愈足見糜夫人一死之妙。乃曹洪部將晏明也，持三尖兩刃刀來戰(zhàn)趙云。不三合，被趙云一槍刺倒，殺散眾軍，沖開一條路。正走間，前面又一枝軍馬攔住，當(dāng)先一員大將，旗號分明，大書“河間張合”。云更不答話，挺槍便戰(zhàn)。約十余合，云不敢戀戰(zhàn)，奪路而走。背后張合趕來，云加鞭而行，不想趷跶一聲，連馬和人，顛入土坑之內(nèi)。讀者至此，必謂趙云不免矣。張合挺槍來刺，忽然一道紅光，從土坑中滾起，那匹馬平空一躍，跳出坑外。亦大奇事。上是趙云保阿斗，此卻是阿斗保趙云矣。○與玄德檀溪躍馬仿佛相似。后人有詩曰：
紅光罩體困龍飛，征馬沖開長阪圍。四十二年真命主，將軍因得顯神威。 張合見了，大驚而退。趙云縱馬正走，背后忽有二將大叫：“趙云休走！”前面又有二將，使兩般軍器，截住去路：后面趕的是馬延、張顗，前面阻的是焦觸、張南，都是袁紹手下降將。袁紹降將正與子龍映像。趙云力戰(zhàn)四將，曹軍一齊擁至。云乃拔青釭劍亂砍，手起處，衣甲平過，血如涌泉。殺退眾軍將，直透重圍。玄德逃難賴良馬，子龍殺將賴寶劍。一馬一劍，正復(fù)相當(dāng)。
卻說曹操在景山頂上，望見一將，所到之處，威不可當(dāng)，急問左右是誰。曹洪飛馬下山大叫曰：“軍中戰(zhàn)將可留姓名！”云應(yīng)聲曰：“吾乃常山趙子龍也！”曹洪回報曹操。操曰：“真虎將也！吾當(dāng)生致之?！彼炝铒w馬傳報各處：如趙云到，不許放冷箭，只要捉活的。因此趙云得脫此難，此亦阿斗之福所致也。曹操要捉生趙云，卻使趙云保得活阿斗。這一場殺，趙云懷抱后主，直透重圍，砍倒大旗兩面，奪槊三條；前后槍刺劍砍，殺死曹營名將五十余員?？倲⒁痪?，省卻無數(shù)筆墨。后人有詩曰：
血染征袍透甲紅，當(dāng)陽誰敢與爭鋒。古來沖陣扶危主，只有常山趙子龍。 &&& 趙云當(dāng)下殺透重圍，已離大陣，血滿征袍。正行間，山坡下又撞出兩枝軍，乃夏侯惇部將鐘晉、鐘紳兄弟二人，一個使大斧，一個使畫戟，大喝：“趙云快下馬受縛！”上已作一收，不想此處又起。正是：
才離虎窟逃生去，又遇龍?zhí)豆睦藖怼?畢竟子龍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蔡氏之死，天不假手于玄德；劉琮之死，天不假手于劉琦：而殺之者乃是曹操，此造物者之巧也。然操于張繡之降則不殺，于張魯之降則不殺，即于袁譚之初降而未叛，則亦不遽殺；而獨(dú)于劉琮母子，則必殺之而后己，其故何居？曰：琮之意在永保荊州，失之則悔，悔則必怨，怨則舊臣之未降者或?qū)纯轄a以復(fù)燃，則可慮者一；即其臣之已降者見故主尚在，亦將懷二心以圖我，則可慮者二；且操方欲下江南，而琮或復(fù)與琦合，將結(jié)劉備以為我肘腋之患，則可慮者三。操之籌此至熟矣，琮即欲不死，豈可得哉？
檀溪之役，子龍以三百人而不能救玄德；長阪之役，子龍以一單騎而獨(dú)能救阿斗：事之不可知者也。關(guān)公之保二夫人，歷過五關(guān)，而皆得無恙；子龍之保二夫人，止過長阪，而不能兩全；又事之不可知者也?；蛑^檀溪不關(guān)龍馬之力，當(dāng)陽亦豈虎將之功，天也，非人也；我謂關(guān)公盡事兄之節(jié)，子龍竭救主之忠，天也，亦人也。玄德棄荊州，既失其地利，猶幸邀天之佑，得人之助爾。
