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曹操攻呂布之時(shí)，袁紹可以全師襲許都而不襲，一失也。當(dāng)曹操攻劉備之時(shí)，袁紹又可以全師襲許都而不襲，是再失也。迨呂布已滅，劉備已敗，然后爭之，斯已晚矣。然茍能以全師屯官渡而拒其前，以偏師襲許都而斷其后，未嘗不可以取勝，而紹又不為，是三失也。既已失之于始，諒不能得之于終，此田豐之所以知其必?cái)《?br/>
項(xiàng)羽與高帝約割鴻溝以王，而高帝欲歸；若非張良勸之勿歸，楚、漢之勝負(fù)，未可知也。今袁紹與曹操相拒于官渡，而操以乏糧而欲歸；若非荀彧勸之勿歸，袁、曹之勝負(fù)，亦未可知也。讀書至此，正是大關(guān)目處。如布棋者，滿盤局勢，所爭只在一著而已。袁紹善疑，曹操亦善疑。然曹操之疑，荀彧決之而不疑，所以勝也；袁紹之疑，沮授決之而仍疑，許攸決之而愈疑，所以敗也。曹操疑所疑，亦能信所信。韓猛之糧，不疑其誘敵；許攸之來，不疑其詐降，所以勝也。袁紹疑所不當(dāng)疑，又信所不當(dāng)信。見曹操致荀彧之書，則疑其虛；見審配罪許攸之書，則信其實(shí)；聽許攸襲許都之語，則疑其詐；聽郭圖譖張合之語，則信其真：所以敗也。一敗于白馬而顏良死，再敗于延津而文丑亡，猶小敗耳。至三敗，而七十萬大軍止存八百余騎。前者“十勝”“十?dāng) 敝f，不于此大驗(yàn)乎哉！
凡用兵之法，以糧為重。然于己之糧，有棄之者矣；于人之糧，亦有棄之者矣。或兩軍相當(dāng)，我棄我糧以誘敵，敵爭取我糧則必亂，敵亂則我勝，我勝則糧仍歸我，是棄未嘗棄也。或大敵猝至，我欲堅(jiān)壁，堅(jiān)壁則必清野，清野則必自焚其積，不焚則糧為敵資，焚之則敵無所取，是非棄我糧，實(shí)斷寇糧也。若夫糧之在敵，可劫則劫之，劫之而我因糧于敵，是敵糧皆我糧也。不可劫則焚之；劫之不盡，則我小受其利，而敵未必大損，焚之則敵之大損，即我之大利，是焚勝于劫也。總之以少攻多，以弱攻強(qiáng)，非用奇不能取勝。故高帝有給漢糧之蕭何，不可無燒楚糧之彭越。曹操有能應(yīng)糧之荀彧，不可無請燒糧之許攸。
高帝踞床跣足而見英布，是過為傲慢，以挫其氣；曹操披衣跣足而迎許攸，是過為殷勤，以悅其心。一則善駕馭，一則善結(jié)納。其術(shù)不同，而其能用人則同也。光武焚書以安反側(cè)，是恕之于人心既定之后；曹操焚書以靖眾疑，是忍之于人心未定之時(shí)。一則有度量，一則有權(quán)謀。其事同，而其所以用心不同也。帝王有帝王氣象，奸雄有奸雄心事，真是好看。
袁紹兵多，可分之以襲許昌；曹操兵少，安能分之以襲鄴郡，并取黎陽乎？故許攸之獻(xiàn)計(jì)袁紹，是欲以實(shí)計(jì)破曹操，使曹操不及知之；荀攸之獻(xiàn)計(jì)曹操，是欲以虛聲恐袁紹，正欲使袁紹知之。此兵家虛虛實(shí)實(shí)之大不同者。＜三國＞一書，直可作＜武經(jīng)七書＞讀。
韓信、陳平，初皆在楚，而項(xiàng)羽驅(qū)之入漢；許攸、張合，初皆事袁，而本初驅(qū)之歸曹。良可嘆也。其驅(qū)之不動者，在楚唯有范增，在袁惟有沮授而已。嗚呼，如增、如授，能有幾人哉！
卻說袁紹興兵望官渡進(jìn)發(fā)。夏侯惇發(fā)書告急。曹操起軍七萬，前往迎敵，留荀彧守許都。紹兵臨發(fā)，田豐從獄中上書諫曰：“今且宜靜守以待天時(shí)，不可妄興大兵，恐有不利?！碧镓S第一次請緩戰(zhàn)，第二次請急戰(zhàn)，今第三、第四次皆請勿戰(zhàn)，確有斟酌。逢紀(jì)譖曰：“主公興仁義之師，田豐何得出此不祥之語！”紹因怒，欲斬田豐。沒主意。眾官告免。紹恨曰：“待吾破了曹操，明正其罪！”若破了曹操，倒未必殺。正與后文反照。遂催軍進(jìn)發(fā)，旌旗遍野，刀劍如林。行至陽武，下定寨柵。沮授曰：“我軍雖眾，而勇猛不及彼軍；彼軍雖精，而糧草不如我軍。彼軍無糧，利在急戰(zhàn)；我軍有糧，宜且緩守。若能曠以日月，則彼軍不戰(zhàn)自敗矣?！敝酥?。此即賈詡勸李傕拒馬騰之計(jì)也。紹怒曰：“田豐慢我軍心，吾回日必?cái)刂Ｈ臧哺矣秩绱?！”叱左右：“將沮授鎖禁軍中，待我破曹之后，與田豐一體治罪！”田豐意在不戰(zhàn)，沮授意在緩戰(zhàn)。不戰(zhàn)但可免敗，緩戰(zhàn)實(shí)可致勝。乃皆不見用而反見罪，惜哉！于是下令，將大軍七十萬，東西南北，周圍安營，連絡(luò)九十余里。
細(xì)作探知虛實(shí)，報(bào)至官渡，曹軍新到，聞之皆懼。曹操與眾謀士商議。荀攸曰：“紹軍雖多，不足懼也。我軍俱精銳之士，無不一以當(dāng)十。但利在急戰(zhàn)。若遷延日月，糧草不敷，事可憂矣。”所見與沮授同。此用而彼不用者，所遇之主異耳。操曰：“所言正合吾意?！彼靷髁钴妼⒐脑攵M(jìn)。紹軍來迎，兩邊排成陣勢。審配撥弩手一萬，伏于兩翼；弓箭手五千，伏于門旗內(nèi)：約炮響齊發(fā)。三通鼓罷，袁紹金盔金甲，錦袍玉帶，立馬陣前。左右排列著張合、高覽、韓猛、淳于瓊等諸將，旌旗節(jié)鉞，甚是嚴(yán)整。曹陣上門旗開處，曹操出馬。許諸、張遼、徐晃、李典等，各持兵器，前后擁衛(wèi)。前寫二人交戰(zhàn)，俱未親身對壘。此番方是大決雌雄。曹操以鞭指袁紹曰：“吾于天子之前，保奏你為大將軍，今何故謀反？”紹怒曰：“汝托名漢相，實(shí)為漢賊！惡罪彌天，甚于莽、卓，乃反誣人造反耶！”操曰：“吾今奉詔討汝！”紹曰：“吾奉衣帶詔討賊！”只此七字，抵得一篇陳琳檄文。操怒，使張遼出戰(zhàn)。張邰躍馬來迎。二將斗了四五十合，不分勝負(fù)，曹操見了暗暗稱奇。為后收用張合伏筆。許褚揮刀縱馬，直出助戰(zhàn)，高覽挺槍接住。四員將捉對兒廝殺。曹操令夏侯惇、曹洪，各引三千軍，齊沖彼陣。審配見曹軍來沖陣，便令放起號炮：兩下萬弩并發(fā)，中軍內(nèi)弓箭手一齊擁出陣前亂射。袁軍慣以箭取勝，此北人長技也。曹軍如何抵?jǐn)?，望南急走。袁紹驅(qū)兵掩殺，曹軍大敗，盡退至官渡。
