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望斷神州情一線，十年勞夢千山遍。已知春色在江南，詩可羨，人可羨，東園一似天臺便。少客情鐘淑女怨，春心倩托詩相見。誰知好事定多磨，天也眩，人也眩，斗奎光掩文章變。
右調(diào)《天仙子》
玉如小姐聞父親被難，自想生平習(xí)武，頗得精義，今日不一展用，更待何時，便往獄中與父親說知，要代父立功，請釋前罪。馮我公立止道：“小小女兒家不知兵家利害，妄欲出軍，萬一不濟，身命所關(guān)，豈可兒戲！”小姐道：“殺身事小，救父事大。難道坐視父親遭此缺陷不成？”馮我公道：“雖是你一點孝念，只恐徒為無益。況賊人善弄妖法，女子家如何可以取勝？”小姐道：“成敗雖有天數(shù)，但我與賊人仇不共戴，何敢惜此微軀，任其驕悍？且盡人力而為之，未為不可。”便轉(zhuǎn)身回府，具情各憲。上臺俱憐他孝心，盡皆允從，給與五千軍馬。
小姐親赴教場點齊，明早出城討戰(zhàn)，坐馬提槍，雄風(fēng)赳赳。沈昌國聞知，率領(lǐng)賊眾迎敵，正遇玉如小姐。見是一員女將，美若天孫，身子先酥了半截，只一眼覷定，提著把刀，不忍便戰(zhàn)。被玉如小姐大罵道：“好大膽賊奴！王師聲討，尚不引領(lǐng)受誅，還敢抗延時日？”沈昌國笑道：“小小裙釵有何本領(lǐng)？我不忍殺你，你可速速投降了，封你做個壓寨夫人。”小姐大喝道：“賊囚！死在眼前，還敢胡說！”兩下刀槍并架，金鼓震天，三軍踴躍，殺聲騰沸。沈昌國只目蕩心迷，依依戀戀，戰(zhàn)才數(shù)合，被玉如小姐覷個破綻，兜胸一槍，連鞍帶馬撲翻在地。好個積年巨盜，一朝命畀裙釵。小姐正揮兵亂砍賊將，只見后隊已到。凌知生一馬當(dāng)先，撚槍直取，玉如小姐往來招架。又戰(zhàn)十余合，怎當(dāng)小姐陣法精通，凌知生力不能支，只得又念動妖訣。一霎時，疾風(fēng)暴雷，旗鼓毀折，灰砂四卷，路徑昏迷。玉如小姐剛欲轉(zhuǎn)身逃遁，只見半空中有萬千石塊，如拳頭大小，劈頭劈腦打來。小姐滿身受傷，拼命而走，單騎逃回城中，那五千士卒并無一個生還。
督院將馮氏父女功罪奏報朝廷，敕下兵部會議。兵部覆本云：
馮雨田失機陷陣，先經(jīng)臣部會擬在案。今馮雨田嫡女玉如，熟諳兵法，能代父立功，渠魁授首。據(jù)該督題報前來，敕臣分別議處。該臣部查得馮雨田嫡女玉如，忠孝兩全，立功汗馬，雖全軍覆沒，功在臧等。然一袿裳而靖萑苻原屬僅事，且馮雨田歷戰(zhàn)有功，忠心可憫，合邀天恩寬恤，準復(fù)原官，免其前罪可也。
疏上，奉旨將馮雨田免罪，降原職三級，調(diào)任江南蘇州衛(wèi)指揮使。
馮我田既得出獄，如死復(fù)生，一面料理任內(nèi)事務(wù)，一面收拾往南到任。因?qū)ε畠赫f道：“我一生汗馬，血戰(zhàn)多年，為朝廷竭盡心力，未嘗少有失事。今不幸遇此黠賊，用個妖術(shù)軍師，致我無端受譴。此去江南，路越數(shù)千，離家不啻萬里。我年已老，死生聽之天數(shù)，只你小小年紀，未曾許人，累你相依萬里之外，間關(guān)道路，跋涉維艱，使我好生不忍?！庇袢缧〗愕溃骸暗簧韴髧?，今且罹此缺陷，兒雖女流幼稚，豈肯讓志男兒，作此嬌養(yǎng)之態(tài)。情愿死生相傍，或可立功異日，仍冀榮歸故鄉(xiāng)，方是孩兒志愿?！瘪T我公聽了，轉(zhuǎn)加贊羨。
父女計議停當(dāng)，束裝秣馬，擇吉起程。上臺重其忠義，仍給與火牌勘合，逢驛起夫，一路仍不冷落。到了蘇州，各役迎接上任，因為降官，不敢輕忽，依舊旌旗軒蓋，儀從森嚴，諸將肅然聽命。到任之后，馮我公一切榮苦皆身先士卒，于是德洽軍心，無不歡呼感戴，有詩云：