孫策之知太史慈，不以新降而疑其詐；玄德之信子龍，不以臨難而疑其違：一則投契于一時，一則孚信于平日也。大約文字之妙，多在逆翻處。不有糜芳之告，翼德之疑，則玄德之識不奇，子龍之忠亦不顯。＜三國＞敘事之法，往往善于用逆，所以絕勝他書。
文有伏線之妙：玄德之取長沙，魏延之救黃忠，尚隔數(shù)回，而此處襄陽城外，早有一魏延忽然而來，忽然而去；在此時初無補(bǔ)于玄德，初無益于襄陽，而孰知預(yù)為后日之用，真奇事奇文。
徐氏以不死報夫仇，糜氏以一死全夫嗣：皆賢妻也。吳夫人臨死，托壯子于良臣；糜夫人臨死，托幼子于猛將：皆賢母也。然死更難于不死；臨難之托子，更難于平時之托子：則糜夫人之賢，又在東吳兩婦之上。
凡敘事之難，不難在聚處，而難在散處。如當(dāng)陽長阪一篇：玄德與眾將及二夫人并阿斗，東三西四，七斷八續(xù)，詳則不能加詳，略又不可偏略，庸筆至此，幾于束手。今作者將糜芳中箭，在玄德眼中敘出；簡雍著槍，糜竺被縛，在趙云眼中敘出；二夫人棄車步行，在簡雍口中敘出；簡雍報信，在翼德口中敘出；甘夫人下落，則借軍士口中詳之；糜夫人及阿斗下落，則借百姓口中詳之：歷落參差，一筆不忙，一筆不漏。又有旁筆，寫秋風(fēng)，寫秋夜，寫曠野哭聲，將數(shù)千兵及數(shù)萬百姓無不點(diǎn)綴描畫。予嘗讀＜史記＞，至項羽垓下一戰(zhàn)，寫項羽、寫虞姬、寫楚歌、寫九里山、寫八千子弟、寫韓信調(diào)軍、寫眾將十面埋伏、寫烏江自刎，以為文章紀(jì)事之妙，莫有奇于此者；及見＜三國＞當(dāng)陽長阪之文，不覺嘆龍門之復(fù)生也。
卻說張飛因關(guān)公放了上流水，遂引軍從下流殺將來，截住曹仁混殺。忽遇許褚，便與交鋒。許褚不敢戀戰(zhàn)，奪路走脫。張飛趕來，接著玄德、孔明，一同沿河到上流。劉封、糜芳已安排船只等候，遂一齊渡河，盡望樊城而去，孔明教將船筏放火燒毀。水上之火，又其余事。
卻說曹仁收拾殘軍，就新野屯住，使曹洪去見曹操，具言失利之事。操大怒曰：“諸葛村夫，安敢如此！”催動三軍，漫山塞野，盡至新野下寨。傳令軍士一面搜山，一面填塞白河。令大軍分作八路，一齊去取樊城。前是五隊，今變作八路。劉曄曰：“丞相初至襄陽，必須先買民心，今劉備盡遷新野百姓入樊城，若我兵徑進(jìn)，二縣為齏粉矣。不如先使人招降劉備。備即不降，亦可見我愛民之心；此句是正意。若其來降，則荊州之地，可不戰(zhàn)而定也?！贝司涫桥阏f。操從其言，便問：“誰可為使？”劉曄曰：“徐庶與劉備至厚，今現(xiàn)在軍中，何不命他一往？”操曰：“他去恐不復(fù)來?！睍显唬骸八舨粊?，貽笑于人矣。丞相勿疑?！鼻罢哔嵭焓剃帕掀浔貋?；今者遣徐庶，劉曄料其必返：前后相映。操乃召徐庶至，謂曰：“我本欲踏平樊城，奈憐眾百姓之命。公可往說劉備，如肯來降，免罪賜爵；若更執(zhí)迷，軍民共戮，玉石俱焚。吾知公忠義，故特使公往。愿勿相負(fù)。”明知備之不降而招之，又明知庶之不勤備降而遣之，皆詐也，不過先禮后兵，以示虛惠于百姓耳。徐庶受命而行。至樊城，玄德、孔明接見，共訴舊日之情。庶曰：“曹操使庶來招降使君，乃假買民心也，今彼分兵八路，填白河而進(jìn)。樊城恐不可守，宜速作行計?！辈淮焓讨?，而孔明之行計已定矣。玄德欲留徐庶。庶謝曰：“某若不還，恐惹人笑。今老母已喪，抱恨終天。身雖在彼，誓不為設(shè)一謀，公有臥龍輔佐，何愁大業(yè)不成？庶請辭。”若無臥龍輔佐，此時徐庶亦不留乎？或曰：徐庶，孝子也，母雖死而墳?zāi)乖谘桑什桓医^操耳。玄德不敢強(qiáng)留。