袁紹移軍逼近官渡下寨。審配曰：“今可撥兵十萬守官渡，就曹操寨前筑起土山，令軍人下視寨中放箭。操若棄此而去，吾得此隘口，許昌可破矣?！币嗍呛糜?jì)。紹從之，于各寨內(nèi)選精壯軍人，用鐵鍬土擔(dān)，齊來曹操寨邊壘土成山。曹營內(nèi)見袁軍堆筑土山，欲待出去沖突，被審配弓弩手當(dāng)住咽喉要路，不能前進(jìn)。十日之內(nèi)，筑成土山五十余座，上立高櫓，分撥弓弩手于其上射箭。曹軍大懼，皆頂著遮箭牌守御。土山上一聲梆子響處，箭下如雨，前之箭自北而南，今之箭則自上而下。曹軍皆蒙楯伏地，袁軍吶喊而笑。吶喊與笑相連，此等軍聲從來未有。曹操見軍慌亂，集眾謀士問計(jì)。劉曄進(jìn)曰：“可作發(fā)石車以破之?！币允?，妙計(jì)。操令曄進(jìn)車式，連夜造發(fā)石車數(shù)百乘，分布營墻內(nèi)，正對著土山上云梯，候弓箭手射箭時(shí)，營內(nèi)一齊拽動石車，炮石飛空，往上亂打。人無躲處，弓箭手死者無數(shù)。袁軍皆號其車為“霹靂車”，箭自上而下，則謂之雨；石自下而上，則謂之雷。雨從天降，雷自地起。由是袁軍不敢登高射箭。審配又獻(xiàn)一計(jì)：令軍人用鐵鍬暗打地道，直透曹營內(nèi)，號為“掘子軍”。霹靂車是震，為雷；掘子軍又是坤，為地矣。曹兵望見袁軍于山后掘土坑，報(bào)知曹操，操又問計(jì)于劉曄。曄曰：“此袁軍不能攻明而攻暗，發(fā)掘伏道，欲從地下透營而入耳?！辈荒茏陨隙?，又將自下而上。操曰：“何以御之？”曄曰：“可繞營掘長塹，則彼伏道無用也。”兵在山上，御之以石；兵在地中，御之以水，計(jì)更妙。操連夜差軍掘塹。袁軍掘伏道到塹邊，果不能入，空費(fèi)軍力。
卻說曹操守官渡，自八月起，至九月終，軍力漸乏，糧草不繼。意欲棄官渡退回許昌，遲疑未決，乃作書遣人赴許昌問荀彧。彧以書報(bào)之。此袁、曹成敗關(guān)頭。書略曰：承尊命，使決進(jìn)退之疑。愚以袁紹悉眾聚于官渡，欲與明公決勝負(fù)，公以至弱當(dāng)至強(qiáng)，若不能制，必為所乘：是天下之大機(jī)也。紹軍雖眾，而不能用；以公之神武明哲，何向而不濟(jì)？今軍實(shí)雖少，未若楚、漢在滎陽、成皋間也。公今畫地而守，扼其喉而使不能進(jìn)，情見勢竭，必將有變。此用奇之時(shí)，斷不可失。惟明公裁察焉。
曹操得書大喜，令將士效力死守。紹軍約退三十余里，操遣將出營巡哨。有徐晃部將史渙獲得袁軍細(xì)作，解見徐晃。晃問其軍中虛實(shí)。答曰：“早晚大將韓猛運(yùn)糧至軍前接濟(jì)，先令我等探路。”徐晃便將此事報(bào)知曹操。荀攸曰：“韓猛匹夫之勇耳。若遣一人引輕騎數(shù)千，從半路擊之，斷其糧草，紹軍自亂?！蔽臆娙奔Z，則必?cái)鄶持Z，自是軍家要著。操曰：“誰人可往？”攸曰：“即遣徐晃可也?！辈偎觳钚旎螌窚o并所部兵先出，后使張遼、許褚引兵救應(yīng)。當(dāng)夜韓猛押糧車數(shù)千輛，解赴紹寨。正走之間，山谷內(nèi)徐晃、史渙引軍截住去路。韓猛飛馬來戰(zhàn)，徐晃接住廝殺，史渙便殺散人夫，放火焚燒糧車。此是第一次燒糧，小試其法。韓猛抵當(dāng)不住，撥回馬走。徐晃催軍燒盡輜重。袁紹軍中望見西北上火起，正驚疑間，敗軍報(bào)來糧草被劫，紹急遣張邰、高覽去截大路。正遇徐晃燒糧而回，恰欲交鋒，背后張遼、許諸軍到。兩下夾攻，殺散袁軍，四將合兵一處，回官渡寨中。曹操大喜，重加賞勞。又分軍于寨前結(jié)營，為掎角之勢。
卻說韓猛敗軍還營，紹大怒，欲斬韓猛，眾官勸免。審配曰：“行軍以糧食為重，不可不用心提防。烏巢乃屯糧之處，必得重兵守之?！表n猛所運(yùn)是行糧，烏巢所積是坐糧。一是糧之小者，一是糧之大者。因失小，故思防大。袁紹曰：“吾籌策已定。汝可回鄴都監(jiān)督糧草，休教缺乏。”審配領(lǐng)命而去。袁紹遣大將淳于瓊，部領(lǐng)督將眭元進(jìn)、韓莒子、呂威璜、趙睿等，引二萬人馬守烏巢。那淳于瓊性剛好酒，軍士多畏之；既至烏巢，終日與諸將聚飲。楚國子反以飲酒誤事，淳于瓊者將毋同？
且說曹操軍糧告竭，急發(fā)使往許昌，教荀彧作速措辦糧草，星夜解赴軍前接濟(jì)。使者赍書而往，行不上三十里，被袁軍捉住，縛見謀士許攸。袁家細(xì)作為徐晃所獲，曹家使者為許攸所獲，正復(fù)相似。乃操能用晃，而紹不能用攸，為之一嘆。那許攸字子遠(yuǎn)，少時(shí)曾與曹操為友，此時(shí)卻在袁紹處為謀士。先敘明許攸來歷。當(dāng)下搜得使者所赍曹操催糧書信，徑來見紹曰：“曹操屯軍官渡，與我相持已久，許昌必空虛。若分一軍星夜掩襲許昌，則許昌可拔，而操可擒也。今操糧草已盡，正可乘此機(jī)會，兩路擊之?！贝擞?jì)若行，操無葬身之地矣。紹曰：“曹操詭計(jì)極多，此書乃誘敵之計(jì)也?！迸c呂布不用陳宮之謀前后一轍。攸曰：“今若不取，后將反受其害?！闭掗g，忽有使者自鄴郡來，呈上審配書。荀彧答書于曹操，審配致書于袁紹，亦復(fù)相似。書中先說運(yùn)糧事，后言：“許攸在冀州時(shí)，嘗濫受民間財(cái)物，且縱令子侄輩多科稅，錢糧入己。今已收其子侄下獄矣。”因運(yùn)糧便借錢糧事尋出罪案，而又加以濫受民財(cái)一款，惡甚。紹見書大怒曰：“濫行匹夫！尚有面目于吾前獻(xiàn)計(jì)耶！善用人者，使貪使詐，即攸果濫行，其計(jì)自是可用。獨(dú)不聞陳平有受金之謗，而高祖捐金以予之乎？汝與曹操有舊，想今亦受他財(cái)賄，為他作奸細(xì)啜賺吾軍耳！此疑所不當(dāng)疑，是教之投操也。本當(dāng)斬首，今權(quán)且寄頭在項(xiàng)。可速退出，今后不許相見！”許攸出，仰天嘆曰：“忠言逆耳，豎子不足與謀！吾子侄已遭審配之害，吾何顏復(fù)見冀州之人乎！”遂欲拔劍自刎。此處不即寫投操，又作一曲折，妙。左右奪劍勸曰：“公何輕生至此？袁紹不納直言，后必為曹操所擒。公既與曹公有舊，何不棄暗投明？”投操之計(jì)，反出自左右，寫得曲折。只這兩句言語，點(diǎn)醒許攸，于是許攸徑投曹操。后人有詩嘆曰：本初豪氣蓋中華，官渡相持枉嘆嗟。若使許攸謀見用，山河爭得屬曹家？