沙場百戰(zhàn)起瘡瘢，海角天涯謫一官。
萬里關(guān)山鄉(xiāng)思隔，僅余清夢別長安。
逾年之后，馮我公郁結(jié)成疾，醫(yī)藥不效。一日，喚女兒玉如吩咐道：“我因降調(diào)下僚，閑處內(nèi)地，上不能報效朝廷，下無以銘勛身后，碌碌一生，虛此歲月，因而憂憤得病，自覺不起。但汝幼年弱女，并無伯叔兄弟可以相依，且家鄉(xiāng)萬里，關(guān)山阻隔，生不能歸，死不能訃，汝又姻事未諧，身無所托，不能早為諾聘，擔(dān)誤你身子，皆是我之過咎。然遲速亦自有命，汝亦不必怨悵。我若死后，可即將棺柩焚化，拾取骨殖，倘可攜歸埋葬，雖不能生還故鄉(xiāng)，也使我魂依桑梓，我愿足矣。稍蓄薄俸，尚可衣食數(shù)年，但汝女流，煢煢無倚，可遷居別業(yè)，節(jié)慎固守，也還不致凍餒。我的陰魂諒無拘系，自然早晚護佑。倘人家求你親事，茍門戶相當(dāng)，便該允諾，不可仍前揀擇，以致無歸?！闭f罷，淚如雨下，哽咽不能成語。玉如小姐見父親說出盡頭話來，就如尖刀刺心，放聲大哭道：“爹爹寬懷保重，病尚可起。萬一憂煩增病，倘有三長兩短，丟我一身，千山萬水，如何下落？”馮我公道：“我豈忍割舍？只恐大限臨頭，不能自主。汝但潔清持身，與父母爭得口氣兒，我便瞑目。汝巾幗丈夫，自不消我囑咐。誠恐匪徒有侮，變出意外，須善自保護，毋為旁人所訕?！倍眄暎祲K上壅，喉氣閉塞，瞑然而逝。小姐肝腸摧裂，慘哭失聲。諸幕佐進衙探問。見此光景，無不酸楚。
一切衣衾棺斂皆玉如小姐身為孝子，獨立支持，事事如禮，外人無不敬羨。到三七之后，治喪舉殯，諸上司皆有厚恤，同聊部將備各助喪致賻，都也不薄，小姐皆謝而不受。料理大事完了，便托人在閶關(guān)外賃了東園一所房屋，搬出衙門住下。小姐雖是女流，居喪守幕，哀毀骨立，一如男子無二。自此謹守閨門，將諸男子仆婦盡行分遣，止留二三女婢，并六十多歲一個老蒼頭，叫他種些園地。覷有機會，便圖回籍。正是：
春風(fēng)遲畫閣，夜月護琴臺。
留取同心結(jié)，燈前款款開。
話說康夢庚在鎮(zhèn)江府別過府尊，發(fā)舟而下，一路并不擔(dān)閣，到了蘇州，卻在山塘上、虎丘相近，叫做白公堤，尋了一個幽靜寓所，安頓行裝。正值深秋天氣，菊花盛開，游人往來不絕?？祲舾K日攜尊挈榼，恣意留連。見山塘七里，畫樓雀舫，簫管蔽天，游女如云，萬花若綺，康夢庚嘆道：“人說吳俗繁華，金閶富麗，果不虛傳。”便一意兒沉酣觴詠，寄興林泉，花市調(diào)箏，珠樓秣馬，也不拜客，故此人只認他是外方游士，并不知是個新科孝廉。一連住了兩月，城里城外，一應(yīng)名山勝水、柳巷花街，品題殆遍。雖紅妝滿前，翠樓盈目，并沒個可意人兒，不覺游情頓懶，悶悶不樂。
一日，獨自個閑步出門，走過山塘，轉(zhuǎn)至郊外，看看田間風(fēng)景，繞岸沿堤，千紆百折，穿出一條小街，見有重樓疊宇，曲水茂林，碧石嶙峋，丹楓絢熳，旁邊一帶石墻，里頭花木蒙茸，另有一種幽雅之致，雖不比玉樓金谷，卻清清淡淡，頗似山林景象?？祲舾娋爸虏凰?，甚可消遣，只管留連瞻眺，久而不去。欲待走進一觀，卻無門徑可入。只得彎彎曲曲，循溪傍柳，轉(zhuǎn)過石墻左側(cè)，一帶短籬，修竹掩映，秀色可餐。步到竹籬盡頭，卻有條小小門徑兒，門外畫橋綠水，鳥聲上下，高低樹木，枝干扶蘇，卻雙扉緊扣，滿階落葉積而未掃?？祲舾陂T隙里一瞧，見里面高棚短架，瓜蔬滿園，宛似武陵溪頭，只少個漁郎問渡。見有個白須老兒，提著罐水漿，在那里澆灌菜蔬，芟理枝葉。