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書史蓄胸中，而氣味入於冠裾；山川歷目前，而英靈助於文字。太史公南遊北涉，信非徒然。觀杜老《壯遊》云：「東下姑蘇臺，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瓌Τ厥谪?，長洲荷芰香。嵯峩閶門北，清廟映廻塘?！脚煜掳?，鑑湖五月涼。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xiāng)。……放蕩齊趙間，……西歸到咸陽。」其豪氣逸韻，可以想見。序《太白集》者，稱其隱岷山，居襄漢，南遊江淮，觀雲(yún)夢，去之齊魯，之吳，之梁，北抵趙、魏、燕、晉，西涉岐、邠，徙金陵，上潯陽，流夜郎，泛洞庭，上巫峽。白自序亦曰：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勝景，終年不移。其恣橫採覽，非其狂也。使二公穩(wěn)坐中書，何以垂不朽如此哉！燕公得助于江山，鄭綮謂：相府非灞橋，那得詩思？非虛語也。

　　二　　　　　　

　　東坡《遊金山寺》詩云：「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驚我頑。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蓋與江神指水為盟耳。句中不言盟誓者，乃用子犯事；指水則誓在其中，不必詛神血口，然後謂之盟也?！端统塘淼堋吩疲骸父〗瓫兪裼谐裳?，江水在此吾不食?！埂附诖?，吾不食言」，光武語也。坡去一「言」字，殆歇後也。亦此意也。

　　三　　　　　　

　　白公《送崔考功》云：「稱意新官又少年，秋涼身健好朝天。青雲(yún)上了無多路，卻要徐驅(qū)穩(wěn)著鞭。」余謂新進少年，躁銳不已，往往自取傾覆，此詩可謂忠誨矣。又有云：「竿頭已到應(yīng)難久，局勢雖遲未必輸?！箛L三復(fù)之，豈椎鈍者偏樂聞此等語耶？

　　四　　　　　　

　　宋之問《陸渾山莊》云：「野人相問姓，山鳥自呼名?！箹|坡海外詩云：「花曾識面香仍好，鳥不知名聲自呼?！股w《古今注》：「南方有鳥名鷓鴣，其名自呼，向日而飛。」柳子厚云：「楚越有鳥甘且腴，嘲嘲自鳴為鷓鴣?！?br/>
　　五　　　　　　

　　子瞻賦《濁醪有妙理》，首句云：「酒勿嫌濁，人當取醇?！蛊淠┠嗽唬骸笣嵴咭燥嬑醿W，清者以酌吾友?！箯?fù)立分別，則是濁醪無妙理矣！豈非萬斛洶湧，不暇點檢故歟？

　　六　　　　　　

　　史傳襲稱兄弟為友于，故淵明詩云：「再喜見友于?！棺用涝疲骸赣延诮酝Π?。」又：「山鳥山花吾友于?！埂赌鲜贰罚旱剿|從武帝登北顧樓賦詩，藎受詔便就，上以示其祖溉云：「藎定是才子，番恐卿從來文章假手於藎?！贯崦亢陀姡陷m手詔戲溉曰：「得無貽厥之力乎？」退之《玉川》詩云：「誰謂貽厥無基趾?！苟抡蓪σ?。

　　七　　　　　　

　　「家家養(yǎng)烏鬼」，沈存中以為鸕鷀，說者謂非也。元微之詩云：「病賽烏稱鬼，巫占瓦作龜?！棺栽]云：南人染病，競賽烏鬼。楚巫列肆，悉賣瓦卜。此乃《戲效俳體二首》。其二亦云：「瓦卜傳神語。」皆是處方言。則烏鬼非鸕鷀明矣。

　　八　　　　　　

　　余昔官辰州，嘗借詩集于士人，中有小編，字云《成都集》，乃天慶中進士葉沆所作。上百篇，時有可觀。如《閒居感懷》云：「身閒難報國，語直易傷時。」《村墅》云：「夜庭和月掃，秋戶拂雲(yún)關(guān)?！挂嗫上胍娖湫亟笠?。

　　九　　　　　　

　　介甫《梅詩》云：「少陵為爾牽詩興，可是無心賦海棠?！苟拍疲骸敢酗L(fēng)莫怨唐工部，後裔誰知不解詩。」曾不若東坡《柯邱海棠》長篇，冠古絕今，雖不指明老杜，而補亡之意，蓋使來世自曉也。

　　十　　　　　　

　　世人喜子美造次不忘君，嘗觀其祖審言《除夜》云：「還將萬億壽，更謁九重城。」則教忠之家風(fēng)舊矣。

　　十一

　　坡有「白衣送酒舞淵明」，人有疑「舞」字太過者。及觀庾信《答王褒餉酒》詩：「未能扶畢卓，猶足舞王戎。」蓋有所本。

　　十二

　　坡云：「賓鴻社燕巧相違?！埂对铝睢穪碣e事，嘗疑人未曾用。及觀夢得《秋江晚泊》云：「莫霞千萬狀，賓鴻次第飛。」顧況云：「安得凌風(fēng)翰，肅肅賓天京?！估隙牛骸竸e浦雁賓秋。」

