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與樓          第一回 造園亭未成先賣 圖產(chǎn)業(yè)欲取姑予

十二樓 作者:李漁


  詩云:

  茅庵改姓屬朱門,抱取琴書過別村。

  自起危樓還自賣,不將蕩產(chǎn)累兒孫。

  又云:

  百年難免屬他人,賣舊何如自賣新。

  松竹梅花都入券,琴書雞犬尚隨身。

  壁間詩句休言值,檻外云衣不算緡。

  他日或來閑眺望,好呼舊主作嘉賓。

  這首絕句與這首律詩,乃明朝一位高人為賣樓別產(chǎn)而作。

  賣樓是樁苦事,正該嗟嘆不已,有什么快樂倒反形諸歌詠?要曉得世間的產(chǎn)業(yè)都是此傳舍蘧廬,沒有千年不變

  的江山,沒有百年不賣的樓屋。與其到兒孫手里爛賤的送與別人,不若自尋售主,還不十分虧折。即使賣不得

  價,也還落個慷慨之名,說他明知費(fèi)重,故意賣輕,與施思仗義一般,不是被人欺騙。若使兒孫賤賣,就有許

  多議論出來,說他廢祖父之遺業(yè)--不孝,割前人之所愛--不仁,昧創(chuàng)業(yè)之艱難--不智。這三個惡名都是創(chuàng)家立

  業(yè)的祖父帶挈他受的。倒不如片瓦不留、卓錐無地之人,反使后代兒孫白手創(chuàng)起家來,還得個“不階尺土”的

  美號。

  所以為人祖父者,到了桑榆暮景之時,也要回轉(zhuǎn)頭來,把后面之人看一看,若還規(guī)模舉動不像個守成之子,倒

  不如預(yù)先出脫,省得做敗子封翁,受人譏誚。

  從古及今,最著名的達(dá)者只有兩位。一個叫做唐堯,一個叫做虞舜。他見兒子生得不肖,將來這份大產(chǎn)業(yè)少不

  得要白送與人,不如送在自家手里,還合著古語二句,叫做:寶劍贈與烈士,紅粉送與佳人。

  若叫兒孫代送,決尋不出這兩個受主,少不得你爭我奪,勾起干戈。莫說兒子媳婦沒有住場,連自己兩座墳山

  ,也保不得不來侵?jǐn)_。有天下者尚且如此,何況庶人!

  我如今才說一位達(dá)者、一個愚人,與庶民之家做個榜樣。

  這兩份人家的產(chǎn)業(yè),還抵不得唐堯屋上一片瓦,虞舜墻頭幾塊磚,為什么要說兩份小人家,竟用著這樣的高比

 ???只因這兩個庶民一家姓唐,一家姓虞,都說是唐堯虞舜之后,就以國號為姓,一脈相傳下來的,所以借祖形

  孫,不失本源之義。只是這位達(dá)者,便有乃祖之風(fēng);那個愚人,絕少家傳之秘。肖與不肖,相去天淵,亦可為

  同源異派之鑒耳。

  明朝嘉靖年間,四川成都府成都縣有個驟發(fā)的富翁,姓唐,號玉川。此人素有田土之癖,得了錢財(cái),只喜買田

  置地,再不起造樓房,連動用的家伙,也不肯輕置一件。至于衣服飲食,一發(fā)與他無緣了。他的本心,只為要

  圖生息,說:“良田美產(chǎn),一進(jìn)了戶,就有花利出來,可以日生月大。樓房什物,不但無利,還怕有回祿之災(zāi)