卻說許攸暗步出營，徑投曹寨，伏路軍人拿住。攸曰：“我是曹丞相故友，快與我通報(bào)，說南陽許攸來見。”軍士忙報(bào)入寨中。時(shí)操方解衣歇息，聞?wù)f許攸私奔到寨，大喜，不及穿履，跣足出迎。荀彧所謂體任自然，與紹繁禮多儀者異也。遙見許攸，撫掌歡笑，攜手共入。操先拜于地，看老奸何等殷勤。攸慌扶起曰：“公乃漢相，吾乃布衣，何謙恭如此！”操曰：“公乃操故友，豈敢以名爵相上下乎！”袁紹怒罵之，而曹操敬禮之，許攸安得不墮其術(shù)中耶？攸曰：“某不能擇主，屈身袁紹，言不聽，計(jì)不從。今特棄之，來見故人，愿賜收錄。”操曰：“子遠(yuǎn)肯來，吾事濟(jì)矣！愿即教我以破紹之計(jì)?！必唬骸拔嵩淘B以輕騎乘虛襲許都，首尾相攻?！辈儆笃平B之計(jì)，攸乃先說明破操之計(jì)，妙妙。操大驚曰：“若袁紹用子言，吾事敗矣?！必唬骸肮褴娂Z尚有幾何？”問得妙。操曰：“可支一年?！闭Q得妙。攸笑曰：“恐未必。”冷，妙。操曰：“有半年耳?！睗u減，妙。攸拂袖而起，趨步出帳曰：“吾以誠相投，而公見欺如是，豈吾所望哉！”文勢至此又一曲折。操挽留曰：“子遠(yuǎn)勿嗔，尚容實(shí)訴：軍中糧實(shí)可支三月耳。”既云實(shí)訴，仍是虛言，妙甚。攸笑曰：“世人皆言孟德奸雄，今果然也?！庇掷洌?。操亦笑曰：“豈不聞‘兵不厭詐’！”卻又道“朋友有信”。遂附耳低言曰：好做作。“軍中止有此月之糧。”曹操口中漸漸減來，凡作四番跌頓。攸大聲曰：“休瞞我！糧已盡矣！”大聲說破，正對附耳低言，妙。操愕然曰：“何以知之？”攸乃出操與荀彧之書以示之曰：“此書何人所寫？”摹寫逼真。操驚問曰：“何處得之？”攸以獲使之事相告。先問糧，然后出書；先出書，然后說得書緣故：亦作兩番跌頓。操執(zhí)其手曰：“子遠(yuǎn)既念舊交而來，愿即有以教我?！必唬骸懊鞴怨萝娍勾髷?，而不求急勝之方，此取死之道也。與荀彧書中之意略同。攸有一策，不過三日，使袁紹百萬之眾，不戰(zhàn)自破。明公還肯聽否？”妙在不即說出何策。操喜曰：“愿聞良策?！必唬骸霸B軍糧輜重，盡積烏巢，今撥淳于瓊守把。瓊嗜酒無備。公可選精兵，詐稱袁將蔣奇領(lǐng)兵到彼護(hù)糧，乘間燒其糧草輜重，則紹軍不三日將自亂矣?！睙n猛所運(yùn)之糧，不如燒烏巢所屯之糧。操大喜，重待許攸，留于寨中。留許攸于寨中，是曹操精細(xì)處。
次日，操自選馬步軍士五千，準(zhǔn)備往烏巢劫糧。張遼曰：“袁紹屯糧之所，安得無備？丞相未可輕往，恐許攸有詐。”以張遼襯出曹操之知人。文勢至此，又作一曲。操曰：“不然，許攸此來，天敗袁紹。今吾軍糧不給，難以久持，若不用許攸之計(jì)，是坐而待困也。善于料己。彼若有詐，安肯留我寨中？善于料人?！鹑粍t操之留攸于寨，正所以試之也。且吾亦欲劫寨久矣。又為后文伏筆。今劫糧之舉，計(jì)在必行，君請勿疑。”遼曰：“亦須防袁紹乘虛來襲?！睂⒂偃?，先防人來劫我，亦是兵家要著。操笑曰：“吾已籌之熟矣?！北憬誊髫?、賈詡、曹洪同許攸守大寨，同許攸守寨，又是精細(xì)處。夏侯惇、夏侯淵領(lǐng)一軍伏于左，曹仁、李典領(lǐng)一軍伏于右，以備不虞。教張遼、許褚在前，徐晃、于禁在后，操自引諸將居中，居者分左右，行者分前后，有法。共五千人馬，打著袁軍旗號。軍士皆束草負(fù)薪，人銜枚，馬勒口，黃昏時(shí)望烏巢進(jìn)發(fā)。是夜星光滿天。忙中偏有此閑筆。
且說沮授被袁紹拘禁在軍中，是夜因見眾星朗列，乃命監(jiān)者引出中庭，仰觀天象。忽見太白逆行，侵犯牛、斗之分，正欲敘曹操燒糧，卻忽敘沮授觀星，奇妙。大驚曰：“禍將至矣！”遂連夜求見袁紹。時(shí)紹已醉臥，聽說沮授有密事啟報(bào)，喚入問之。授曰：“適觀天象，見太白逆行于柳、鬼之間，流光射入牛、斗之分，恐有賊兵劫掠之害。烏巢屯糧之所，不可不提備。宜速遣精兵猛將，于間道山路巡哨，免為曹操所算?！鼻叭粲迷S攸之言，則紹可以勝；今若用沮授之言，則紹猶不至于敗。文勢至此，又作一曲。紹怒叱曰：“汝乃得罪之人，何敢妄言惑眾！”因叱監(jiān)者曰：“吾令汝拘囚之，何敢放出！”遂命斬監(jiān)者，別喚人監(jiān)押沮授。袁紹一誤再誤，天下事能堪幾誤耶！授出，掩淚嘆曰：“我軍亡在旦夕，我尸骸不知落何處也！”為后曹操殯葬沮授作反照。后人有詩嘆曰：逆耳忠言反見仇，獨(dú)夫袁紹少機(jī)謀。烏巢糧盡根基拔，猶欲區(qū)區(qū)守冀州。
卻說曹操領(lǐng)兵夜行，前過袁紹別寨，寨兵問是何處軍馬。操使人應(yīng)曰：“蔣奇奉命往烏巢護(hù)糧。”此是假蔣奇大賺真淳于。袁軍見是自家旗號，遂不疑惑。凡過數(shù)處，皆詐稱蔣奇之兵，并無阻礙。略得妙。及到烏巢，四更已盡。操教軍士將束草周圍舉火，眾將校鼓噪直入。時(shí)淳于瓊方與眾將飲了酒醉臥帳中，紹醉臥，瓊亦醉臥，是君是臣。聞鼓噪之聲，連忙跳起問：“何故喧鬧？”言未已，早被撓鉤拖翻。醉漢倒了。眭元進(jìn)、趙睿運(yùn)糧方回，見屯上火起，急來救應(yīng)。曹軍飛報(bào)曹操，說：“賊兵在后，請分軍拒之。”操大喝曰：“諸將只顧奮力向前，待賊至背后，方可回戰(zhàn)！”有進(jìn)無退，真善用兵。于是眾軍將無不爭先掩殺，一霎時(shí)，火焰四起，煙迷太空。眭、趙二將驅(qū)兵來救，操勒馬回戰(zhàn)。二將抵?jǐn)巢蛔?，皆被曹軍所殺，糧草盡行燒絕。前后兩番燒糧，前是小糧，此是大糧。淳于瓊被擒見操，操命割去其耳鼻手指，縛于馬上，放回紹營以辱之。醉漢此時(shí)想已醒矣。