徐庶辭回，見了曹操，言玄德并無降意。操大怒，即日進(jìn)兵。玄德問計于孔明。孔明曰：“可速棄樊城，取襄陽暫歇。”本意在襄陽，孰知下文偏不是襄陽。玄德曰：“奈百姓相隨許久，安忍棄之？”孔明曰：“可令人遍告百姓，有愿隨者同去，不愿者留下?！毕仁乖崎L往江岸整頓船只，令孫干、簡雍在城中揚(yáng)聲曰：“今曹兵將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愿隨者，便同過江。”若使此時不告百姓，潛師宵遁，則后來必不為曹操所追及矣。兩縣之民，齊聲大呼曰：“我等雖死，亦愿隨使君！”此之謂人和。即日號泣而行，扶老攜幼，將男帶女，滾滾渡河，兩岸哭聲不絕。玄德于船上望見，大哭曰：“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難，吾何生哉！”欲投江而死，或曰，玄德之欲投江，與曹操之買民心，一樣都是假處。然曹操之假，百姓知之；玄德之假，百姓偏不以為假。雖同一假也，而玄德勝曹操多矣。左右急救止。聞?wù)吣煌纯?。船到傍岸，回顧百姓，有未渡者，望南而哭。玄德急令云長催船渡之，方纔上馬。不攜百姓則已，既已攜之，豈可攜其半而棄其半？則催船急渡，乃必然之勢也。行至襄陽東門，只見城上遍插旌旗，壕邊密布鹿角，玄德勒馬大叫曰：“劉琮賢侄，吾但欲救百姓，并無他念。可快開門?！币嘁园傩談又?。劉琮聞玄德至，懼而不出。蔡瑁、張允徑來敵樓上，叱軍士亂箭射下。城外百姓，皆望敵樓而哭。劉琮拒玄德則不義，棄百姓則不仁。城中忽有一將，自變量百人徑上城樓，大喝：“蔡瑁、張允賣國之賊！劉使君乃仁德之人，今為救民而來投，何得相拒！”突如其來，伊何人哉？眾視其人，身長八尺，面如重棗，乃義陽人也，姓魏，名延，字文長。魏延之歸玄德，尚在十?dāng)?shù)回之后，卻早于此處出現(xiàn)，妙。當(dāng)下魏延輪刀砍死守門將士，開了城門，放下吊橋，大叫：“劉皇叔快領(lǐng)兵入城，共殺賣國之賊！”讀者至此，必謂蔡瑁、張允此時必死，而玄德此時必入襄陽矣。張飛便躍馬欲入，玄德急止之曰：“休驚百姓！”處處以百姓為重。魏延只管招呼玄德軍馬入城。只見城內(nèi)一將飛馬引軍而出，大喝：“魏延無名小卒，安敢造亂！認(rèn)得我大將文聘么？”忽然又遇一阻隔。妙絕。魏延大怒，挺槍躍馬，便來交戰(zhàn)。兩下軍兵在城邊混殺，喊聲大震。玄德曰：“本欲保民，反害民也！吾不愿入襄陽！”處處以百姓為重。孔明曰：“江陵乃荊州要地，不如先取江陵為家?！北疽〗?，誰知后文又不是江陵。玄德曰：“正合吾心。”于是引著百姓，盡離襄陽大路，望江陵而走。襄陽城中百姓，多有乘亂逃出城來，跟玄德而去。此之謂人和。魏延與文聘交戰(zhàn)，從巳至未，手下兵卒，皆已折盡。延乃撥馬而逃，卻尋不見玄德，自投長沙太守韓玄去了。為后救黃忠伏線。