康夢庚便將扇子在門上輕輕彈了幾下，那老兒聽見有人敲門，便放下水罐，龍龍鐘鐘，步到門側(cè)邊，問一聲道：“是誰敲我門兒？”康夢庚道：“是要借這園子里游玩的，煩你開一開。”那老兒道：“這里內(nèi)眷人家，不是游玩之地，不便開門，相公莫怪?！笨祲舾溃骸拔乙驉鄞藞@中景物幽雅，不過略看看兒，何必見拒？”老兒道：“我家規(guī)矩嚴肅，比不得等閑小戶，萬一里頭責(zé)備，可不斷送我老兒的飯碗么？”康夢庚道：“不妨。我讀書人，非村夫鹵漢，只悄然觀玩一會，諒不至驚動內(nèi)宅?！崩蟽旱溃骸跋喙B累我淘氣。蘇州景致甚多，可往別處生發(fā)，不要在這里纏帳。”康夢庚見決不肯開，心下一想，卻故意說道：“你開也罷。只是我有句要緊話對你老人家說，可惜錯過了?！蹦抢蟽好柕溃骸跋喙惺裁丛拑?，可就對我說罷?！笨祲舾溃骸胺讲盼掖蚋敖?jīng)過，聽見人說，北邊有許多兵馬下來，到福建去征倭的，要在蘇州扎頓。不知那個不干好事的，在官府面前報了你家園內(nèi)寬敞，要來借這所在養(yǎng)馬。因此我聞得這話，料只在兩三日后，這些好景致便成一片馬糞荒場，連人口還不知怎樣哩。故此，我預(yù)先走來問問，欲要替你挽回。想是你家該有這場悔氣，竟閉門不納，我又何必相強?！闭f未了，轉(zhuǎn)身就走。那老兒聽見這話，嚇得魂不附體，慌忙開門出來，一步一跌，趕上前叫道：“相公不要氣惱，委是我老兒不識好人，快請轉(zhuǎn)來，全仗你回護些?！笨祲舾鸩换仡?，那老兒越發(fā)慌張，趕上去，緊緊一把拖定，只管哀求道：“老仆一時愚蠢，得罪了相公，再不要見怪，一定請轉(zhuǎn)去?！笨祲舾蛋岛眯Φ溃骸袄蟽喝绱舜糁?，若不哄他，便求殺了，也不肯開?！币蛘f道：“你既要我轉(zhuǎn)去，只是你要領(lǐng)我到園內(nèi)好景致的所在，游玩?zhèn)€快暢，便替你們周全此事?！崩蟽哼B連欣諾道：“若得相公如此用情，感激不淺，自然領(lǐng)相公游玩?zhèn)€像意?！笨祲舾旎厣聿饺雸@來，老兒跟在后頭，還戰(zhàn)戰(zhàn)撲撲捏著兩把冷汗?？祲舾茨菆@中景物，委是繁衍。有闋《山坡羊》曲云：
見綠澄澄碧潯相映，錦重重落花鋪襯?？蠢劾酃鲜呒軕?，見深深曲榭朱樓近?；ㄐτ那菹嗪网Q；籬根樹底，黃犬聲聲應(yīng)。是修竹吾廬，別開三徑，分明畫橋東水一泓，幽清粉墻，邊鶴一聲。
你道這園子是那一家？原來便是馮玉如小姐所賃的東園。這灌園老叟即馮氏蒼頭。小姐因坐食宦貲猶恐不贍，故著這老蒼頭在園邊守地上種些瓜菜，賣與村販，覓些花利，稍助薪水，里邊房子雖不多數(shù)間，園中亭臺花木極是精雅。玉如小姐每每留題四壁，以待游人屬和、暗伏個選配之意。誰知俗儒村兒，略扭得躲避句，便自以為詩人，竟不辨小姐詩意是何指趣，是何寄托，妄自賣弄才學(xué)，冀秋波之一盼，便濃涂亂抹，滿壁縱橫。小姐看見，又好笑，又好惱，遂叫人將詩句一概刷去，并將園門砌斷，從此不容一人混進。
這一日康夢庚步入園來，見景物幽妍，十分可愛。因問那老兒道：“這座園子實是誰家所構(gòu)，卻有這般幽雅？”老兒道：“蘇城之外有東西兩園，都有絕妙景致。此間便叫做東園，一向原有這些游人往來，扶妓張筵，尋芳拾翠，終日玉人檀板，稚女清歌，四時不絕。相公，不見《千家詩》上有個‘東園載酒西園醉’么？只因舊年將這一帶院子賃與人家居住，故把園墻砌斷，只留這兩扇小門在此僻靜去處，杜絕了這些閑人往來，繁華境界，已蕭條大半了。”康夢庚道：“清雅些正好，何必尚此纖稼俗態(tài)。不知可還有什出塵去處？并煩引我去走走?！崩蟽旱溃骸坝惺沁€有，只不敢領(lǐng)相公入去，恐內(nèi)里知道不便?！笨祲舾溃骸拔疫€要替你用力，□道好所在，便值不得和我步步。”那老兒笑道：“又唐突了相公，只是那節(jié)事畢竟要你照顧的啰?！笨祲舾溃骸斑@不消說得?！崩蟽旱溃骸拔彝喙剡@一帶石墻走去，轉(zhuǎn)過曲水橋，有座玩花亭，亭之四周種植時花卉，倒也可觀?！笨祲舾溃骸斑@等甚妙?！北阃抢蟽壕従彶街镣は?。
