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回 鴛鴦帳和尚婿談經(jīng) 虎狼穴盜賊妻贈衲

隔簾花影 作者:佚名


  詩曰:

  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靈共一家。

  一念不生全體現(xiàn),六根才動被云遮。

  驅(qū)除煩惱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

  隨順眾緣無?G礙,涅??生死是空華。

  單表了空、泰定南來探母,在寺中失散,被強賊擄至大營,獻(xiàn)與淮海李全大王,有梨花槍楊夫人收在帳下,要與錦屏小姐成婚,強送了絲鞭。了空不肯破戒,日夜與錦屏小姐講經(jīng)宣卷,持齋念佛。二人同心學(xué)道,全不行男女夫婦的事,白日一桌而?{,晚來各床而寢。后同錦屏小姐平了黑山賊回營,楊夫人要等李全大王回來,擇日完婚,也不強他。

  原來大寇李全因降了劉王劉豫,奉了令旨,同世子劉麟領(lǐng)五千人馬,隨兀?X征南,在淮安鎮(zhèn)守。后因兀?X四太子受了宋朝納幣稱侄的款表,將兵馬退回,因此李全回山寨,聽兀?X再圖進(jìn)齲那日,進(jìn)的營來,楊夫人、錦屏小姐接見一畢,問了平安。李全便問行后寨中得了多少金銀子女,各山寨主多少投獻(xiàn)。楊夫人叫營將把冊籍呈上看了——上有“沙彌了空”。李全大笑:“似此沙彌,要他何用!我們又不是南寺里和尚、北寺里長老,收了他去燒香掃地、打鼓撞鐘。從來說,僧尼三不利,就該一刀殺了,撇在一邊,留在營里做甚么!”楊夫人笑道:“這個沙彌到比金銀財寶不同,他生得面如滿月,眉有毫光,果然有羅漢的威嚴(yán)、天人的相貌。我想,女兒今長一十六歲,這山寨里,那得招個好人家兒子來為婿?這沙彌年貌與小姐相當(dāng),天賜一對姻緣,專等大王回營!揀取良時吉日,以完婚配。日后,我夫妻兩口又沒有兒子,有了錦屏武藝,和丈夫可以成其大事?!?br/>
  李全便叫傳了空來見。只見了空穿一件茶褐僧衣,合掌當(dāng)胸,不行禮拜,只打一個問訊,說:“南無無量壽佛?!边@李全抬頭一看,見了空一表非俗,兩耳垂肩,雙手過膝,唇紅齒白,與錦屏小姐恰是姊妹一般,不覺十分歡喜。問了他生時八字,恰與錦屏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又問他家鄉(xiāng)住處,說是山東武城縣南宮千戶家的公子,就知他是大家有根基的兒子。一面讓他坐了,細(xì)問來由。了空便將南來尋取母親,被寺中土賊劫擄到了大營,“專等將軍來發(fā)一個慈悲,放一條生路,得母子完全,勝造七級浮屠。”說畢,淚如雨下。李全說道:“既到此處,就是天緣了,況與小姐生時一般,正是千里紅絲,姻緣已定?!奔慈×藲v頭來看:“今日正是黃道良辰,不犯紅鸞天,吉星照命!”忙傳了令:“去整理合婚筵宴,與駙馬、小姐成親?!蹦菭I里軍令森嚴(yán),百般齊備。不一時,請了空回房沐浴,把穿的僧帽僧衣,早被服事的營兵一頓剝?nèi)ァA丝諢o奈,只得換上錦衣巾履,從書房里鼓樂引出。錦屏小姐退入洞房,也沐浴更衣,從屏后一班細(xì)樂擁出。設(shè)下香案,李全夫婦看二人雙拜天地,兩邊營將都換了吉服,排列左右,營中金鼓吹打,聒天響亮。是好一對夫妻,但見:男相莊嚴(yán),女容端肅。一個價花貌云裳,不亞帝宮天女;一個價修眉碧眼,渾如凈土比丘。一個要離色界無色界,安排坐象騎獅;一個要非想非非想,指望乘鸞跨鳳。不能阿難超三界,且使摩登困一床。