卻說袁紹在帳中，聞報(bào)正北上火光滿天，不信星光，遂有火光。知是烏巢有失，急出帳召文武各官，商議遣兵往救。此時(shí)何不放出沮授耶？此時(shí)不放沮授，則知后日必殺田豐。張合曰：“某與高覽同往救之?！惫鶊D曰：“不可。曹軍劫糧，曹操必然親往；操既自出，寨必空虛，可縱兵先擊曹操之寨，操聞之必速還。此孫臏‘圍魏救韓’之計(jì)也。”計(jì)非不佳，惜已為張遼所料。張邰曰：“非也。曹操多謀，外出必為內(nèi)備，以防不虞。合之言正與遼之計(jì)相合。今若攻操營而不拔，瓊等見獲，吾屬皆被擒矣。”郭圖曰：“曹操只顧劫糧，豈留兵在寨耶！”再三請劫曹營。紹乃遣張合、高覽引軍五千，往官渡擊曹營；遣蔣奇領(lǐng)兵一萬，往救烏巢。使真蔣奇去敵假蔣奇?！鹑舸藭r(shí)并力盡去救烏巢，則糧或不至盡燒。紹不聽合言，是一誤、再誤而又三誤矣。且說曹操殺散淳于瓊部率，盡奪其衣甲旗幟，偽作淳于瓊部下敗軍回寨。至山僻小路，正遇蔣奇軍馬。奇軍問之，稱是烏巢敗軍奔回，前是假蔣奇去賺真淳于，此又是假淳于來賺真蔣奇，妙。奇遂不疑，驅(qū)馬徑過。張遼、許褚忽至，大喝：“蔣奇休走！”奇措手不及，被張遼斬于馬下，盡殺蔣奇之兵。又使人當(dāng)先偽報(bào)云：“蔣奇已自殺散烏巢兵了?！痹B因不復(fù)遣人接應(yīng)烏巢，只添兵往官渡。既以假淳于賺真蔣奇，又以死蔣奇賺活袁紹，愈出愈幻。
卻說張合、高覽攻打曹營，左邊夏侯惇、右邊曹仁，中路曹洪，一齊沖出：三下攻擊，袁軍大敗。比及接應(yīng)軍到，曹操又從背后殺來，四下圍住掩殺。張邰、高覽奪路走脫。袁紹收得烏巢敗殘軍馬歸寨，見淳于瓊耳鼻皆無，手足盡落。紹問：“如何失了烏巢？”敗軍告說：“淳于瓊醉臥，因此不能抵?jǐn)?。”紹怒，立斬之。郭圖恐張邰、高覽回寨證對是非，先于袁紹前譖曰：“張邰、高覽見主公兵敗，心中必喜?！苯B曰：“何出此言？”圖曰：“二人素有降曹之意，今遣擊寨，故意不肯用力，以致?lián)p折士卒?！睂徟渲畷?，是驅(qū)謀士以資敵；郭圖之譖，又驅(qū)猛將以資敵矣。紹大怒，遂遣使急召二人歸寨問罪。郭圖先使人報(bào)二人云：“主公將殺汝矣。”極力驅(qū)之。及紹使至，高覽問曰：“主公喚我等為何？”使者曰：“不知何故?！庇[遂拔劍斬來使。邰大驚。覽曰：“袁紹聽信讒言，必為曹操所擒，吾等豈可坐而待死？不如去投曹操。”邰曰：“吾亦有此心久矣?！庇谑嵌祟I(lǐng)本部兵馬，往曹操寨中投降。曹操既得許攸，又得二將，非曹得之，乃紹棄之耳。夏侯惇曰：“張、高二人來降，未知虛實(shí)?！辈僭唬骸拔嵋远饔鲋?，雖有異心，亦可變矣。”老奸。遂開營門命二人入。二人倒戈卸甲，拜伏于地。操曰：“若使袁紹肯從二將軍之言，不至有敗。今二將軍肯來相投，如微子去殷，韓信歸漢也?！奔冇酶恃該嵛浚抢霞閼T家。遂封張邰為偏將軍、都亭侯，高覽為偏將軍、東萊侯，二人大喜。既慰以甘言，又縻以好爵，二人安得不墮其術(shù)中？
卻說袁紹既去了許攸，又去了張邰、高覽，又失了烏巢糧，軍心皇皇。許攸又勸曹操作速進(jìn)兵，張邰、高覽請為先鋒，袁家人都為曹家用，可發(fā)一嘆。操從之。即令張邰、高覽領(lǐng)兵往劫紹寨。以敵攻敵?！饝?yīng)前“吾久欲劫寨”句。當(dāng)夜三更時(shí)分，出軍三路劫寨，混戰(zhàn)到明，各自收兵，紹軍折其大半。略得好。荀攸獻(xiàn)計(jì)曰：“今可揚(yáng)言調(diào)撥人馬，一路取酸棗、攻鄴郡；一路取黎陽，斷袁兵歸路。袁紹聞之，必然驚惶，分兵拒我。我乘其兵動時(shí)擊之，紹可破也?！痹S攸勸紹襲許昌是實(shí)話，荀攸勸操襲鄴郡、黎陽是虛話，一實(shí)一虛，各是妙策?！鹣葋y其心、分其勢，然后乘其動而擊之，此以少勝多之法。操用其計(jì)，使大小三軍，四遠(yuǎn)揚(yáng)言。紹軍聞此信，來寨中報(bào)說：“曹操分兵兩路：一路取鄴郡，一路取黎陽去也?！苯B大驚，急遣袁譚分兵五萬救鄴郡，辛明分兵五萬救黎陽，連夜起行。不出所料。曹操探知袁紹兵動，便分大隊(duì)軍馬，八路齊出，直沖紹營。袁軍俱無斗志，四散奔走，遂大潰。袁紹披甲不迭，單衣幅巾上馬；與前“金盔金甲、錦袍玉帶，立馬陣前”，相映成趣。幼子袁尚后隨。張遼、許褚、徐晃、于禁四員將引軍追趕袁紹，紹急渡河，盡棄圖書、車仗、金帛，止引隨行八百余騎而去。袁紹官渡之?dāng)。c曹操赤壁之?dāng)?，一樣狼狽之極。操軍追之不及，盡獲遺下之物。所殺八萬余人，血流盈溝；溺水死者，不計(jì)其數(shù)。操獲全勝，將所得金寶緞匹，給賞軍士。于圖書中檢出書信一束，皆許都及軍中諸人與紹暗通之書。左右曰：“可逐一點(diǎn)對姓名，收而殺之。”操曰：“當(dāng)紹之強(qiáng)，孤亦不能自保，況他人乎？”奸雄可愛。遂命盡焚之，更不再問。光武嘗焚書，使反側(cè)于自安，曹操頗學(xué)此法。
卻說袁紹兵敗而奔，沮授因被囚禁，急走不脫，為曹軍所獲，擒見曹操。操素與授相識。授見操，大呼曰：“授不降也！”沮授與許攸皆為操故人，乃攸降而授不降，人品特絕。操曰：“本初無謀，不用君言，君何尚執(zhí)迷耶？吾若早得足下，天下不足慮也。”因厚待之，留于軍中。授乃于營中盜馬，欲歸袁氏。操怒，乃殺之。授至死，神色不變。有人如此，可謂群空冀北。操嘆曰：“吾誤殺忠義之士也！”命厚禮殯殮，為建墳安葬于黃河渡口，題其墓曰：“忠烈沮君之墓”。袁紹不能識而曹操識之，為之一嘆。后人有詩贊曰：河北多名士，忠貞推沮君：凝眸知陣法，仰面識天文。至死心如鐵，臨危氣似云。曹公欽義烈，特與建孤墳。