  ,一旦歸之烏有。至于衣服一好,就有不情之輩走來借穿;飲食一豐,就有托熟之人坐來討吃,不若自安粗糲

  ,使人無可推求?!彼枚ㄟ@個主意,所以除了置產(chǎn)之外,不肯破費(fèi)分文。心上如此,卻又不肯安于鄙嗇,偏

  要竊個至美之名,說他是唐堯天子之后,祖上原有家風(fēng),住的是茅茨土階,吃的是太羹玄酒,用的是土硎土簋

  ,穿的是布衣鹿裘,祖宗儉樸如此,為后裔者,不可不遵家訓(xùn)。

  眾人見他慳吝太過,都在背后料他,說:“古語有云:‘鄙嗇之極,必生奢男?!俨坏糜袀€后代出來,替他

  變古為今,使唐風(fēng)儉不到底?!闭l想生出來的兒子,又能酷肖其父,自小夤緣入學(xué),是個白丁秀才,飲食也不

  求豐,衣服也不求侈,器玩也不求精。獨(dú)有房產(chǎn)一事,卻與諸愿不同,不肯安于儉樸。

  看見所住之屋與富貴人家的坑廁一般,自己深以為恥。要想做肯堂肯構(gòu)之事,又怕興工動作所費(fèi)不貲,聞得人

  說“起新不如買舊”,就與父親商議道:“著置得一所美屋做了住居,再尋一座花園做了書室,生平之愿足矣

  ?!庇翊ㄋ枷胱龇饩坏靡畛袃鹤?,不知不覺就變起常性來,回復(fù)他道:“不消性急。

  有一座連園帶屋的門面,就在這里巷之中,還不曾起造得完,少不得造完之日就是變賣之期,我和你略等一等

  就是了?!眱鹤拥溃骸耙u就不起,要起就不賣,哪有起造得完就想變賣之理?”玉川道:“這種訣竅,你哪

  里得知?有萬金田產(chǎn)的人家,才起得千金的屋宇;若還田屋相半,就叫做‘樹大于根’,少不得被風(fēng)吹倒。何

  況這份人家,沒有百畝田在,忽起千間樓屋,這叫做‘無根之樹’,不待風(fēng)吹,自然會倒的了。何須問得!”

  兒子聽了這句話,說他是不朽名言,依舊學(xué)了父親,只去求田,不來問舍。巴不得他早完一日,等自己過去替

  他落成。原來財(cái)主的算計(jì)再不會差,到后來果應(yīng)其言,合著《詩經(jīng)》二句:維鵲有巢,維鳩居之。

  那個造屋之人乃重華后裔,姓虞,名灝,字素臣,是個喜讀詩書不求聞達(dá)的高士。只因疏懶成性,最怕應(yīng)酬,

  不是做官的材料,所以絕意功名,寄情詩酒,要做個不衫不履之人。他一生一世沒有別的嗜好,只喜歡構(gòu)造園

  亭,一年到頭,沒有一日不興工作。所造之屋定要窮精極雅,不類尋常。他說人生一世,任你良田萬頃,厚祿

  千鍾,堅(jiān)金百鎰,都是他人之物,與自己無干;只有三件器皿,是實(shí)在受用的東西,不可不求精美。

  哪三件?