卻說玄德同行軍民共數(shù)萬，大小車數(shù)千輛，挑擔(dān)背包者不計其數(shù)。路過劉表之墓，玄德率眾將拜于墓前，哭告曰：“辱弟備無德無才，負(fù)兄寄托之重，罪在備一身，與百姓無干。望兄英靈，垂救荊、襄之民！”言甚悲切，軍民無不下淚。曹操哭袁紹之墓是假哭，玄德哭劉表之墓是真哭?！痣m為劉表而哭，卻為百姓而祝，處處以百姓為重。忽哨馬報曰：“曹操大軍，已屯樊城，使人收拾船筏，即日渡江趕來也?！北妼⒔栽唬骸敖暌兀憧删苁?。今擁民眾數(shù)萬，日行十余里，似此幾時得至江陵？倘曹兵到，如何迎敵？不如暫棄百姓，先行為上?！毙缕唬骸芭e大事者必以人為本。今人歸我，奈何棄之？”不攜百姓則已，既已攜之，豈可攜于前而棄于后？到底同行，亦必然之勢也。百姓聞玄德此言，莫不傷感。后人有詩贊曰：
臨難仁心存百姓，登舟揮淚動三軍。至今憑吊襄江口，父老猶然憶使君。 卻說玄德?lián)碇傩?，緩緩而行。孔明曰：“追兵不久即至?？汕苍崎L往江夏求救于公子劉琦。教他速起兵乘船會于江陵?！狈街叭諡閯㈢嫴?，已早為今日玄德伏著。玄德從之，即修書令云長同孫干領(lǐng)五百軍往江夏求救；令張飛斷后；為長阪橋伏線。趙云保護(hù)老?。粸楫?dāng)陽伏筆。其余俱管顧百姓而行。處處以百姓為重。每日只走十余里便歇。
卻說曹操在樊城，使人渡江至襄陽，召劉琮相見。琮懼怕不敢往見。蔡瑁、張允請行。王威密告琮曰：“將軍既降，玄德又走，曹操必懈弛無備。愿將軍奮整奇兵，設(shè)于險處擊之，操可獲矣。獲操則威震天下，中原雖廣，可傳檄而定。此難遇之機(jī)，不可失也?！蓖跬擞?，妙不可言。劉琮若能行之，是一時快事；劉琮即不行之，亦千古快談。琮以其言告蔡瑁。瑁叱王威曰：“汝不知天命，安敢妄言！”威怒罵曰：“賣國之徒，吾恨不生啖汝肉！”瑁欲殺之，蒯越勸止。李珪死而王威不死，亦僥幸耳。瑁遂與張允同至樊城，拜見曹操。瑁等辭色甚是諂佞。操問：“荊州軍馬錢糧，今有多少？”瑁曰：“馬軍五萬，步軍十五萬，水軍八萬：共二十八萬。錢糧大半在江陵，其余各處，亦足供給一載?！奔扔腥绱酥Z，而不修戰(zhàn)具，蔡瑁非人哉！操曰：“戰(zhàn)船多少？原是何人管領(lǐng)？”瑁曰：“大小戰(zhàn)船共七千余只，原是瑁等二人掌管?！辈偎旒予殒?zhèn)南侯、水軍大都督，張允為助順侯、水軍副都督。為赤壁伏線。二人大喜拜謝。狗才。操又曰：“劉景升既死，其子降順，吾當(dāng)表奏天子，使永為荊州之主。”連許兩番，誰知都是假話。二人大喜而退。荀攸曰：“蔡瑁，張允乃諂佞之徒，主公何遂加以如此顯爵，更教都督水軍乎？”操笑曰：“吾豈不識人？止因吾所領(lǐng)北地之眾，不習(xí)水戰(zhàn)，故且權(quán)用此二人。待成事之后，別有理會。”奸雄用人，全是權(quán)詐，可恨可愛。
卻說蔡瑁、張允歸見劉琮，具言：“曹操許保奏將軍永鎮(zhèn)荊、襄?！辩笙病４稳?，與母蔡夫人赍捧印綬兵符，親自渡江拜迎曹操。大事去矣。操撫慰畢，即引隨征軍將進(jìn)屯襄陽城外。蔡瑁、張允令襄陽百姓焚香拜接。曹操俱用好言撫諭。百姓焚香是沒奈何，曹操撫諭是了世事。入城至府中坐定，即召蒯越近前，撫慰曰：“吾不喜得荊州，喜得異度也?！崩霞椤Ｋ旆庳嵩綖榻晏胤呛?，傅巽、王粲等皆為關(guān)內(nèi)侯；三人前勸劉琮降操，正為此耳。而以劉琮為青州刺史，便教起程。兩次詐許，今番變卦。惡極。琮聞命大驚，辭曰：“琮不愿為官，愿守父母鄉(xiāng)土?！辈僭唬骸扒嘀萁鄱?