  二人拜了天地,回拜父母,交拜訖,差兩個兵婦權(quán)作媒人,送入洞房合巹。這了空不破酒戒,小姐也輕輕接來,放在桌上。

  點上燈燭,二人原是同居熟了的,也不做客,依舊對桌而坐。

  侍女送上茶來,吃了。了空焚上一爐檀香,高聲念一卷《大悲觀世音陀羅尼咒》,念咒已畢,又是一卷《金剛經(jīng)》。直到一更時候,錦屏小姐卸了殘妝,卻來了空身邊坐著,講問佛法。

  因問了空:“這佛道中男女俱得成佛,卻要女換男身,來世方成佛道。請問:女身如何得轉(zhuǎn)?”了空答說:“《維摩詰經(jīng)》說:有一天女說法,舍利佛言:‘你既悟道,因何不轉(zhuǎn)女身?’天女說:‘我從十二年來悟了佛法,求女人相,便不得見,又從何轉(zhuǎn)?即如做傀儡的,雕成木女兒,原非真相,又何必轉(zhuǎn)?

  一切諸法,亦無定法,況有定相?一有佛性,即非女身。’天女說佛法,云何轉(zhuǎn)女身,參悟得菩提,女身已成幻。

  譬如傀儡匠,幻化原無相。

  非身于何轉(zhuǎn),大身無分別。

  而況諸佛法,執(zhí)相不可議。

  錦屏又問:“一切眾生如何脫得生死輪回?”了空說:“《圓覺經(jīng)》云:一切眾生從無始來,就有恩愛貪欲,俱是輪回種子。因此種種性根,卵生胎生、濕生化生,皆從淫欲而生性命。當(dāng)知輪回愛為根本。因此一點愛根生出欲來,就是男女紅白二點;從欲生命,就是生死輪回公案。從欲為因,從愛為果;愛有順逆,欲有憎嫉。因此生出種種冤債、種種業(yè)因。既有輪回,復(fù)生地獄餓鬼。但知諸愛不真,能舍眾欲,勤求如來圓覺境界一清凈身,便見如來。

  云何得輪回?皆以貪愛故。

  愛根生眾欲,眾生以為命。

  各以不凈身,恩愛生顛倒。

  究其輪回因,生死在一念。

  清凈不染塵,便得無上道。”

  錦屏又問:“色聲香味觸法,以何因緣,從觸得樂?男女相觸才成夫婦,也有觸到好的、觸到不好的,還是觸好還是不觸好?請問觸字作何解說?”了空合掌而說曰:“《楞嚴(yán)經(jīng)》,佛說阿難:汝常晨朝以手摩頭,于意云何?此摩所知,誰為能觸;能為在手,為復(fù)在頭?若在于手,頭則無知;若在于頭,手則無用。云何名觸?若各各有,則汝阿難應(yīng)有二身。是故當(dāng)知覺觸與身,俱無處所,即身即觸,二俱虛妄,本非因緣,非自然性?!?br/>
  錦屏又問:“既說觸非真性,那男女交觸,便有一種真樂從心中來,豈不是性?天人相交,以眼代觸尚不能免,何況凡夫。請再參。”了空又說《楞嚴(yán)》而為答曰:“佛說阿難:又汝所明,身觸為緣,生于身識,此識為后。阿難,若因身生,以身為戒;因觸所生,以觸為界。阿難,若因身生,必?zé)o合離;二覺觀緣,身何所識?若因觸生,必?zé)o汝身;誰有非身,知合離者?阿難,物不觸知,身知有觸;知身即觸,知觸即身;即觸非身,即身非觸;身觸二相,原無處所。合身即為,身自體相;離身即是,虛空等相。中外不成,中云何立;中不復(fù)立,內(nèi)外性空。則汝識生,從誰立界?是故當(dāng)知身觸為緣,生身識界,三處都無,則身與觸及身界三,本非因緣,非自然性?!?br/>
  錦屏聽經(jīng)已畢,心大歡喜,向了空問訊,情愿皈依佛法,了此輪回。上了牙床,垂下鴛鴦帳,和衣而寢,彼此再無相觸。