操下令攻冀州。正是：勢弱只因多算勝，兵強(qiáng)卻為寡謀亡。
未知勝負(fù)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項(xiàng)羽與高帝約割鴻溝以王，而高帝欲歸；若非張良勸之勿歸，楚、漢之勝負(fù)，未可知也。今袁紹與曹操相拒于官渡，而操以乏糧而欲歸；若非荀彧勸之勿歸，袁、曹之勝負(fù)，亦未可知也。讀書至此，正是大關(guān)目處。如布棋者，滿盤局勢，所爭只在一著而已。袁紹善疑，曹操亦善疑。然曹操之疑，荀彧決之而不疑，所以勝也；袁紹之疑，沮授決之而仍疑，許攸決之而愈疑，所以敗也。曹操疑所疑，亦能信所信。韓猛之糧，不疑其誘敵；許攸之來，不疑其詐降，所以勝也。袁紹疑所不當(dāng)疑，又信所不當(dāng)信。見曹操致荀彧之書，則疑其虛；見審配罪許攸之書，則信其實(shí)；聽許攸襲許都之語，則疑其詐；聽郭圖譖張合之語，則信其真：所以敗也。一敗于白馬而顏良死，再敗于延津而文丑亡，猶小敗耳。至三敗，而七十萬大軍止存八百余騎。前者“十勝”“十?dāng) 敝f，不于此大驗(yàn)乎哉！
凡用兵之法，以糧為重。然于己之糧，有棄之者矣；于人之糧，亦有棄之者矣。或兩軍相當(dāng)，我棄我糧以誘敵，敵爭取我糧則必亂，敵亂則我勝，我勝則糧仍歸我，是棄未嘗棄也。或大敵猝至，我欲堅(jiān)壁，堅(jiān)壁則必清野，清野則必自焚其積，不焚則糧為敵資，焚之則敵無所取，是非棄我糧，實(shí)斷寇糧也。若夫糧之在敵，可劫則劫之，劫之而我因糧于敵，是敵糧皆我糧也。不可劫則焚之；劫之不盡，則我小受其利，而敵未必大損，焚之則敵之大損，即我之大利，是焚勝于劫也。總之以少攻多，以弱攻強(qiáng)，非用奇不能取勝。故高帝有給漢糧之蕭何，不可無燒楚糧之彭越。曹操有能應(yīng)糧之荀彧，不可無請燒糧之許攸。
高帝踞床跣足而見英布，是過為傲慢，以挫其氣；曹操披衣跣足而迎許攸，是過為殷勤，以悅其心。一則善駕馭，一則善結(jié)納。其術(shù)不同，而其能用人則同也。光武焚書以安反側(cè)，是恕之于人心既定之后；曹操焚書以靖眾疑，是忍之于人心未定之時(shí)。一則有度量，一則有權(quán)謀。其事同，而其所以用心不同也。帝王有帝王氣象，奸雄有奸雄心事，真是好看。
袁紹兵多，可分之以襲許昌；曹操兵少，安能分之以襲鄴郡，并取黎陽乎？故許攸之獻(xiàn)計(jì)袁紹，是欲以實(shí)計(jì)破曹操，使曹操不及知之；荀攸之獻(xiàn)計(jì)曹操，是欲以虛聲恐袁紹，正欲使袁紹知之。此兵家虛虛實(shí)實(shí)之大不同者。＜三國＞一書，直可作＜武經(jīng)七書＞讀。
韓信、陳平，初皆在楚，而項(xiàng)羽驅(qū)之入漢；許攸、張合，初皆事袁，而本初驅(qū)之歸曹。良可嘆也。其驅(qū)之不動者，在楚唯有范增，在袁惟有沮授而已。嗚呼，如增、如授，能有幾人哉！
卻說袁紹興兵望官渡進(jìn)發(fā)。夏侯惇發(fā)書告急。曹操起軍七萬，前往迎敵，留荀彧守許都。紹兵臨發(fā)，田豐從獄中上書諫曰：“今且宜靜守以待天時(shí)，不可妄興大兵，恐有不利?！碧镓S第一次請緩戰(zhàn)，第二次請急戰(zhàn)，今第三、第四次皆請勿戰(zhàn)，確有斟酌。逢紀(jì)譖曰：“主公興仁義之師，田豐何得出此不祥之語！”紹因怒，欲斬田豐。沒主意。眾官告免。紹恨曰：“待吾破了曹操，明正其罪！”若破了曹操，倒未必殺。正與后文反照。遂催軍進(jìn)發(fā)，旌旗遍野，刀劍如林。行至陽武，下定寨柵。沮授曰：“我軍雖眾，而勇猛不及彼軍；彼軍雖精，而糧草不如我軍。彼軍無糧，利在急戰(zhàn)；我軍有糧，宜且緩守。若能曠以日月，則彼軍不戰(zhàn)自敗矣?！敝酥?。此即賈詡勸李傕拒馬騰之計(jì)也。紹怒曰：“田豐慢我軍心，吾回日必?cái)刂Ｈ臧哺矣秩绱?！”叱左右：“將沮授鎖禁軍中，待我破曹之后，與田豐一體治罪！”田豐意在不戰(zhàn)，沮授意在緩戰(zhàn)。不戰(zhàn)但可免敗，緩戰(zhàn)實(shí)可致勝。乃皆不見用而反見罪，惜哉！于是下令，將大軍七十萬，東西南北，周圍安營，連絡(luò)九十余里。
細(xì)作探知虛實(shí)，報(bào)至官渡，曹軍新到，聞之皆懼。曹操與眾謀士商議。荀攸曰：“紹軍雖多，不足懼也。我軍俱精銳之士，無不一以當(dāng)十。但利在急戰(zhàn)。若遷延日月，糧草不敷，事可憂矣。”所見與沮授同。此用而彼不用者，所遇之主異耳。操曰：“所言正合吾意?！彼靷髁钴妼⒐脑攵M(jìn)。紹軍來迎，兩邊排成陣勢。審配撥弩手一萬，伏于兩翼；弓箭手五千，伏于門旗內(nèi)：約炮響齊發(fā)。三通鼓罷，袁紹金盔金甲，錦袍玉帶，立馬陣前。左右排列著張合、高覽、韓猛、淳于瓊等諸將，旌旗節(jié)鉞，甚是嚴(yán)整。曹陣上門旗開處，曹操出馬。許諸、張遼、徐晃、李典等，各持兵器，前后擁衛(wèi)。前寫二人交戰(zhàn)，俱未親身對壘。此番方是大決雌雄。曹操以鞭指袁紹曰：“吾于天子之前，保奏你為大將軍，今何故謀反？”紹怒曰：“汝托名漢相，實(shí)為漢賊！惡罪彌天，甚于莽、卓，乃反誣人造反耶！”操曰：“吾今奉詔討汝！”紹曰：“吾奉衣帶詔討賊！”只此七字，抵得一篇陳琳檄文。操怒，使張遼出戰(zhàn)。張邰躍馬來迎。二將斗了四五十合，不分勝負(fù)，曹操見了暗暗稱奇。為后收用張合伏筆。許褚揮刀縱馬，直出助戰(zhàn)，高覽挺槍接住。四員將捉對兒廝殺。曹操令夏侯惇、曹洪，各引三千軍，齊沖彼陣。審配見曹軍來沖陣，便令放起號炮：兩下萬弩并發(fā)，中軍內(nèi)弓箭手一齊擁出陣前亂射。袁軍慣以箭取勝，此北人長技也。曹軍如何抵?jǐn)?，望南急走。袁紹驅(qū)兵掩殺，曹軍大敗，盡退至官渡。