，教你隨朝為官，免在荊襄被人圖害?！辩偃妻o，曹操不準(zhǔn)，琮只得與母蔡夫人同赴青州。只有故將王威相隨，其余官員俱送至江口而回。劉琮此時行旅之況，更慘于玄德矣。操喚于禁囑付曰：“你可引輕騎追劉琮母子殺之，以絕后患?！睈簶O，然亦勢所必然。于禁得令，領(lǐng)眾趕上，大喝曰：“我奉丞相令，教來殺汝母子，可早納下首級?！辈谭蛉吮㈢罂?。早知今日，悔不當(dāng)初，欲再從屏風(fēng)后竊聽賓客之語，豈可得哉！雖然，呂布之妻嚴(yán)氏、袁紹之妻劉氏，皆被曹操取至許都；則蔡夫人之見殺，猶為死得干凈也。于禁喝令軍士下手，王威忿怒，奮力相斗，竟被眾軍所殺。冀州死節(jié)者有沮授、審配；荊州死節(jié)者惟王威一人。軍士殺死劉琮及蔡夫人，于禁回報曹操，操重賞于禁。便使人往隆中搜尋孔明妻小，卻不知去向，原來孔明先已令人搬送至三江內(nèi)隱避矣。徐庶之母被執(zhí)，而孔明之家杳然，畢竟臥龍妙人，勝元直十倍。操深恨之。
襄陽既定，荀攸進(jìn)言曰：“江陵乃荊、襄重地，錢糧極廣。劉備若據(jù)此地，急難動搖?！辈僭唬骸肮仑M忘之？”隨命于襄陽諸將中選一員引軍開道，諸將中卻獨(dú)不見文聘。操使人尋問，方纔來見。操曰：“汝來何遲？”對曰：“為人臣而不能使其主保全境土，心實悲慚，無顏早見耳?！毖杂櫍[流涕。與袁紹之客王修等相類。操曰：“真忠臣也?！背奶?，賜爵關(guān)內(nèi)侯，便教引軍開道。探馬報說：“劉備帶領(lǐng)百姓，日行止十?dāng)?shù)里，計程只有三百余里。”已行過一月矣。操教各部下精選五千鐵騎，星夜前進(jìn)，限一日一夜，趕上劉備。以一日一夜趕一月之程，兵雖銳而亦疲矣。大軍陸續(xù)隨后而進(jìn)。
卻說玄德引十?dāng)?shù)萬百姓、三千余軍馬，一程程挨著往江陵進(jìn)發(fā)。趙云保護(hù)老小，張飛斷后。將二人再點(diǎn)一句，為后文伏線。孔明曰：“云長往江夏去了，絕無回音，不知若何？”玄德曰：“敢煩軍師親自走一遭。劉琦感公昔日之教，今若見公親至，事必諧矣。”孔明允諾，便同劉封引五百軍先往江夏求救去了。關(guān)公既去，孔明又行，止剩張、云二將矣。當(dāng)日玄德自與簡雍、糜竺、糜芳同行。正行間，忽然一陣狂風(fēng)就馬前刮起，塵土沖天，平遮紅日。未寫兵來，先寫風(fēng)報，使人凜凜。玄德驚曰：“此何兆也？”簡雍頗明陰陽，袖占一課，失驚曰：“此大兇之兆也。應(yīng)在今夜。主公可速棄百姓而走?！毙略唬骸鞍傩諒男乱跋嚯S至此，吾安忍棄之？”處處以百姓為重。雍曰：“主公若戀而不棄，禍不遠(yuǎn)矣?！毙聠枺骸扒懊媸呛翁?？”左右答曰：“前面是當(dāng)陽縣。有座山名為景山?！毙卤憬叹痛松皆?。時秋末冬初，涼風(fēng)透骨；黃昏將近，哭聲遍野。嘗讀李陵書曰：“涼秋九月，時聞悲風(fēng)蕭條之聲?！庇肿x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曰：“往往鬼哭，天陰則聞?！蔽磭L不愀然悲也。今此處兼彼二語，倍覺凄涼?！鹎锬┒醵?，早為后文赤壁借風(fēng)作襯。至四更時分，只聽得西北喊聲震地而來。玄德大驚，急上馬引本部精兵二千余人迎敵。曹兵掩至，勢不可當(dāng)。