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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老俠士設(shè)計處貪人 賢令君留心折疑獄

十二樓 作者:李漁


  虞繼武聽了婦人的話,回到家中,就把自己當做問官,再三替他推測道:“莫說這些財物不是祖上所遺,就是

  祖上所遺,為什么子孫不識,宗族不爭,倒是旁人知道,走去遞起狀來?

  狀上不寫名字,分明是仇害無疑了。只是那遞狀之人就使與他有隙,哪一樁歹事不好加他,定要指為窩盜?起

  贓的時節(jié)又能果應(yīng)其言,卻好不多不少,合著狀上的數(shù)目;難道那遞狀之人為報私仇,倒肯破費千金,預先埋

  在它地上,去做這樁呆事不成?”想了幾日,并無決斷,就把這樁疑事刻刻放在心頭,睡里夢里定要噫呀幾聲

  ,噥聒幾句。

  太夫人聽見,問他為著何事。繼武就把婦人的話細細述了一番。太夫人初聽之際也甚是狐疑,及至想了一會,

  就忽然大悟道:“是了,是了!這主銀子果然是我家的,他疑得不錯。

  你父親在日,曾有一個朋友,是遠方之人,他在三與樓下宿過幾夜,看見有個白老鼠走來走去,鉆入地板之中

  。他臨去的時節(jié),曾對你父親說過,叫他不可賣樓,將來必有橫財可得。這等看起來,就是財神出現(xiàn)。你父親

  不曾取得,所以嫁禍于人。

  竟去認了出來,救他一命就是了?!庇堇^武道:“這些說話,還有些費解,仕宦口中說不得荒唐之事。何況對

  了縣父母講出‘白老鼠’,三個字來,焉知不疑我羨慕千金不好白得,故意創(chuàng)為此說,好欺騙愚人?況且連這

  個白老鼠也不是先人親眼見,的連這句荒唐話也不是先人親口講的,玄而又虛,真所謂癡人說夢。既是我家的

  財物,先人就該看見,為什么自己不見露形,反現(xiàn)在別人眼里?這是必無之事,不要信他。畢竟要與縣父母商

  量,審出這樁疑事,救了無罪之民,才算個仁人君子。”正在講話之際,忽有家人傳稟,說:“縣官上門參謁

  ?!崩^武道:“正要相會,快請進來!”知縣謁見之后,說了幾句閑話,不等虞繼武開口,先把這樁疑事請教

  主人,說:“唐某那主贓物,再三研審,不得其實。”

  昨日又親口招稱說:“起贓之處,乃府上的原產(chǎn),一定是令祖所遺。故此卑職一來奉謁,二來請問老大人,求

  一個示下,不知果否?”繼武道:“寒家累代清貧,先祖并無積蓄,這主贓物,學生不敢冒認,以來不潔之名

  。其間必有他故,也未必是窩盜之贓,還求老父母明訪暗察,審出這樁事來,出了唐犯之罪才好。”知縣道:

  “太翁仙逝之日,老大人尚在髻齡,以前的事或者未必盡曉。何不請問太夫人,未經(jīng)棄產(chǎn)之時,可略略有些見

  聞否?”繼武道:“已曾問過家母,家母說來的話頗近荒唐,又不出于先人之口,如今對了老父母不便妄談,

  只好存而不論罷了。”知縣聽見這句話,畢竟要求說明。繼武斷不肯說。虧了太夫人立在屏后,一心要積陰功

  ,就吩咐管家出來,把以前的說話細述一遍,以代主人之口。知縣聽罷,默默無言,想了好一會,方才對管家

  道:“煩你進去再問一聲,說:‘那看見白鼠的人住在哪里,如今在也不在,他家貧富如何,太老爺在日與他

  是何等的交請,曾有緩急相通之事否?’求太夫人說個明白。今日這番問答就當做審事一般,或者無意之中倒

  決了一樁疑獄,也未見得?!惫芗疫M去一會,又出來稟復道:“太夫人說,那看見白鼠的,乃遠方人氏,住在

  某府某縣,如今還不曾死。他的家資極厚,為人仗義疏財,與太老爺有金石之契??匆娞蠣斮u去園亭,將來

  還有賣樓之事,就要捐金取贖。太老爺自己不愿,方才中止。起先那句話,是他臨行之際說出來的?!敝h又

  想一會,吩咐管家,叫他進去問道:“既然如此,太老爺去世之后,他可曾來赴吊?相見太夫人,問些什么說

  話?一發(fā)講來?!惫芗疫M去一會,又出來稟復道:“太夫人說,太老爺歿了十余年,他方才知道,特地趕來祭

  奠??匆姌且操u去,十分驚駭,又問:‘我去之后,可曾得些橫財?’太夫人說:‘并不曾有?!瓦B聲嘆

  息,說:‘便宜了受業(yè)之人!欺心謀產(chǎn),又得了不義之財,將來心有橫禍。’他去之后,不多幾日,就有人出

  首唐家,弄出這樁事。太夫人常常贊服,說他有先見之明?!敝h聽到此處,就大笑起來,對了屏風后深深打

  一躬道:“多謝太夫人教導,使我這愚蒙縣令審出一樁奇事來。如今不消說得,竟煩尊使遞張領(lǐng)狀,把那二十

  錠元寶送到府上來就是了?!崩^武道:“何所見而然?還求老父母明白賜教?!敝h道:“這二十錠元寶,也

  不是令祖所遺,也不是唐犯所劫,就是那位高人要替先太翁贖產(chǎn)。因先太翁素性廉介,堅執(zhí)不從,故此埋下這

  主財物,贈與先太翁,為將來贖產(chǎn)之費的。只因不好明講,所以假托鬼神,好等他去之后,太翁掘取的意思。

  及至赴吊之時,看見不贖園亭,又把住樓賣去,就知道這主財物反為仇家所有。心上氣憤不過,到臨去之際丟

  下一張匿名狀詞,好等他破家蕩產(chǎn)的意思。如今真情既白,原物當還,竟送過來就是了。還有什么講得!”