袁紹移軍逼近官渡下寨。審配曰：“今可撥兵十萬守官渡，就曹操寨前筑起土山，令軍人下視寨中放箭。操若棄此而去，吾得此隘口，許昌可破矣?！币嗍呛糜?jì)。紹從之，于各寨內(nèi)選精壯軍人，用鐵鍬土擔(dān)，齊來曹操寨邊壘土成山。曹營內(nèi)見袁軍堆筑土山，欲待出去沖突，被審配弓弩手當(dāng)住咽喉要路，不能前進(jìn)。十日之內(nèi)，筑成土山五十余座，上立高櫓，分撥弓弩手于其上射箭。曹軍大懼，皆頂著遮箭牌守御。土山上一聲梆子響處，箭下如雨，前之箭自北而南，今之箭則自上而下。曹軍皆蒙楯伏地，袁軍吶喊而笑。吶喊與笑相連，此等軍聲從來未有。曹操見軍慌亂，集眾謀士問計(jì)。劉曄進(jìn)曰：“可作發(fā)石車以破之?！币允?，妙計(jì)。操令曄進(jìn)車式，連夜造發(fā)石車數(shù)百乘，分布營墻內(nèi)，正對著土山上云梯，候弓箭手射箭時(shí)，營內(nèi)一齊拽動石車，炮石飛空，往上亂打。人無躲處，弓箭手死者無數(shù)。袁軍皆號其車為“霹靂車”，箭自上而下，則謂之雨；石自下而上，則謂之雷。雨從天降，雷自地起。由是袁軍不敢登高射箭。審配又獻(xiàn)一計(jì)：令軍人用鐵鍬暗打地道，直透曹營內(nèi)，號為“掘子軍”。霹靂車是震，為雷；掘子軍又是坤，為地矣。曹兵望見袁軍于山后掘土坑，報(bào)知曹操，操又問計(jì)于劉曄。曄曰：“此袁軍不能攻明而攻暗，發(fā)掘伏道，欲從地下透營而入耳?！辈荒茏陨隙?，又將自下而上。操曰：“何以御之？”曄曰：“可繞營掘長塹，則彼伏道無用也。”兵在山上，御之以石；兵在地中，御之以水，計(jì)更妙。操連夜差軍掘塹。袁軍掘伏道到塹邊，果不能入，空費(fèi)軍力。
卻說曹操守官渡，自八月起，至九月終，軍力漸乏，糧草不繼。意欲棄官渡退回許昌，遲疑未決，乃作書遣人赴許昌問荀彧。彧以書報(bào)之。此袁、曹成敗關(guān)頭。書略曰：承尊命，使決進(jìn)退之疑。愚以袁紹悉眾聚于官渡，欲與明公決勝負(fù)，公以至弱當(dāng)至強(qiáng)，若不能制，必為所乘：是天下之大機(jī)也。紹軍雖眾，而不能用；以公之神武明哲，何向而不濟(jì)？今軍實(shí)雖少，未若楚、漢在滎陽、成皋間也。公今畫地而守，扼其喉而使不能進(jìn)，情見勢竭，必將有變。此用奇之時(shí)，斷不可失。惟明公裁察焉。
曹操得書大喜，令將士效力死守。紹軍約退三十余里，操遣將出營巡哨。有徐晃部將史渙獲得袁軍細(xì)作，解見徐晃。晃問其軍中虛實(shí)。答曰：“早晚大將韓猛運(yùn)糧至軍前接濟(jì)，先令我等探路。”徐晃便將此事報(bào)知曹操。荀攸曰：“韓猛匹夫之勇耳。若遣一人引輕騎數(shù)千，從半路擊之，斷其糧草，紹軍自亂?！蔽臆娙奔Z，則必?cái)鄶持Z，自是軍家要著。操曰：“誰人可往？”攸曰：“即遣徐晃可也?！辈偎觳钚旎螌窚o并所部兵先出，后使張遼、許褚引兵救應(yīng)。當(dāng)夜韓猛押糧車數(shù)千輛，解赴紹寨。正走之間，山谷內(nèi)徐晃、史渙引軍截住去路。韓猛飛馬來戰(zhàn)，徐晃接住廝殺，史渙便殺散人夫，放火焚燒糧車。此是第一次燒糧，小試其法。韓猛抵當(dāng)不住，撥回馬走。徐晃催軍燒盡輜重。袁紹軍中望見西北上火起，正驚疑間，敗軍報(bào)來糧草被劫，紹急遣張邰、高覽去截大路。正遇徐晃燒糧而回，恰欲交鋒，背后張遼、許諸軍到。兩下夾攻，殺散袁軍，四將合兵一處，回官渡寨中。曹操大喜，重加賞勞。又分軍于寨前結(jié)營，為掎角之勢。
卻說韓猛敗軍還營，紹大怒，欲斬韓猛，眾官勸免。審配曰：“行軍以糧食為重，不可不用心提防。烏巢乃屯糧之處，必得重兵守之?！表n猛所運(yùn)是行糧，烏巢所積是坐糧。一是糧之小者，一是糧之大者。因失小，故思防大。袁紹曰：“吾籌策已定。汝可回鄴都監(jiān)督糧草，休教缺乏。”審配領(lǐng)命而去。袁紹遣大將淳于瓊，部領(lǐng)督將眭元進(jìn)、韓莒子、呂威璜、趙睿等，引二萬人馬守烏巢。那淳于瓊性剛好酒，軍士多畏之；既至烏巢，終日與諸將聚飲。楚國子反以飲酒誤事，淳于瓊者將毋同？
且說曹操軍糧告竭，急發(fā)使往許昌，教荀彧作速措辦糧草，星夜解赴軍前接濟(jì)。使者赍書而往，行不上三十里，被袁軍捉住，縛見謀士許攸。袁家細(xì)作為徐晃所獲，曹家使者為許攸所獲，正復(fù)相似。乃操能用晃，而紹不能用攸，為之一嘆。那許攸字子遠(yuǎn)，少時(shí)曾與曹操為友，此時(shí)卻在袁紹處為謀士。先敘明許攸來歷。當(dāng)下搜得使者所赍曹操催糧書信，徑來見紹曰：“曹操屯軍官渡，與我相持已久，許昌必空虛。若分一軍星夜掩襲許昌，則許昌可拔，而操可擒也。今操糧草已盡，正可乘此機(jī)會，兩路擊之?！贝擞?jì)若行，操無葬身之地矣。紹曰：“曹操詭計(jì)極多，此書乃誘敵之計(jì)也?！迸c呂布不用陳宮之謀前后一轍。攸曰：“今若不取，后將反受其害?！闭掗g，忽有使者自鄴郡來，呈上審配書。荀彧答書于曹操，審配致書于袁紹，亦復(fù)相似。書中先說運(yùn)糧事，后言：“許攸在冀州時(shí)，嘗濫受民間財(cái)物，且縱令子侄輩多科稅，錢糧入己。今已收其子侄下獄矣。”因運(yùn)糧便借錢糧事尋出罪案，而又加以濫受民財(cái)一款，惡甚。紹見書大怒曰：“濫行匹夫！尚有面目于吾前獻(xiàn)計(jì)耶！善用人者，使貪使詐，即攸果濫行，其計(jì)自是可用。獨(dú)不聞陳平有受金之謗，而高祖捐金以予之乎？汝與曹操有舊，想今亦受他財(cái)賄，為他作奸細(xì)啜賺吾軍耳！此疑所不當(dāng)疑，是教之投操也。本當(dāng)斬首，今權(quán)且寄頭在項(xiàng)。可速退出，今后不許相見！”許攸出，仰天嘆曰：“忠言逆耳，豎子不足與謀！吾子侄已遭審配之害，吾何顏復(fù)見冀州之人乎！”遂欲拔劍自刎。此處不即寫投操，又作一曲折，妙。左右奪劍勸曰：“公何輕生至此？袁紹不納直言，后必為曹操所擒。公既與曹公有舊，何不棄暗投明？”投操之計(jì)，反出自左右，寫得曲折。只這兩句言語，點(diǎn)醒許攸，于是許攸徑投曹操。后人有詩嘆曰：本初豪氣蓋中華，官渡相持枉嘆嗟。若使許攸謀見用，山河爭得屬曹家？