玄德死戰(zhàn)。正在危迫之際，幸得張飛引軍至，殺開一條血路，救玄德望東而走。文聘當(dāng)先攔住，玄德罵曰：“背主之賊，尚有何面目見人！”文聘羞慚滿面，引兵自投東北去了。文聘尚有良心。張飛保著玄德，且戰(zhàn)且走。奔至天明，聞喊聲漸漸遠(yuǎn)去，玄德方纔歇馬?？词窒码S行人，止有百余騎；百姓老小并糜竺、糜芳、簡雍、趙云等一干人，皆不知下落。此處寫得七零八落，后文一一點(diǎn)出。玄德大哭曰：“十?dāng)?shù)萬生靈，皆因戀我，遭此大難，諸將及老小，皆不知存亡：雖土木之人，寧不悲乎！”先言百姓，次言諸將、老小，處處以百姓為重。
正恓惶時，忽見糜芳面帶數(shù)箭，踉蹌而來，糜芳帶箭，在玄德眼中敘出，極省。妙?？谘裕骸摆w子龍反投曹操去了也！”將寫趙云盡忠，卻報趙云降操。是借糜芳口下反襯下文。玄德叱曰：“子龍是我故交，安肯反乎？”玄德之言，是正襯下文。張飛曰：“他今見我等勢窮力盡，或者反投曹操，以圖富貴耳?！泵臃疾恢w云，張飛亦疑趙云，不獨(dú)反襯玄德之識，正反襯趙云之忠。玄德曰：“子龍從我于患難，心如鐵石，非富貴所能動搖也?！敝闹Z。糜芳曰：“我親見他投西北去了?！贝藚s何故？張飛曰：“待我親自尋他去。若撞見時，一槍刺死！”讀者至此，為趙云寒心。玄德曰：“休錯疑心。豈不見你二兄誅顏良、文丑之事乎？白馬解圍事已隔數(shù)回，至此忽然一提。子龍此去，必有事故。吾料子龍必不棄我也?！睆堬w那里肯聽，引二十余騎，至長阪橋。見橋東有一帶樹木，飛生一計，教所從二十余騎，都砍下樹枝，拴在馬尾上，在樹林內(nèi)往來馳騁，沖起塵土，以為疑兵。翼德漸能用智，想為孔明陶镕故也。飛卻親自橫矛立馬于橋上，向西而望。寫得有聲勢?！鸫颂帣?quán)按下張飛，以下單敘趙云。
卻說趙云自四更時分與曹軍廝殺，往來沖突，殺至天明，尋不見玄德，又失了玄德老小。云自思曰：“主公將甘、糜二夫人與小主人阿斗，托付在我身上。今日軍中失散，有何面目去見主人？不如去決一死戰(zhàn)，好歹要尋主母與小主人下落。”方敘明不歸東南，投轉(zhuǎn)西北之故?；仡欁笥?，只有三四十騎相隨。云拍馬在亂軍中尋覓，二縣百姓號哭之聲，震天動地；中箭著槍，拋男棄女而走者，不計其數(shù)。將寫二夫人，先寫兩縣百姓，是以旁筆佐正筆。趙云正走之間，見一人臥在草中，視之，乃簡雍也。借趙云眼中敘出簡雍，又省筆。云急問曰：“曾見兩位主母否？”雍曰：“二主母棄了車仗，抱阿斗而走。我飛馬趕去，轉(zhuǎn)過山坡，被一將刺了一槍，跌下馬來，馬被奪了去。我爭斗不得，故臥在此?！痹颇藢尿T所騎之馬，借一匹與簡雍騎坐。又著二卒扶護(hù)簡雍先去，報與主人：“我上天入地，好歹尋主母與小主人來。如尋不見，死在沙場上也！”說罷，拍馬望長阪坡而去。妙在不敘簡雍一邊歸報，只敘趙云一面去尋。忽一人大叫：“趙將軍那里去？”云勒馬問曰：“你是何人？”答曰：“我乃劉使君帳下護(hù)送車仗的軍士，被箭射倒在此?！壁w云便問二夫人消息。軍士曰：“恰纔見甘夫人披頭跣足，相隨一伙百姓婦女，投南而走?！备史蛉讼侣?，借軍士口中敘出，又省筆?！鸷営赫f兩個夫人，都未有下落；軍士只說一個夫人，卻有下落。俱妙。云見說，也不顧軍士，急縱馬望南趕去。寫趙云心忙，無暇更救軍士，不獨(dú)簡雍與軍士輕重有別，且夫人與軍士緩急更殊也。