只見那亭子有數(shù)間廣闊，回廊四繞，臺沼空明，碧牖玲瓏，朱梁藻耀。以及茶鐺琴幾，無不點綴精妍，而畫篋詩筒，到處筆花相映。老兒向康夢庚指說道：“這亭子四時景物不凋：每逢春日，就有山茶牡丹，碧桃紅藥，燕子雙飛，鶯聲（目見）睆；夏則荷蕖蓮葉，沼沚鴛鴦，茉莉紛披，荼□掩映；至于秋景，則有海棠金粟，籬菊鞠蓉，曲榭迎涼，高臺邀月；到冬日，梨花賽雪，梅蕊含春，遠山盡列瓊瑤，近樹皆飛珠玉。所以我家小姐極愛這亭子，常常到此閑游，竟日不去，屢屢吟詩寄興，寫滿壁間。只因往來游玩的人，沒一個和得他來，故此盡情刷去，不留一字?！笨祲舾D足道：“閨人搦管傳心，琳瑯四壁，且陽春和寡，足見仙才。只可惜我無緣，來遲了些，不及見其一二，豈非恨事！”老兒道：“相公既會看詩，則后邊軒子里圍墻之下，尚有一二首未曾抹去。同到那邊看看如何？”康夢庚道：“這等一發(fā)妙了?！北阃呦峦ぷ?，轉(zhuǎn)到后軒。
康夢庚看那軒子，栽花累石，更為清雅。抬頭見粉墻之上，果有幾行細草，寫得龍蛇飛動，及觀其詩，乃是七言短句，題曰《春詞二首》，念其詩云：
金鉤雙控燕來家，夾岸春風(fēng)萬柳斜。
卻怪詩人操俗筆，誤將香艷詠名花。
又：
碧管紅牙金縷詞，斷腸春色燕飛詩。
莫言此曲深幽怨，說與東風(fēng)那得知。
成都馮玉如漫草
康夢庚看完，大贊道：“此詩含情寫怨、優(yōu)柔不迫，真三百篇之業(yè)蘊！如此才女，今日方得一遇?！币騿柪蟽旱溃骸按嗽娂仁悄慵倚〗闼?，不知小姐何等物色，乃有此仙才？幸為我說個詳細?！崩蟽旱溃骸跋喙銌査醯?？快些出去罷?？中〗愕弥?，累我淘氣哩。”康夢庚道：“我因見小姐詩才俊妙，所以相問，何必見拒？”老兒道：“有個緣故，我家小姐性子高尚，雖有才美，卻不許傳揚與外人知道，誠恐愚夫俗子胡猜妄說，村巷喧傳，芳名有愧，故此內(nèi)外嚴密，聲息不通。今日領(lǐng)相公進來游玩，已是大犯規(guī)約，豈敢再將小姐根底輕易傳揚?！笨祲舾Φ溃骸拔译m不才，幸不比愚夫俗子，若不與我說知，我便到明日也不出去，倒在這軒子里坐兩日再處。”那老兒沒法，只得轉(zhuǎn)口道：“相公要我說也不妨，只是我下人粗蠢，說不盡小姐這些深意，相公自己領(lǐng)會便了?！笨祲舾娝险f，便在袖里摸出個小紙封來，遞與他道：“我方才偶爾散步，聊帶此杖頭，轉(zhuǎn)送你買杯茶吃。”老兒接了，喜從天降，便道：“怎敢領(lǐng)相公賞賜。相公請在這石凳上坐了，待我細說。我家主姓馮，是成都府人，在山東潞安府做過都督。只因王屋山有起大盜，用個妖術(shù)軍師，致我家老爺失機拿問。這位小姐代父立功，殺了大盜沈昌國，老爺方得開釋，降補蘇州衛(wèi)指揮命名?！笨祲舾篌@道：“小姐閨秀，怎會出陣，又能誅戳渠魁？只怕未必有此事?！崩蟽旱溃骸靶∪嗽趺凑f謊？我家老爺并無子息，止有這位小姐，年才一十六歲。幼習(xí)兵法，善用權(quán)謀，其行師演陣，雖古名將不能有此。至于詞賦精工，書法艷雅，玉不能比其溫潤，花不足擬其麗娟。若針指女紅、棋琴書畫，則又不學(xué)而能，般般兼絕。老爺去世，治喪舉殯，小姐獨立支持，奈歸程迢遞，路途艱難，暫賃此東園住下。自幼至今，雖求親者不離其戶，小姐直要人才配得過的才肯應(yīng)允。