  了空焚了一柱香,自在一張禪椅上打坐,數(shù)息觀空,合眼跏趺去了。

  捱得這侍女心焦、家婆眼困,天已三更,瞧了瞧,姑爺在房里和小姐還講經(jīng)理。到了天明,傳到大王帳中,說如此這般和小姐終夜講佛法,要度小姐出家,通不曾同床。李全大怒,向楊夫人說:“賊禿無禮,敢嫌吾女丑陋,以邪教外道蠱惑,不如殺了!”夫人勸道:“此僧乃有道君子,若是凡人,不知幾時和小姐成親了。大王息怒,待我慢慢勸他。”李全道:“我有一法:先把他拿來,看我行法殺人,自然畏懼,不敢不從,到其間自有主意叫他心轉(zhuǎn)!”

  早起升帳,見了空不來謝親,即傳令刀斧手綁縛了空前來。

  了空正然打坐,小姐未起,早被幾個丫鬟走至跟前,把了空扶出,上了繩索。到了廳前,了空依舊念佛,全不恐懼。傳令:“綁出殺人場將軍柱上,剜出心來,吃個佛心湯!”當(dāng)下傳入后宅,錦屏小姐梳妝不迭,三步做一步走出廳來,哀求:“大王且休動手。我小姐和他是夙世的佛緣,不在一時夫婦。若殺了此人,兒必不獨生!”忙上前去,拔出身邊利刃,將繩索割斷。這李全又是惱又是笑:“我正要嚇這賊禿,爭奈小姐護(hù)他,如何是好!也罷,叫他看我殺人罷。”即時傳下令去:“今日發(fā)十路嘍啰下山,不論僧俗,俱要活捉了獻(xiàn)功。一向山上不曾殺人,日日念佛,損了我的軍威。把和尚放了,押在殺場上看我殺人罷?!毙〗忝髦獓?biāo)?,也要看看了空的佛性。小姐進(jìn)宅去了。詩曰:欲求恩愛反成仇,不是冤家不聚頭。

  自是善財參得破,剜心截頸恨優(yōu)游。

  了空在此遭困不題。卻說毗盧庵雪澗禪師,因燒佛得了一百八顆寶珠,縫在破衲裰里,被賊僧了塵看見,盜取衲裰,逃走南行。也是佛法難容,出門來行到徐州地方,遇見一起鏖神和尚——整有十二人,俱是棕團(tuán)棕帽,肩挑經(jīng)擔(dān),胸掛佛經(jīng),打扮得十分莊嚴(yán)。每個人一條扁拐,系個大木魚,也有月牙鐵拐、降龍的銅鏟??匆娏藟m一個和尚,走得忙忙的,拿條短棍,就接住他一路同行。這了塵原是營武出身,不知江湖上叢林里暗號,空做了幾年和尚,不曾云游一步,只道是一樣的和尚。

  那知這方上的鏖神成了一伙,如截路強賊相似,遇見孤僧孤道,假妝同道,便裹將來替他背包挑擔(dān),如有銀錢的,就奪了打死在路傍;如有小沙彌,也裹來大家奸宿;如有尼姑,就裹來做個渾家,好不利害。今日了塵遇見這一起,如何脫得手!他見了塵精壯,就哄了來同行,假說上南海九華聽經(jīng)說法。到了夜里,捏了捏了塵沒甚行李,穿著個破衲裰,只叫他同兩個徒弟下路去化齋。這了塵心里也打算:“沒有銀錢,那怕他們強梁!