卻說許攸暗步出營，徑投曹寨，伏路軍人拿住。攸曰：“我是曹丞相故友，快與我通報(bào)，說南陽許攸來見。”軍士忙報(bào)入寨中。時(shí)操方解衣歇息，聞?wù)f許攸私奔到寨，大喜，不及穿履，跣足出迎。荀彧所謂體任自然，與紹繁禮多儀者異也。遙見許攸，撫掌歡笑，攜手共入。操先拜于地，看老奸何等殷勤。攸慌扶起曰：“公乃漢相，吾乃布衣，何謙恭如此！”操曰：“公乃操故友，豈敢以名爵相上下乎！”袁紹怒罵之，而曹操敬禮之，許攸安得不墮其術(shù)中耶？攸曰：“某不能擇主，屈身袁紹，言不聽，計(jì)不從。今特棄之，來見故人，愿賜收錄。”操曰：“子遠(yuǎn)肯來，吾事濟(jì)矣！愿即教我以破紹之計(jì)?！必唬骸拔嵩淘B以輕騎乘虛襲許都，首尾相攻?！辈儆笃平B之計(jì)，攸乃先說明破操之計(jì)，妙妙。操大驚曰：“若袁紹用子言，吾事敗矣?！必唬骸肮褴娂Z尚有幾何？”問得妙。操曰：“可支一年?！闭Q得妙。攸笑曰：“恐未必。”冷，妙。操曰：“有半年耳?！睗u減，妙。攸拂袖而起，趨步出帳曰：“吾以誠相投，而公見欺如是，豈吾所望哉！”文勢至此又一曲折。操挽留曰：“子遠(yuǎn)勿嗔，尚容實(shí)訴：軍中糧實(shí)可支三月耳。”既云實(shí)訴，仍是虛言，妙甚。攸笑曰：“世人皆言孟德奸雄，今果然也?！庇掷洌?。操亦笑曰：“豈不聞‘兵不厭詐’！”卻又道“朋友有信”。遂附耳低言曰：好做作。“軍中止有此月之糧。”曹操口中漸漸減來，凡作四番跌頓。攸大聲曰：“休瞞我！糧已盡矣！”大聲說破，正對附耳低言，妙。操愕然曰：“何以知之？”攸乃出操與荀彧之書以示之曰：“此書何人所寫？”摹寫逼真。操驚問曰：“何處得之？”攸以獲使之事相告。先問糧，然后出書；先出書，然后說得書緣故：亦作兩番跌頓。操執(zhí)其手曰：“子遠(yuǎn)既念舊交而來，愿即有以教我?！必唬骸懊鞴怨萝娍勾髷?，而不求急勝之方，此取死之道也。與荀彧書中之意略同。攸有一策，不過三日，使袁紹百萬之眾，不戰(zhàn)自破。明公還肯聽否？”妙在不即說出何策。操喜曰：“愿聞良策?！必唬骸霸B軍糧輜重，盡積烏巢，今撥淳于瓊守把。瓊嗜酒無備。公可選精兵，詐稱袁將蔣奇領(lǐng)兵到彼護(hù)糧，乘間燒其糧草輜重，則紹軍不三日將自亂矣?！睙n猛所運(yùn)之糧，不如燒烏巢所屯之糧。操大喜，重待許攸，留于寨中。留許攸于寨中，是曹操精細(xì)處。
次日，操自選馬步軍士五千，準(zhǔn)備往烏巢劫糧。張遼曰：“袁紹屯糧之所，安得無備？丞相未可輕往，恐許攸有詐。”以張遼襯出曹操之知人。文勢至此，又作一曲。操曰：“不然，許攸此來，天敗袁紹。今吾軍糧不給，難以久持，若不用許攸之計(jì)，是坐而待困也。善于料己。彼若有詐，安肯留我寨中？善于料人?！鹑粍t操之留攸于寨，正所以試之也。且吾亦欲劫寨久矣。又為后文伏筆。今劫糧之舉，計(jì)在必行，君請勿疑。”遼曰：“亦須防袁紹乘虛來襲?！睂⒂偃?，先防人來劫我，亦是兵家要著。操笑曰：“吾已籌之熟矣?！北憬誊髫?、賈詡、曹洪同許攸守大寨，同許攸守寨，又是精細(xì)處。夏侯惇、夏侯淵領(lǐng)一軍伏于左，曹仁、李典領(lǐng)一軍伏于右，以備不虞。教張遼、許褚在前，徐晃、于禁在后，操自引諸將居中，居者分左右，行者分前后，有法。共五千人馬，打著袁軍旗號。軍士皆束草負(fù)薪，人銜枚，馬勒口，黃昏時(shí)望烏巢進(jìn)發(fā)。是夜星光滿天。忙中偏有此閑筆。
且說沮授被袁紹拘禁在軍中，是夜因見眾星朗列，乃命監(jiān)者引出中庭，仰觀天象。忽見太白逆行，侵犯牛、斗之分，正欲敘曹操燒糧，卻忽敘沮授觀星，奇妙。大驚曰：“禍將至矣！”遂連夜求見袁紹。時(shí)紹已醉臥，聽說沮授有密事啟報(bào)，喚入問之。授曰：“適觀天象，見太白逆行于柳、鬼之間，流光射入牛、斗之分，恐有賊兵劫掠之害。烏巢屯糧之所，不可不提備。宜速遣精兵猛將，于間道山路巡哨，免為曹操所算?！鼻叭粲迷S攸之言，則紹可以勝；今若用沮授之言，則紹猶不至于敗。文勢至此，又作一曲。紹怒叱曰：“汝乃得罪之人，何敢妄言惑眾！”因叱監(jiān)者曰：“吾令汝拘囚之，何敢放出！”遂命斬監(jiān)者，別喚人監(jiān)押沮授。袁紹一誤再誤，天下事能堪幾誤耶！授出，掩淚嘆曰：“我軍亡在旦夕，我尸骸不知落何處也！”為后曹操殯葬沮授作反照。后人有詩嘆曰：逆耳忠言反見仇，獨(dú)夫袁紹少機(jī)謀。烏巢糧盡根基拔，猶欲區(qū)區(qū)守冀州。
卻說曹操領(lǐng)兵夜行，前過袁紹別寨，寨兵問是何處軍馬。操使人應(yīng)曰：“蔣奇奉命往烏巢護(hù)糧。”此是假蔣奇大賺真淳于。袁軍見是自家旗號，遂不疑惑。凡過數(shù)處，皆詐稱蔣奇之兵，并無阻礙。略得妙。及到烏巢，四更已盡。操教軍士將束草周圍舉火，眾將校鼓噪直入。時(shí)淳于瓊方與眾將飲了酒醉臥帳中，紹醉臥，瓊亦醉臥，是君是臣。聞鼓噪之聲，連忙跳起問：“何故喧鬧？”言未已，早被撓鉤拖翻。醉漢倒了。眭元進(jìn)、趙睿運(yùn)糧方回，見屯上火起，急來救應(yīng)。曹軍飛報(bào)曹操，說：“賊兵在后，請分軍拒之。”操大喝曰：“諸將只顧奮力向前，待賊至背后，方可回戰(zhàn)！”有進(jìn)無退，真善用兵。于是眾軍將無不爭先掩殺，一霎時(shí)，火焰四起，煙迷太空。眭、趙二將驅(qū)兵來救，操勒馬回戰(zhàn)。二將抵?jǐn)巢蛔?，皆被曹軍所殺，糧草盡行燒絕。前后兩番燒糧，前是小糧，此是大糧。淳于瓊被擒見操，操命割去其耳鼻手指，縛于馬上，放回紹營以辱之。醉漢此時(shí)想已醒矣。