相公，你道世上還有這樣一個全才么？若尋?？⌒恪⑹浪孜娜?，小姐又不屑相配，所以十?dāng)?shù)年來，選擇過千千萬萬，再沒一人中意，豈非天靳良緣，人才難得？”康夢庚聽了道：“依你這等說來，那馮小姐是個人間第一、世上無雙的了。我正為求那第一等才貌，故費了多少心機，今小姐又若有心而待，彼此情深，豈非同調(diào)？怎生與我在小姐面前通個信兒，可以見得一見么？”老兒道：“相公說混話。我家小姐何等古怪，輕易說個見面！就是我這老兒，不過外邊使用的人怎么敢與小姐說得這事？”康夢庚道：“你既不敢相引，又無婢仆可以傳心，終不然眼睜睜錯過不成！”因復(fù)想一想道：“除非待我將壁間的詩和他兩首，等小姐看見，或有好意，亦不可知。”老兒道：“這使不得。今日相公此來，只好瞞過小姐。若反在壁上和詩，倘小姐發(fā)惱，教我如何擔(dān)當(dāng)?shù)闷?？”康夢庚道：“不妨。若小姐見詩發(fā)怒，你只推出外不知。倘有見憐之意，你便將我方才的意思直說，有些機會，可就到白公堤下處來尋找。重重謝你，斷不失信?！蹦抢蟽赫f著相謝，便不推阻，反往亭子里取出筆硯?？祲舾槠鸸P來，依韻和了二首，便對老兒道：“如今我且別去，此事萬望留神?！崩蟽旱溃骸昂蜗喙珖诟馈！彼涂祲舾隽藞@門，仍舊掩著，自去灌園不題。
卻說玉如小姐，為婚姻一事未能愜意，懷緒不佳，四五日不到亭子里游玩。偶然一日，天氣晴朗，隨著兩個侍兒到園中遣興，步到軒子邊，舉眼見粉墻上又添兩首新詩，大驚道：“此地有何閑人到來，輒敢在壁上涂抹？”及細看，其字法精工，自非常人手筆，因讀其詩云：
桃李名園第幾家，香風(fēng)拂水一枝斜。
鶯聲寂歷無人見，唯有空亭對落花。
盡將幽愫制新詞，人在天涯墮淚時。
休恨東風(fēng)情不到，春心今始倩予知。
平陽康伊再和正
小姐看完，驚訝道：“我聞新科舉人有個康伊再，是浙江平陽籍貫，莫非就是他么？”觀其詩才俊逸，韻致清新，雖未見其人，論其豐調(diào)，自是個風(fēng)流才子。若得此種文人相與作配，則唱和閨幃，豈非人生樂事？但不知他果否有心?？雌湓娨鈵硱?，流連愾慕，只管把壁上的詩潛心玩味，不忍移目。丫頭道：“小姐既愛此詩，料做詩的那人飛不進來，只問管園蒼頭，定然曉得?！毙〗愕溃骸耙舱f得有理。”就令丫頭在園地里去，叫那老兒。
老兒聽見小姐喚他，明知此事發(fā)了，便跟著丫頭，走到小姐面前。小姐問道：“這兩日領(lǐng)何人到我園中，敢在壁上題詩？可實對我說?！蹦抢蟽阂娦〗阏Z氣和平，心頭先寬了大半，便乘機直說道：“小姐動問，小人不敢不說。數(shù)日前，小人正在園地里澆灌，不知那里來個書生，見園內(nèi)好景，特特叩門，被我再三阻住。他便說有什兵丁要借這里養(yǎng)馬，容他游玩，便肯蔽護我家。故不得已，開了他進來?！毙〗阈Φ溃骸按耸呛迥?，如何便信。只那［書］生怎樣人物？見我此詩，可對你說些什么？”老兒道：“說話雖有，小人怎敢在小姐面前混講。”小姐道：“我不罪你，不妨便說?！崩蟽旱溃骸靶〗慵炔灰娯?zé)，我便細說與小姐聽。那書生年紀只十五六歲，風(fēng)流倜儻，一表非凡。見了小姐墻邊詩句，著實稱揚，就問起小姐根底。小人遵小姐約束，不敢說出。因再三纏逼不過，只得將老爺家世、并小姐的人才約略說了幾句。他便說：‘我正為要求那第一等才貌佳人，故拋棄科名，奔馳四海?！煊灰娦〗阋幻妗１恍∪藫尠琢藥拙?，他沒奈何，只得討筆硯，在墻上做這兩首詩，通個情意與小姐知道。不知小姐看他的詩，可也做得好么？”小姐道：“此詩果然絕妙?！崩蟽旱溃骸八R去時，又對我說：‘若小姐有見憐之意，可到白公堤寓處報我一聲?！