  且搭伴往南好走,省的問路?!?br/>
  行了數(shù)月,到羽山一帶,是淮安地方。天色將晚,一行十三眾和尚,走到林子里歇息。只聽得一聲鑼響,走出五十個嘍啰來,簸箕圈一齊圍了,把包裹、禪杖上前奪了,俱上了繩,背剪綁著,往山寨上來。正是:太歲中間逢太歲,鏖神意外遇鏖神。

  到了三更,走到一個大營里。天明大王李全升帳,各處嘍啰將行路僧俗俱陸續(xù)解到。這李全一見,解到忠義堂大廳上,即叫刀斧手伺候:“今日捉的俗人,有錢買命的,俱各放回;凡有僧人,俱是邪教,惑人游食,詐哄良民,綁出去摘膽剜心,不許停留!”一時傳令,那殺人場上將這些鏖神和尚,一個個剝得精光,衣服包裹收在內(nèi)庫,先砍下頭來,截成四大塊,拋在山后。不消說,這了塵和尚,只為一百八顆珠子,偷來不曾動得分毫,干送了一條性命。詩曰:衣底明珠卻暗投,刀山劍樹一時休。

  得來至寶終無用,有寶何須分外求。

  這了空看了,全不動念,佯佯不睬。李全看得明白,說:“此僧小小年紀(jì),這樣膽氣,其實可敬,怪不得女孩兒和夫人說他是個好男子!”走下來一手扯住,喜喜歡歡,往后堂去了。

  那楊夫人在后堂上知道,又早設(shè)下筵宴。笙簫細(xì)樂,一齊奏起。

  錦屏小姐穿著一身艷妝,如天仙帝女,忙叫丫鬟取衣服替了空換了,一齊入席。知道了空吃素,也不相強,另備一席素菜油果,十分敬重。點了一本《曇花記·逢僧點化》。酒席上歌舞成行,香煙滿座。到了二更后,酒闌人散,使人扶小姐同姑斧回房:“料今番見我殺人的威武和款待的親情,再沒有不和小姐成親之禮!”

  他夫婦二人依舊手?jǐn)y手兒,兩意相投,不似新郎新婦模樣,好似情熟的了。送入房中,點得燈燭輝煌,侍女們都困倦,各自睡去,誰管這和尚的閑賬。到了三更時候,了空依舊不肯同床。錦屏小姐便問:“師兄,你果無心破戒!昨日講的佛法,我也不肯自墮輪回。但你今夜再不同床,明月我父親定不肯饒你,那時我也不能再救,不如打發(fā)你去罷。我今和你相伴一年,雖不成夫婦,定是前世同伴修行的道友。你去后,我也要一心入道,要不從俗招配。待我父母歸天,往山東武城縣毗盧庵來訪你。你可留下一法名與我,我就此送你下山?!绷丝章?wù)f,合掌拜謝。二人向天立愿,與錦屏小姐起名“了緣”。

  那時三更將盡,山下雞鳴,怕天明走不遠(yuǎn),被巡山嘍啰拿回來,如何救得。了空便道:“賢弟,我今細(xì)想,正是有家難奔,有國難投。當(dāng)日來時,是一個和尚,如今穿著一身色服,又無木魚、衲裰,如何去得?到不如死在此處,也是我前世修因不全,今生遇此魔難?!卞\屏細(xì)想一回道:“有了!今日父王在山上殺了許多游僧,剝得衣服、禪杖、木魚,俱在此處,待我到廊下去找一件來,送你去罷?!毙〗阕叩角袄?,果然堆了許多僧衣,即時取了一件破衲裰、一根禪杖、一個木魚。了空脫去俗衣,穿上衲裰,將禪杖挑了木魚,卻從后營一條小路——不通大營里路徑——小姐送出墻外,了空問訊,飄然而去。

  山上善神擁護(hù),那消天明,離山走有二十余里。正是:挑將明月為行腳,頓送柔情上法航。有詩為證:善財參得別山峰,刀劍林中有玉容。

  威不屈兮色不溺,這回樓閣去重重。

  不知了空何日得見云娘,錦屏何日再逢了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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