卻說袁紹在帳中，聞報(bào)正北上火光滿天，不信星光，遂有火光。知是烏巢有失，急出帳召文武各官，商議遣兵往救。此時(shí)何不放出沮授耶？此時(shí)不放沮授，則知后日必殺田豐。張合曰：“某與高覽同往救之?！惫鶊D曰：“不可。曹軍劫糧，曹操必然親往；操既自出，寨必空虛，可縱兵先擊曹操之寨，操聞之必速還。此孫臏‘圍魏救韓’之計(jì)也。”計(jì)非不佳，惜已為張遼所料。張邰曰：“非也。曹操多謀，外出必為內(nèi)備，以防不虞。合之言正與遼之計(jì)相合。今若攻操營而不拔，瓊等見獲，吾屬皆被擒矣。”郭圖曰：“曹操只顧劫糧，豈留兵在寨耶！”再三請劫曹營。紹乃遣張合、高覽引軍五千，往官渡擊曹營；遣蔣奇領(lǐng)兵一萬，往救烏巢。使真蔣奇去敵假蔣奇?！鹑舸藭r(shí)并力盡去救烏巢，則糧或不至盡燒。紹不聽合言，是一誤、再誤而又三誤矣。且說曹操殺散淳于瓊部率，盡奪其衣甲旗幟，偽作淳于瓊部下敗軍回寨。至山僻小路，正遇蔣奇軍馬。奇軍問之，稱是烏巢敗軍奔回，前是假蔣奇去賺真淳于，此又是假淳于來賺真蔣奇，妙。奇遂不疑，驅(qū)馬徑過。張遼、許褚忽至，大喝：“蔣奇休走！”奇措手不及，被張遼斬于馬下，盡殺蔣奇之兵。又使人當(dāng)先偽報(bào)云：“蔣奇已自殺散烏巢兵了?！痹B因不復(fù)遣人接應(yīng)烏巢，只添兵往官渡。既以假淳于賺真蔣奇，又以死蔣奇賺活袁紹，愈出愈幻。
卻說張合、高覽攻打曹營，左邊夏侯惇、右邊曹仁，中路曹洪，一齊沖出：三下攻擊，袁軍大敗。比及接應(yīng)軍到，曹操又從背后殺來，四下圍住掩殺。張邰、高覽奪路走脫。袁紹收得烏巢敗殘軍馬歸寨，見淳于瓊耳鼻皆無，手足盡落。紹問：“如何失了烏巢？”敗軍告說：“淳于瓊醉臥，因此不能抵?jǐn)?。”紹怒，立斬之。郭圖恐張邰、高覽回寨證對是非，先于袁紹前譖曰：“張邰、高覽見主公兵敗，心中必喜?！苯B曰：“何出此言？”圖曰：“二人素有降曹之意，今遣擊寨，故意不肯用力，以致?lián)p折士卒?！睂徟渲畷?，是驅(qū)謀士以資敵；郭圖之譖，又驅(qū)猛將以資敵矣。紹大怒，遂遣使急召二人歸寨問罪。郭圖先使人報(bào)二人云：“主公將殺汝矣。”極力驅(qū)之。及紹使至，高覽問曰：“主公喚我等為何？”使者曰：“不知何故?！庇[遂拔劍斬來使。邰大驚。覽曰：“袁紹聽信讒言，必為曹操所擒，吾等豈可坐而待死？不如去投曹操。”邰曰：“吾亦有此心久矣?！庇谑嵌祟I(lǐng)本部兵馬，往曹操寨中投降。曹操既得許攸，又得二將，非曹得之，乃紹棄之耳。夏侯惇曰：“張、高二人來降，未知虛實(shí)?！辈僭唬骸拔嵋远饔鲋?，雖有異心，亦可變矣。”老奸。遂開營門命二人入。二人倒戈卸甲，拜伏于地。操曰：“若使袁紹肯從二將軍之言，不至有敗。今二將軍肯來相投，如微子去殷，韓信歸漢也?！奔冇酶恃該嵛浚抢霞閼T家。遂封張邰為偏將軍、都亭侯，高覽為偏將軍、東萊侯，二人大喜。既慰以甘言，又縻以好爵，二人安得不墮其術(shù)中？
卻說袁紹既去了許攸，又去了張邰、高覽，又失了烏巢糧，軍心皇皇。許攸又勸曹操作速進(jìn)兵，張邰、高覽請為先鋒，袁家人都為曹家用，可發(fā)一嘆。操從之。即令張邰、高覽領(lǐng)兵往劫紹寨。以敵攻敵?！饝?yīng)前“吾久欲劫寨”句。當(dāng)夜三更時(shí)分，出軍三路劫寨，混戰(zhàn)到明，各自收兵，紹軍折其大半。略得好。荀攸獻(xiàn)計(jì)曰：“今可揚(yáng)言調(diào)撥人馬，一路取酸棗、攻鄴郡；一路取黎陽，斷袁兵歸路。袁紹聞之，必然驚惶，分兵拒我。我乘其兵動時(shí)擊之，紹可破也?！痹S攸勸紹襲許昌是實(shí)話，荀攸勸操襲鄴郡、黎陽是虛話，一實(shí)一虛，各是妙策?！鹣葋y其心、分其勢，然后乘其動而擊之，此以少勝多之法。操用其計(jì)，使大小三軍，四遠(yuǎn)揚(yáng)言。紹軍聞此信，來寨中報(bào)說：“曹操分兵兩路：一路取鄴郡，一路取黎陽去也?！苯B大驚，急遣袁譚分兵五萬救鄴郡，辛明分兵五萬救黎陽，連夜起行。不出所料。曹操探知袁紹兵動，便分大隊(duì)軍馬，八路齊出，直沖紹營。袁軍俱無斗志，四散奔走，遂大潰。袁紹披甲不迭，單衣幅巾上馬；與前“金盔金甲、錦袍玉帶，立馬陣前”，相映成趣。幼子袁尚后隨。張遼、許褚、徐晃、于禁四員將引軍追趕袁紹，紹急渡河，盡棄圖書、車仗、金帛，止引隨行八百余騎而去。袁紹官渡之?dāng)。c曹操赤壁之?dāng)?，一樣狼狽之極。操軍追之不及，盡獲遺下之物。所殺八萬余人，血流盈溝；溺水死者，不計(jì)其數(shù)。操獲全勝，將所得金寶緞匹，給賞軍士。于圖書中檢出書信一束，皆許都及軍中諸人與紹暗通之書。左右曰：“可逐一點(diǎn)對姓名，收而殺之。”操曰：“當(dāng)紹之強(qiáng)，孤亦不能自保，況他人乎？”奸雄可愛。遂命盡焚之，更不再問。光武嘗焚書，使反側(cè)于自安，曹操頗學(xué)此法。
卻說袁紹兵敗而奔，沮授因被囚禁，急走不脫，為曹軍所獲，擒見曹操。操素與授相識。授見操，大呼曰：“授不降也！”沮授與許攸皆為操故人，乃攸降而授不降，人品特絕。操曰：“本初無謀，不用君言，君何尚執(zhí)迷耶？吾若早得足下，天下不足慮也。”因厚待之，留于軍中。授乃于營中盜馬，欲歸袁氏。操怒，乃殺之。授至死，神色不變。有人如此，可謂群空冀北。操嘆曰：“吾誤殺忠義之士也！”命厚禮殯殮，為建墳安葬于黃河渡口，題其墓曰：“忠烈沮君之墓”。袁紹不能識而曹操識之，為之一嘆。后人有詩贊曰：河北多名士，忠貞推沮君：凝眸知陣法，仰面識天文。至死心如鐵，臨危氣似云。曹公欽義烈，特與建孤墳。
操下令攻冀州。正是：勢弱只因多算勝，兵強(qiáng)卻為寡謀亡。
未知勝負(fù)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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