缃癫恢稍摿钚∪巳に?？”小姐道：“尋他雖也使得，但恐外議不雅。況婚媾人之大倫，原無自家擇配之理，必明明正正，力合經(jīng)營。若私相訂約，茍且聯(lián)歡，則是涉及于私，便非婚禮之正。但我無意選求，他又何從覓便？若兩相錯過，又非真實愛才，未免使他竊笑。如何是好？”因想一想道：“昆陵君貳葛萬種是孝廉出身，最有文思。當(dāng)初老爺在山西做官時節(jié)，他才是衛(wèi)里經(jīng)歷，在老爺幕下做過屬員。今升在鄰郡，彼此往還，竟如親戚無二。老爺臨死時節(jié)，原欲將我托孤與他，因他公務(wù)來遲，不及見面，未成其志。昨聞他有公干到蘇，停泊閶關(guān)，先著人來問我。今不免就煩他主持此事。在這東園起一文社，傳請那些求婚子弟入社會文，以觀優(yōu)劣。料康生必來赴社，一見其儀容才品，果然超卓，便可允他親事?！眱蓚€侍兒齊聲說道：“此言極為穩(wěn)當(dāng)。雖有擇配之名，便非小姐自主。且以文品之高下，定婚姻之去取，也省得那些豪華子弟貪癡妄想?！毙〗愕溃骸斑€有一說。況康生未曾見我之面，若造次聯(lián)姻，倘兩非其愿，豈不悔之無及？今此舉覷面相親，當(dāng)場構(gòu)筆，使他親眼見才，才非強合?！蹦抢蟽罕憬涌诘溃骸靶〗阒饕怆m好，但恐蘇城子弟有才者正復(fù)不少，萬一別人的文字勝過康相公，卻如何是好？”小姐道：“我今擇配，原欲取其才勝者，豈獨注意康生？況婚禮慎重，茍有偏私，便涉暖昧，豈為正禮？”兩侍兒俱點頭道：“小姐高見，啟是不同?！?br/>
次日，修書一封，投到葛萬鐘舟次。葛萬鐘拆開看了，已知隱情。因曾受故人之托，無異子女，擇婚之事義不容辭，便欣然應(yīng)允，擇定十月十五日在東園大開文社，招延俊秀。預(yù)先出了告示，并刻成會文小引，遍處傳送。到了是日，縉紳子弟俱紛紛赴社。只因這番擇配，有分教：好事將成而不成，文章因禍而得福。未知東園之社，畢竟誰人的文才才中小姐之目，且聽下回分解。
望斷神州情一線，十年勞夢千山遍。已知春色在江南，詩可羨，人可羨，東園一似天臺便。少客情鐘淑女怨，春心倩托詩相見。誰知好事定多磨，天也眩，人也眩，斗奎光掩文章變。
右調(diào)《天仙子》
玉如小姐聞父親被難，自想生平習(xí)武，頗得精義，今日不一展用，更待何時，便往獄中與父親說知，要代父立功，請釋前罪。馮我公立止道：“小小女兒家不知兵家利害，妄欲出軍，萬一不濟，身命所關(guān)，豈可兒戲！”小姐道：“殺身事小，救父事大。難道坐視父親遭此缺陷不成？”馮我公道：“雖是你一點孝念，只恐徒為無益。況賊人善弄妖法，女子家如何可以取勝？”小姐道：“成敗雖有天數(shù)，但我與賊人仇不共戴，何敢惜此微軀，任其驕悍？且盡人力而為之，未為不可。”便轉(zhuǎn)身回府，具情各憲。上臺俱憐他孝心，盡皆允從，給與五千軍馬。
小姐親赴教場點齊，明早出城討戰(zhàn)，坐馬提槍，雄風(fēng)赳赳。沈昌國聞知，率領(lǐng)賊眾迎敵，正遇玉如小姐。見是一員女將，美若天孫，身子先酥了半截，只一眼覷定，提著把刀，不忍便戰(zhàn)。被玉如小姐大罵道：“好大膽賊奴！王師聲討，尚不引領(lǐng)受誅，還敢抗延時日？”沈昌國笑道：“小小裙釵有何本領(lǐng)？我不忍殺你，你可速速投降了，封你做個壓寨夫人。”小姐大喝道：“賊囚！死在眼前，還敢胡說！”兩下刀槍并架，金鼓震天，三軍踴躍，殺聲騰沸。沈昌國只目蕩心迷，依依戀戀，戰(zhàn)才數(shù)合，被玉如小姐覷個破綻，兜胸一槍，連鞍帶馬撲翻在地。好個積年巨盜，一朝命畀裙釵。小姐正揮兵亂砍賊將，只見后隊已到。凌知生一馬當(dāng)先，撚槍直取，玉如小姐往來招架。又戰(zhàn)十余合，怎當(dāng)小姐陣法精通，凌知生力不能支，只得又念動妖訣。一霎時，疾風(fēng)暴雷，旗鼓毀折，灰砂四卷，路徑昏迷。玉如小姐剛欲轉(zhuǎn)身逃遁，只見半空中有萬千石塊，如拳頭大小，劈頭劈腦打來。小姐滿身受傷，拼命而走，單騎逃回城中，那五千士卒并無一個生還。
