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中令諱拱，國史有傳。今記者，備其遺闕焉。中令倜儻多權(quán)譎，勇果剛斷，真英雄士也。少善射，十中其八九焉。生于汾州，從父徙居于潞。年二十許，膽氣不群，重然諾，輕財慕義，好任俠，借交亡命，靡所不為。嘗與潞民之妻有私，后半歲，向謂所私之婦曰：“多日來，不見爾夫，何也？”婦笑曰：“以我與爾私，常磨匕首欲殺我，懼爾未得其便。會爾久不及我家，與鄰人之子謀，許錢數(shù)十千，召人殺之。鄰家之子曰：‘若我殺之，汝肯嫁我乎？’念夫常欲殺己，恨無逃避之路，遂許之。會夫醉臥城外，鄰家子潛殺而埋之，懼為人覺，且潛遁矣。”向曰：“鄰家子今安在？”婦人曰：“在某所?！毕蛎軐ざ鴼⒅刎?zé)所私婦人曰：“爾與人私，而害其夫，不義也。爾夫死，蓋因我，我不可忍?！彼鞖⑵鋴D人，擲首級于街市，且自言曰：“向某殺此婦人?！毙煨斓舯鄱ァ＞舱吡x之，且憚其勇力，不敢追捕。因亡命，會赦方歸，父憂之，形于顏色。父長者，有節(jié)行，與故中執(zhí)憲滕公善。滕時尚布衣，因請計于膝曰：“用何術(shù)免此子破吾家？”滕曰：“敢撩虎須以速禍?！毕蚋冈唬骸澳持与m如是，觀其性，亦易曉爾。四年前，有一儒生，五十余，魁岸落魄，箕踞坐于某之門側(cè)。吾之子自外而歸，熟視儒生，生弗之顧。吾之子尋卻出，詬責(zé)儒生，生但坐而不動，徐而言曰：‘爾何等類，敢慢罵若是？然幸吾被儒服，履儒行，若二十年前未識書時，爾齏粉矣?！蚱饠z衣，示吾子雙手，曰：‘見此乎？’觀其筋力粗壯，狼虎人也。又曰：‘放汝，放汝?！嶙勇勚?，欣然曰：‘真大丈夫也。我本謂庸儒，敢箕踞傲睨若是，遂容易辱罵，欲拳毆之?！奥勅逭哐?，見儒者志，因謝曰：‘某之過矣，某之過矣?！煅尤?，命酒饌。儒生漸見某之子器局辭色，實當(dāng)時俠少也，尤禮接某之子，某之子亦折節(jié)設(shè)拜而去。由是觀之，乃易曉爾?！备笟w，謂中令曰：“滕秀才，實名士，闔郡重之。我見汝為作，恐陷羅網(wǎng)，何不往候之？”中令夜乘月叩滕扉，延入，中令曰：“昨父教某，令候謁秀才?！眲倥c語，應(yīng)答皆有理，落落一奇士爾，滕心器之，竊怪其何受污于兇暴之黨歟？滕因謂中令曰：“未識吾子，潞之中外一辭，以盜跖待之。今觀君才貌，貴人爾，幸自愛，無與非類同游處?！蔽⒁湃酥从觯瑸橘\為盜，一旦折節(jié)，垂千古名，若周處輩。中令聞之，不覺前席。語竟，中令曰：“自此愿叔事秀才，從前所為悉改矣?！奔葰w，拜其父曰：“某雖父母生我，今聞滕秀才教我，是滕秀才活我命矣。”具以叔事滕公之語告其父，父聞之大喜。自是，舊日豪俠徒侶，甘言謝絕之，名造請于滕。不數(shù)年，潞之識者皆曰：“此向家千里駒爾！”出入衣冠美儒者，容止閑雅，不接非類，聞有德行道藝者，多就訪之。無何，父歿，服除，辭潞之親戚，有四方之志焉。累謁侯伯，皆曰尋常人，輒去之。事侯益，未半歲，又辭去。聞漢祖開霸府，欲往依之。會歲饑，途多盜賊，由石會關(guān)欲入河?xùn)|。時有常侍中右職郭勛，為石會關(guān)鎮(zhèn)遏使兼主關(guān)市。郭知書，有識鑒，向謁之，留之月余，且曰：“今盜賊滿路，公引一小僮，策兩驢，觀君鮮衣美儀貌，不類貧約者，此去畏涂，非利往矣。兼近聞有一火賊，去鎮(zhèn)五七里，時嘗習(xí)弓弩，過客無全者。更俟旬浹間，有伴侶三二十人，某亦集鎮(zhèn)丁壯，送君出關(guān)路?！毕蛑静豢闪簦以唬骸安粍谌怂??！辨?zhèn)將郭勛睹其不可留，曰：“善自為謀。”向遂行。不三十余里，遇群盜數(shù)十人，于路側(cè)射弓。向直詣賊所，遍揖之，因自陳姓名：“某從職軍將，失主無讬，今往河?xùn)|，欲投事。