只見一伙百姓，男女?dāng)?shù)百人，相攜而走。云大叫曰：“內(nèi)中有甘夫人否？”夫人在后面望見趙云，放聲大哭。云下馬插槍而泣曰：“使主母失散，云之罪也。糜夫人與小主人安在？”甘夫人曰：“我與糜夫人被逐，棄了車仗，雜于百姓內(nèi)步行，與簡雍語相應(yīng)。又撞見一枝軍馬沖散。糜夫人與阿斗不知何往，我獨(dú)自逃生至此?！泵臃蛉耸?，借甘夫人口中點(diǎn)出，又省筆。正言間，百姓發(fā)喊，又撞出一枝軍來。趙云拔槍上馬看時，面前馬上綁著一人，乃糜竺也。糜竺被縛，借趙云眼中點(diǎn)出，又省筆。○糜芳中箭，簡雍著槍，糜竺被縛，寫得參差歷落。妙。背后一將，手提大刀，引著千余軍。乃曹仁部將淳于導(dǎo)，拿住糜竺，正要解去獻(xiàn)功。補(bǔ)敘明白，筆法變換。趙云大喝一聲，挺槍縱馬，直取淳于導(dǎo)。導(dǎo)抵?jǐn)巢蛔?，被云一槍刺落馬下，向前救了糜竺，奪得馬二匹。云請甘夫人上馬，殺開條大路，直送至長阪坡。只見張飛橫矛立馬于橋上，大叫：“子龍！你如何反我哥哥？”此時已知不反，又問一句，為前文余波。云曰：“我尋不見主母與小主人，因此落后，何言反耶？”飛曰：“若非簡雍先來報信，我今見你，怎肯干休也！”簡雍報信，借翼德口中補(bǔ)敘出來，又極省筆。云曰：“主公在何處？”飛曰：“只在前面不遠(yuǎn)?！痹浦^糜竺曰：“糜子仲保甘夫人先行，待我仍往尋糜夫人與小主人去?！毖粤T，自變量騎再回舊路。妙在此時不即見玄德。
正走之間，見一將手提鐵槍，背著一口劍，引十?dāng)?shù)騎躍馬而來。趙云更不打話，直取那將，交馬只一合，把那將一槍刺倒，從騎皆走。原來那將乃曹操隨身背劍之將夏侯恩也。本為曹操背劍，今為趙云送劍。曹操有寶劍二口，一名“倚天”，一名“青釭”，倚天劍自佩之，青釭劍令夏侯恩佩之。那青釭劍砍鐵如泥，鋒利無比。補(bǔ)敘寶劍來歷，又以倚天陪青釭。急中偏有此緩筆，忙中偏有此閑筆。當(dāng)時夏侯恩自恃勇力，背著曹操，只顧引人搶奪擄掠。不想撞著趙云，被他一槍刺死，奪了那口劍，看靶上有金嵌“青釭”二字，方知是寶劍也。再補(bǔ)寫寶劍一句。云插劍提槍，復(fù)殺入重圍，回顧手下從騎，已沒一人，只剩得孤身。得了寶劍，失了從騎。云并無半點(diǎn)退心，只顧往來尋覓，但逢百姓，便問糜夫人消息。忽一人指曰：“夫人抱著孩兒，左腿上著了槍，行走不得，只在前面墻缺內(nèi)坐地?！备史蛉讼侣?，用軍士報信；糜夫人下落，又用百姓報信。俱省筆。趙云聽了，連忙追尋。只見一個人家，被火燒壞土墻，糜夫人抱著阿斗，坐于墻下枯井之傍啼哭。先將土墻枯井于此一逗。妙。云急下馬伏地而拜。夫人曰：“妾得見將軍，阿斗有命矣。望將軍可憐他父親飄蕩半世，只有這點(diǎn)骨血。將軍可護(hù)持此子，教他得見父面，妾死無恨！”言之傷心，聞之酸鼻?！鸢⒍纺烁史蛉怂茧y之中，糜夫人能攜持付托，勝如己出，更自難得。云曰：“夫人受難，云之罪也。不必多言，請夫人上馬。云自步行死戰(zhàn)，保夫人透出重圍。”糜夫人曰：“不可！將軍豈可無馬？人知玄德過檀溪不可無馬，不知趙云過當(dāng)陽亦不可無馬。此子全賴將軍保護(hù)。妾已重傷，死何足惜！望將軍速抱此子前去，勿以妾為累也。”好夫人。云曰：“喊聲將近，追兵已至，請夫人速速上馬?！