督院將馮氏父女功罪奏報朝廷，敕下兵部會議。兵部覆本云：
馮雨田失機陷陣，先經(jīng)臣部會擬在案。今馮雨田嫡女玉如，熟諳兵法，能代父立功，渠魁授首。據(jù)該督題報前來，敕臣分別議處。該臣部查得馮雨田嫡女玉如，忠孝兩全，立功汗馬，雖全軍覆沒，功在臧等。然一袿裳而靖萑苻原屬僅事，且馮雨田歷戰(zhàn)有功，忠心可憫，合邀天恩寬恤，準復(fù)原官，免其前罪可也。
疏上，奉旨將馮雨田免罪，降原職三級，調(diào)任江南蘇州衛(wèi)指揮使。
馮我田既得出獄，如死復(fù)生，一面料理任內(nèi)事務(wù)，一面收拾往南到任。因?qū)ε畠赫f道：“我一生汗馬，血戰(zhàn)多年，為朝廷竭盡心力，未嘗少有失事。今不幸遇此黠賊，用個妖術(shù)軍師，致我無端受譴。此去江南，路越數(shù)千，離家不啻萬里。我年已老，死生聽之天數(shù)，只你小小年紀，未曾許人，累你相依萬里之外，間關(guān)道路，跋涉維艱，使我好生不忍?！庇袢缧〗愕溃骸暗簧韴髧?，今且罹此缺陷，兒雖女流幼稚，豈肯讓志男兒，作此嬌養(yǎng)之態(tài)。情愿死生相傍，或可立功異日，仍冀榮歸故鄉(xiāng)，方是孩兒志愿?！瘪T我公聽了，轉(zhuǎn)加贊羨。
父女計議停當(dāng)，束裝秣馬，擇吉起程。上臺重其忠義，仍給與火牌勘合，逢驛起夫，一路仍不冷落。到了蘇州，各役迎接上任，因為降官，不敢輕忽，依舊旌旗軒蓋，儀從森嚴，諸將肅然聽命。到任之后，馮我公一切榮苦皆身先士卒，于是德洽軍心，無不歡呼感戴，有詩云：
沙場百戰(zhàn)起瘡瘢，海角天涯謫一官。
萬里關(guān)山鄉(xiāng)思隔，僅余清夢別長安。
逾年之后，馮我公郁結(jié)成疾，醫(yī)藥不效。一日，喚女兒玉如吩咐道：“我因降調(diào)下僚，閑處內(nèi)地，上不能報效朝廷，下無以銘勛身后，碌碌一生，虛此歲月，因而憂憤得病，自覺不起。但汝幼年弱女，并無伯叔兄弟可以相依，且家鄉(xiāng)萬里，關(guān)山阻隔，生不能歸，死不能訃，汝又姻事未諧，身無所托，不能早為諾聘，擔(dān)誤你身子，皆是我之過咎。然遲速亦自有命，汝亦不必怨悵。我若死后，可即將棺柩焚化，拾取骨殖，倘可攜歸埋葬，雖不能生還故鄉(xiāng)，也使我魂依桑梓，我愿足矣。稍蓄薄俸，尚可衣食數(shù)年，但汝女流，煢煢無倚，可遷居別業(yè)，節(jié)慎固守，也還不致凍餒。我的陰魂諒無拘系，自然早晚護佑。倘人家求你親事，茍門戶相當(dāng)，便該允諾，不可仍前揀擇，以致無歸?！闭f罷，淚如雨下，哽咽不能成語。玉如小姐見父親說出盡頭話來，就如尖刀刺心，放聲大哭道：“爹爹寬懷保重，病尚可起。萬一憂煩增病，倘有三長兩短，丟我一身，千山萬水，如何下落？”馮我公道：“我豈忍割舍？只恐大限臨頭，不能自主。汝但潔清持身，與父母爭得口氣兒，我便瞑目。汝巾幗丈夫，自不消我囑咐。誠恐匪徒有侮，變出意外，須善自保護，毋為旁人所訕?！倍眄暎祲K上壅，喉氣閉塞，瞑然而逝。小姐肝腸摧裂，慘哭失聲。諸幕佐進衙探問。見此光景，無不酸楚。