一僮兩驢、隨身衣裝、一兩貫盤纏外，更無財物。近知前程去者，皆遭劫剝，幸諸君周旋，勞三五人送過前程?！眱?nèi)一人長髯大面，壯捷魁偉，笑顧同輩曰：“觀此人敢要我等送，何也？”中有一人曰：“彼有弓箭，試請伊射弓，如何？”長髯者謂中令曰：“兄弟方賭射，取弓箭射一兩頭。”向謙讓久之，群盜堅請之。向若不得已，取弓箭射兩頭，凡箭皆出括可半寸許。群盜驚嘆，留坐與語，且曰：“仆射于此，且住三兩日否？容弟兄輩管領(lǐng)?！毕蛟S之，卻回至關(guān)。郭勛訝之，謂是不敢前進(jìn)，向告之故。明日迄暮，盜魁果令人來請向。向隨之，離鎮(zhèn)可六七里，于墓林之側(cè)，設(shè)席具饌，器物皆白金，方燃薪熾炭，刲牛烹煮之。既半，以酒勸向，向曰：“素不飲酒?！北I魁亦然之。食訖，命取送路來。須臾，一盜齎銀一挺，牽一馬至，素鞍勒全。盜魁曰：“仆射無馬，聊代步爾。銀到河?xùn)|，充茶湯之費。”向皆納之，得結(jié)盟而退。盜魁指揮小偷十人，送至前程，謂向曰：“此皆驅(qū)使者，有不如意，即痛撻之。”向明日遂行。既至?xí)x陽，漢祖位望隆重，姓名無由通達(dá)。時周祖尚為隨使孔目官，漢祖讬之心腹，門戶已炎炎矣。伺周祖晚歸，于路隅趨出，手執(zhí)狀自稱姓名，遂拜，周祖顧視久之。及歸，召而問之，具以所求之意對，且曰：“某四海無徒，愿在左右。”周祖曰：“某見在大王門下，豈敢奉留?！毕虬l(fā)言慷慨，誠至堅確，周祖憫之。每日候周祖歸，趨拜如前。一日，周祖召之入宅，徐曰：“嫌奉勞日日路左相拜，恐大王探知，將謂某招人，彼此不穩(wěn)便。既仆射在客，不如來某下處，且相伴?！毕蛟偃轮x。自此，移在周祖宅內(nèi)。周祖歸，與同食，向?qū)χ?，禮甚恭，周祖大器重之。劉高祖舉兵南向，墨制授周祖樞密副使。向于周祖，始盡服事之禮焉。漢祖有天下，周祖為樞密使，周祖補中令為內(nèi)典客。周祖之入關(guān)，平三叛，岐、蒲、雍也。中令皆從行，奇計密謀，大有裨益師旅。周祖留守鄴都，帶樞密使，步騎且眾，戎政鞅掌，百倍常時，多與中令參決焉。高祖事無大小，盡以付之。及漢少主密計欲圖周祖，周祖既覺，三軍推戴，擁兵向闕，至于受禪，中令之力為多。當(dāng)世宗時，下秦、鳳，戰(zhàn)高平，戮馬步都校何進(jìn)、樊愛能已降數(shù)百人，皆中令之功也。由是世宗兵威大振，南北廓地，所向無前矣。盡淮南、朔南、霸上之境，皆為內(nèi)地。歷南院宣徽使，仗節(jié)鉞于方面，西京留守，官至中書令。歸全手足于京師第，令名終始，勛業(yè)顯赫，近朝侯王，一人而已。在洛陽，委政事于賓席，種竹藝樹，縱妓樂、恣游適以自晦。不積財帛，去世未十稔，子弟有凍餒者。好賢重士，待人豁然，無疑忌心。不枉刑，不擾民，有大功于世，終身未嘗自伐，皆古之侯王所難之事。諫議大夫膝公，諱中正，上黨人。博通經(jīng)史，謹(jǐn)厚寡言，五常百行，無所虧缺。長于時務(wù)，清儉率下，風(fēng)規(guī)肅然，有古人風(fēng)。不茍進(jìn)取，守命俟時而已。會向中令遇周祖，既而思曩昔之事，曰：“若非滕公，吾為伏莽輩所污，死矣。今日立身榮貴，忝滕公之力也?！笔谷搜诱?，奏于周祖。由是向中令屢立方面大勛，滕公為賓佐，悉從行。向中令以功名終始者，滕公之助也。向居守洛陽，為府判官。向中令移鎮(zhèn)安陸，滕公授倉部員外郎，后遷大諫議，執(zhí)憲綱。久之，壽終于洛陽私第。余在洛陽布衣時，滕公為府判官，已受滕公知，為江南轉(zhuǎn)運使，蒙滕公舉。目睹中令之美，耳聞滕公之說甚詳，故書。俟他日取中令傳校之，傳之詳者去之，傳之略者存之，冀有補于太史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