　　十三

　　「欲掛衣冠神武門，先尋水竹渭南村。卻將舊斬樓蘭劍，買到黃牛教子孫?！故纻髟疲阂晃淙嗽娨病２晃┯峦搜胖緸榭上?，而易道家所忌之業(yè)以示子孫，尤可喜也。

　　十四

　　張籍云：「愛養(yǎng)無家客，多傳得力方?！蛊隆顿浗鹕皆稀吩疲骸杆馍叫矣虚f田地，招此無家一房客?！?br/>
　　十五

　　樂天《九日思杭州》云：「笙歌委曲聲延耳，金翠動搖光照身。」子瞻《有懷錢塘》云：「?？葱路嫉箷?，未應(yīng)泣別臉銷紅?！估柙扰f，何遽忘之耶？徐考其集，白《送姚杭州赴任因思舊遊》云：「閭里固宜勤撫恤，樓臺亦要數(shù)躋攀?！固K亦云：「細雨晴時一百六，畫船鼉鼓莫違民?！故俏磭L無意于民庶也。然白又有「故妓數(shù)人憑問訊，新詩兩首倩留傳」，坡又有「休驚歲歲年年貌，且對朝朝莫莫人」。大抵淫樂之語，多于撫養(yǎng)之語耳。夫子稱：「未見好德如好色」，而傷之曰：「已矣乎！」二公不能免俗，餘人不必言。

　　十六

　　白云：「趂涼行繞竹，引睡臥觀書?！蛊拢骸敢臅攀址！箷?，誠人人所同也。

　　十七

　　辰人以藤代篘酒，名「鈎藤」，俗傳他處即不可用?；蛑^但恐釀造之法異耳，所在皆可。樂天《忠州春至》詩云：「閒拈蕉葉題詩詠，悶取藤枝引酒嘗?！箘t巴蜀亦有之。

　　十八

　　余嘗論李廣以私憾殺灞陵尉，其褊忮險刻，決非長者，所以不侯，非直殺降之譴也。因觀坡云：「明年定起故將軍，未肯先誅灞陵尉?！箍忠嘣⒋艘狻?br/>
　　十九

　　嘗見同儕因行飲令，人索一魚名，有浙人大唱云：「周公魚。」余謂坐客：「且喜召伯鮓有對矣?！?jié)M堂盧胡不止。因戲為足成其語，云：「京市鮓先夸召伯，浙音魚或號周公?！?br/>
　　二十

　　坡《贈辨才》云：「我比陶令媿，公為遠公優(yōu)。」時辨才退居，未嘗出入，坡往見之，遂出至風(fēng)篁嶺。又云：「聊使此山人，永記二老遊?！褂美隙拧都馁澤先恕贰概c子成二老，來往亦風(fēng)流」，皆一儒一釋也。又《寄參寥問少遊失解》云：「底事秋來不得解，定中試與問諸天。」蓋劉禹錫《和宣上人賀王侍郎放榜後詩》云：「借問至公誰印可，支郎天眼定中觀?！共晃┘婢呷遽?，又政屬科場事，其不泛如此。

　　二十一　　　　　　　

　　樂天謫潯陽，稹寄左降詩云：「殘燈無燄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起坐，暗風(fēng)吹雨入寒窗?！拱字^：「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僕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箯?fù)貽三韻云：「憶昔封書與君夜，金鑾殿後欲明天。今夜封書在何處？廬山菴裏曉燈前。」去來乃士之常，二公不應(yīng)如此之戚戚也。子瞻《送文與可》云：「奪官遣去不自覺，曉梳脫髮誰能收？」推之前詩，厥論高矣。然居易答元書，以「三泰」為報，且云：可以樂之終身者。悲歎之語，恐特傷離索耳。白公罷郡，亦嘗有云：「睡到午時歡到夜，回看官職是泥沙?！?br/>
　　二十二　　　　　　　

　　石曼卿《贈鍼師》云：「臥龍有病君醫(yī)取，心為生靈不為身。」王逢原云：「丈夫出處誠何較，知痛蒼生為淚垂。」賢者設(shè)心，不期而合如此，皆未行其志，惜哉！

　　二十三　　　　　　　

　　曼卿《紅梅》云：「認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蛊轮^有村學(xué)中體，嘗嘲之曰：「詩老不知梅格在，強拈綠葉與青枝?！怪劣凇肝磻?yīng)嬌意急，發(fā)赤怒春遲」，成均瞽宗，無以加也。

　　二十四　　　　　　　

　　世人論淵明，皆以其專事肥遁，初無康濟之念，能知其心者寡也。嘗求其集，若云：「歲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褂钟性疲骸该椭疽菟暮＃q翮思遠翥。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蛊渥詷诽锂€，乃卷懷不得已耳。士之出處，未易為世俗言也。

　　二十五　　　　　　　

　　文潛云：「兒曹鞭笞學(xué)官府，翁憐兒癡傍笑侮。平明坐衙鞭復(fù)呵，賢於羣兒能幾何？兒曹鞭笞以為戲，翁怒鞭人血流地。一種戲劇誰後先？我笑謂公兒更賢?！褂嘀^此詩，亦不可不令操權(quán)者知也。坡云：「不辭脫袴溪水寒，水中照見催租瘢?！沟乳f戲語，亦有所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