  虞繼武聽了,心上雖然贊服,究竟礙了嫌疑,不好遽然稱謝,也對知縣打了一躬,說他:“善察邇言,復多奇

  智,雖龍圖復出,當不至此。只是這主財物雖說是俠士所遺,究竟沒人證見,不好冒領(lǐng),求老父母存在庫中,

  以備賑饑之費罷了?!?br/>
  正在推讓之際,又有一個家人,手持紅帖,對了主人輕輕地稟道:“當初講話的人現(xiàn)在門首,說從千里之外趕

  來問候太夫人的。如今太爺在此,本不該傳,只因當日的事情是他知道,恰好來在這邊,所以傳報老爺,可好

  請進來質(zhì)問?”虞繼武大喜,就對知縣說知。知縣更加踴躍,叫快請進來。

  只見走到面前,是個童顏鶴發(fā)的高士,藐視新貴,重待故人,對知縣作了一揖,往后面竟走,說:“我今日之

  來,乃問候亡友之妻,不是趨炎附熱。貴介臨門,不干野叟之事,難以奉陪。引我到內(nèi)室之中,去見嫂夫人罷

  了。”虞繼武道:“老伯遠來,不該屈你陪客,只因縣父母有樁疑事要訪問三老,難得高人到此,就屈坐片刻

  也無妨?!贝死下犚娺@句話,方才拱手而坐。知縣陪了一茶,就打躬問道:“老先生二十年前曾做一樁盛德之

  事,起先沒人知覺,如今遇了下官,替你表白出來了。那藏金贈友、不露端倪、只以神道設(shè)教的事,可是老先

  生做的么?”此老聽見這句話,不覺心頭跳動,半晌不言。躊躇了一會,方才答應(yīng)他道:“山野之人,哪有什

  么盛德之事?這句說話,賢使君問錯了?!庇堇^武道:“白鼠出現(xiàn)的話,聞得出于老伯之口。如今為這一樁疑

  事,要把窩盜之罪加與一個良民,小侄不忍,求縣父母寬釋他。方才說到其間,略略有些頭緒,只是白鼠之言

  究竟不知是真是假,求老伯一言以決?!贝死线€故意推辭,不肯直說。直到太夫人傳出話來,求他吐露真情,

  好釋良民之罪,此老方才大笑一場,把二十余年不曾泄露的心事,一齊傾倒出來,與知縣所言,不爽一字。連

  元寶上面鑿的什么字眼,做的什么記號,叫人取來質(zhì)驗,都歷歷不差。

  知縣與繼武稱道此老的盛德。此老與繼武夸頌知縣的神明。

  知縣與此老又交口贊嘆,說繼武“不修宿怨,反沛新恩,做了這番長厚之事,將來前程遠大,不卜可知”。你

  贊我,我贊你,大家講個不祝只是兩班皂快立在旁邊,個個掩口而笑,說:“本官出了告示,訪拿匿名遞狀之

  人,如今審問出來,不行夾打,反同他坐了講話,豈不是件新聞!”知縣回到縣中,就取那二十錠元寶,差人

  送上門來,要取家人的領(lǐng)狀。繼武不收,寫書回復知縣,求他把這項銀兩給與唐姓之人,以為贖產(chǎn)之費。一來

  成先人之志,二來遂俠客之心,三來好等唐姓之人別買樓房居住,庶使與者受者兩不相虧,均頌仁侯之異政。

  知縣依了書中的話,把唐犯提出獄來,給還原價,取出兩張賣契,差人押送上門,把樓閣園亭交還原主管業(yè)。

  當日在三與樓上舉酒謝天,說:“前人為善之報,豐厚至此;唐姓為惡之報,慘酷至此。人亦何憚而不為善,

  何樂而為不善哉!”唐姓夫婦依舊寫了身契,連當官所領(lǐng)之價,一并送上門來,抵死求他收用。繼武堅辭不納

  ,還把好言安慰他。唐姓夫婦刻了長生牌位,領(lǐng)回家去供養(yǎng)。雖然不蒙收錄,仍以家主事之,不但報答前恩,

  也要使旁人知道,說他是虞府家人,不敢欺負的意思。

  眾人有詩一首,單記此事,要勸富厚之家不可謀人田產(chǎn)。

  其詩云:

  割地予人去,連人帶產(chǎn)來。

  存仁終有益,圖利必生災。

  〔評〕

  縣令之神明,老友之任俠,與繼武之廉靜居鄉(xiāng)、不修宿怨,三者均堪不朽。仕宦居官者,當以縣令為法;居鄉(xiāng)

  者,當以繼武為法。獨是庶民之有財力者,不當以老叟為法,因其匿名遞狀一節(jié)不可訓耳。然從來俠客所行之

  事,可訓者絕少;如其可訓,則是義士,非俠客也。義與俠之分,在可訓不可訓之間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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