  日間所住之屋。

  夜間所睡之床。

  死后所貯之棺。

  他有這個見解列在胸中,所以好興土木之工,終年為之而不倦。

  唐玉川的兒子等了數(shù)載,只不見他完工,心上有些焦躁,又對父親道:“為什么等了許久,他家的房子再造不

  完,他家的銀子再用不盡?這等看起來,是個有積蓄的人家,將來變賣之事有些不穩(wěn)了?!庇翊ǖ溃骸斑t一日

  穩(wěn)一日,又且便宜一日,你再不要慮他。房子起不完者,只因造成之后看不中意,又要拆了重起,精而益求其

  精,所以耽擱了日子。只當(dāng)替我改造,何等便宜!銀子用不盡者,只因借貸之家與工匠之輩,見他起得高興,

  情愿把貨物賒他,工食欠而不取,多做一日多趁他一日的錢財(cái)。若還取逼得緊,他就要停工歇作,沒有生意做

  了。

  所以他的銀子還用不完。這叫做‘挖肉補(bǔ)瘡’,不是真有積蓄。

  到了扯拽不來的時節(jié),那些放帳的人少不得一齊逼討,念起緊箍咒來,不怕他不尋頭路。田產(chǎn)賣了不夠還人,

  自然想到屋上。

  若還收拾得早,所欠不多,還好待價而沽,就賣也不肯賤賣。

  正等他遲些日子,多欠些債負(fù)下來,賣得著慌,才肯減價。這都是我們的造化,為什么反去愁他!”兒子聽了

  ,愈加贊服。

  果然到數(shù)年之后,虞素臣的逋欠漸漸積累起來,終日上門取討,有些回復(fù)不去,所造的房產(chǎn)竟不能夠落成,就

  要尋人貨賣。

  但凡賣樓賣屋,與賣田地不同,定要在就近之處尋覓受主,因他或有基址相連,或有門窗相對。就是別人要買

  ,也要訪問鄰居,鄰居口里若有一字不干凈,那要買的人也不肯買了。比不得田地山塘,落在空野之中,是人

  都可以管業(yè)。所以賣摟賣屋,定要從近處賣起。唐玉川是個財(cái)主,沒人賽得他過,少不得房產(chǎn)中人先去尋他。

  玉川父子心上極貪,口里只回不要,等他說得緊急,方才走去借觀。又故意憎嫌,說他“起得小巧,不像個大

  門大面。

  回廊曲折,走路的耽擱工夫;繡戶玲瓏,防賊時全無把柄。明堂大似廳屋,地氣太泄,無怪乎不聚錢財(cái);花竹

  多似桑麻,游玩者來,少不得常賠酒食。這樣房子只好改做庵堂寺院,若要做內(nèi)宅住家小,其實(shí)用他不著”。

  虞素臣一生心血費(fèi)在其中,方且得意不過,竟被他嫌出屁來,心上十分不服。只因除了此人別無售主,不好與

  他爭論。那些居間之人勸他“不必憎嫌,總是價錢不貴,就拆了重起,那些工食之費(fèi)也還有在里邊”。

  玉川父子二人少不得做好做歹,還一個極少的價錢,不上五分之一。虞素臣無可奈何,只得忍痛賣了。一應(yīng)廳

  房臺榭、亭閣池沼,都隨契交卸;只有一座書樓,是他起造一生最得意的結(jié)構(gòu),不肯寫在契上,要另設(shè)墻垣,

  別開門戶,好待他自己棲身。玉川之子定要強(qiáng)他盡賣,好湊方圓。玉川背著眾人努一努嘴道:“賣不賣由他,

  何須強(qiáng)得。但愿他留此一線,以作恢復(fù)之基,后面發(fā)起財(cái)來,依舊還歸原主,也是一樁好事?!北娙寺犃?,都

  說是長者之言。哪里知道并不長者,全是輕薄之詞,料他不能回贖,就留此一線也是枉然,少不得并做一家,

  只爭遲早。所以聽他吩咐,極口依從,竟把一宅分為兩院,新主得其九,舊人得其一。

  原來這幾間書樓,竟抵了半座寶塔,上下共有三層,每層有匾式一個,都是自己命名、高人寫就的。最下一層

  有雕欄曲檻,竹座花蘞,是他待人接物之處,匾額上有四個字云:與人為徒。

  中間一層有凈幾明窗,牙簽玉軸,是他讀書臨帖之所,匾額上有四個字云:與古為徒。

  最上一層極是空曠,除名香一爐、《黃庭》一卷之外,并無長物,是他避俗離囂、絕人屏跡的所在,匾額上有

  四個字云:與天為徒。

  既把一座樓臺分了三樣用處,又合來總題一匾,名曰“三與樓”。未曾棄產(chǎn)之先,這三種名目雖取得好,還是

  虛設(shè)之詞,不曾實(shí)在受用。只有下面一層,因他好客不過,或有遠(yuǎn)人相訪,就下榻于其中,還合著“與人為徒

  ”四個字。至于上面兩層,自來不曾走到。如今園亭既去,舍了“與古為徒”的去處,就沒有讀書臨帖之所,

  除了“與天為徒”的所在,就沒有離囂避俗之場,終日坐在其中,正合著命名之意。才曉得舍少務(wù)多,反不如

  棄名就實(shí)。俗語四句果然說得不差:良田萬頃,日食一升。

  大廈千間,夜眠七尺。

  以前那些物力都是虛費(fèi)了的!從此以后,把求多務(wù)廣的精神,合來用在一處,就使這座樓閣分外齊整起來。

  虞素臣住在其中,不但不知賣園之苦,反覺得贅瘤既去,竟松爽了許多。但不知強(qiáng)鄰在側(cè),這一座摟閣可住得

  牢?說在下回,自有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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