泵臃蛉嗽唬骸版砦瘜嶋y去。休得兩誤?！蹦藢⒍愤f與趙云曰：“此子性命全在將軍身上！”人知昭烈在白帝城托阿斗于孔明，不知糜夫人在長阪坡托阿斗于子龍，一樣付托之重。趙云三回五次，請夫人上馬，夫人只不肯上馬。四邊喊聲又起。云厲聲曰：“夫人不聽吾言，追軍若至，為之奈何？”勢迫事險，心忙語急，寫來如畫。糜夫人乃棄阿斗于地，翻身投入枯井中而死。人但知趙云不惜死以保其主，不知糜夫人不惜死以保其子。趙云固奇男子，糜夫人亦奇婦人。后人有詩贊之曰：
戰(zhàn)將全憑馬力多，步行怎把幼君扶？拚將一死存劉嗣，勇決還虧女丈夫。 趙云見夫人已死，恐曹軍盜尸，便將土墻推倒，掩蓋枯井。土墻枯井，前先點(diǎn)出，此處便不突然?？梢娖溆霉P閑細(xì)。掩訖，解開勒甲絳，放下掩心鏡，將阿斗抱護(hù)在懷，呂布馱女兒在背，甚是累墜；趙云裹阿斗在懷，頗覺輕便。綽槍上馬。早有一將引一隊步軍至，來得如此危急，愈足見糜夫人一死之妙。乃曹洪部將晏明也，持三尖兩刃刀來戰(zhàn)趙云。不三合，被趙云一槍刺倒，殺散眾軍，沖開一條路。正走間，前面又一枝軍馬攔住，當(dāng)先一員大將，旗號分明，大書“河間張合”。云更不答話，挺槍便戰(zhàn)。約十余合，云不敢戀戰(zhàn)，奪路而走。背后張合趕來，云加鞭而行，不想趷跶一聲，連馬和人，顛入土坑之內(nèi)。讀者至此，必謂趙云不免矣。張合挺槍來刺，忽然一道紅光，從土坑中滾起，那匹馬平空一躍，跳出坑外。亦大奇事。上是趙云保阿斗，此卻是阿斗保趙云矣。○與玄德檀溪躍馬仿佛相似。后人有詩曰：
紅光罩體困龍飛，征馬沖開長阪圍。四十二年真命主，將軍因得顯神威。 張合見了，大驚而退。趙云縱馬正走，背后忽有二將大叫：“趙云休走！”前面又有二將，使兩般軍器，截住去路：后面趕的是馬延、張顗，前面阻的是焦觸、張南，都是袁紹手下降將。袁紹降將正與子龍映像。趙云力戰(zhàn)四將，曹軍一齊擁至。云乃拔青釭劍亂砍，手起處，衣甲平過，血如涌泉。殺退眾軍將，直透重圍。玄德逃難賴良馬，子龍殺將賴寶劍。一馬一劍，正復(fù)相當(dāng)。
卻說曹操在景山頂上，望見一將，所到之處，威不可當(dāng)，急問左右是誰。曹洪飛馬下山大叫曰：“軍中戰(zhàn)將可留姓名！”云應(yīng)聲曰：“吾乃常山趙子龍也！”曹洪回報曹操。操曰：“真虎將也！吾當(dāng)生致之?！彼炝铒w馬傳報各處：如趙云到，不許放冷箭，只要捉活的。因此趙云得脫此難，此亦阿斗之福所致也。曹操要捉生趙云，卻使趙云保得活阿斗。這一場殺，趙云懷抱后主，直透重圍，砍倒大旗兩面，奪槊三條；前后槍刺劍砍，殺死曹營名將五十余員?？倲⒁痪?，省卻無數(shù)筆墨。后人有詩曰：
血染征袍透甲紅，當(dāng)陽誰敢與爭鋒。古來沖陣扶危主，只有常山趙子龍。 &&& 趙云當(dāng)下殺透重圍，已離大陣，血滿征袍。正行間，山坡下又撞出兩枝軍，乃夏侯惇部將鐘晉、鐘紳兄弟二人，一個使大斧，一個使畫戟，大喝：“趙云快下馬受縛！”上已作一收，不想此處又起。正是：
才離虎窟逃生去，又遇龍?zhí)豆睦藖怼?畢竟子龍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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