一切衣衾棺斂皆玉如小姐身為孝子，獨立支持，事事如禮，外人無不敬羨。到三七之后，治喪舉殯，諸上司皆有厚恤，同聊部將備各助喪致賻，都也不薄，小姐皆謝而不受。料理大事完了，便托人在閶關(guān)外賃了東園一所房屋，搬出衙門住下。小姐雖是女流，居喪守幕，哀毀骨立，一如男子無二。自此謹守閨門，將諸男子仆婦盡行分遣，止留二三女婢，并六十多歲一個老蒼頭，叫他種些園地。覷有機會，便圖回籍。正是：
春風(fēng)遲畫閣，夜月護琴臺。
留取同心結(jié)，燈前款款開。
話說康夢庚在鎮(zhèn)江府別過府尊，發(fā)舟而下，一路并不擔(dān)閣，到了蘇州，卻在山塘上、虎丘相近，叫做白公堤，尋了一個幽靜寓所，安頓行裝。正值深秋天氣，菊花盛開，游人往來不絕?？祲舾K日攜尊挈榼，恣意留連。見山塘七里，畫樓雀舫，簫管蔽天，游女如云，萬花若綺，康夢庚嘆道：“人說吳俗繁華，金閶富麗，果不虛傳。”便一意兒沉酣觴詠，寄興林泉，花市調(diào)箏，珠樓秣馬，也不拜客，故此人只認他是外方游士，并不知是個新科孝廉。一連住了兩月，城里城外，一應(yīng)名山勝水、柳巷花街，品題殆遍。雖紅妝滿前，翠樓盈目，并沒個可意人兒，不覺游情頓懶，悶悶不樂。
一日，獨自個閑步出門，走過山塘，轉(zhuǎn)至郊外，看看田間風(fēng)景，繞岸沿堤，千紆百折，穿出一條小街，見有重樓疊宇，曲水茂林，碧石嶙峋，丹楓絢熳，旁邊一帶石墻，里頭花木蒙茸，另有一種幽雅之致，雖不比玉樓金谷，卻清清淡淡，頗似山林景象?？祲舾娋爸虏凰?，甚可消遣，只管留連瞻眺，久而不去。欲待走進一觀，卻無門徑可入。只得彎彎曲曲，循溪傍柳，轉(zhuǎn)過石墻左側(cè)，一帶短籬，修竹掩映，秀色可餐。步到竹籬盡頭，卻有條小小門徑兒，門外畫橋綠水，鳥聲上下，高低樹木，枝干扶蘇，卻雙扉緊扣，滿階落葉積而未掃?？祲舾陂T隙里一瞧，見里面高棚短架，瓜蔬滿園，宛似武陵溪頭，只少個漁郎問渡。見有個白須老兒，提著罐水漿，在那里澆灌菜蔬，芟理枝葉。康夢庚便將扇子在門上輕輕彈了幾下，那老兒聽見有人敲門，便放下水罐，龍龍鐘鐘，步到門側(cè)邊，問一聲道：“是誰敲我門兒？”康夢庚道：“是要借這園子里游玩的，煩你開一開。”那老兒道：“這里內(nèi)眷人家，不是游玩之地，不便開門，相公莫怪?！笨祲舾溃骸拔乙驉鄞藞@中景物幽雅，不過略看看兒，何必見拒？”老兒道：“我家規(guī)矩嚴肅，比不得等閑小戶，萬一里頭責(zé)備，可不斷送我老兒的飯碗么？”康夢庚道：“不妨。我讀書人，非村夫鹵漢，只悄然觀玩一會，諒不至驚動內(nèi)宅?！崩蟽旱溃骸跋喙B累我淘氣。蘇州景致甚多，可往別處生發(fā)，不要在這里纏帳。”康夢庚見決不肯開，心下一想，卻故意說道：“你開也罷。只是我有句要緊話對你老人家說，可惜錯過了?！蹦抢蟽好柕溃骸跋喙惺裁丛拑?，可就對我說罷?！笨祲舾溃骸胺讲盼掖蚋敖?jīng)過，聽見人說，北邊有許多兵馬下來，到福建去征倭的，要在蘇州扎頓。不知那個不干好事的，在官府面前報了你家園內(nèi)寬敞，要來借這所在養(yǎng)馬。因此我聞得這話，料只在兩三日后，這些好景致便成一片馬糞荒場，連人口還不知怎樣哩。故此，我預(yù)先走來問問，欲要替你挽回。想是你家該有這場悔氣，竟閉門不納，我又何必相強?！闭f未了，轉(zhuǎn)身就走。那老兒聽見這話，嚇得魂不附體，慌忙開門出來，一步一跌，趕上前叫道：“相公不要氣惱，委是我老兒不識好人，快請轉(zhuǎn)來，全仗你回護些?！笨祲舾鸩换仡?，那老兒越發(fā)慌張，趕上去，緊緊一把拖定，只管哀求道：“老仆一時愚蠢，得罪了相公，再不要見怪，一定請轉(zhuǎn)去?！笨祲舾蛋岛眯Φ溃骸袄蟽喝绱舜糁?，若不哄他，便求殺了，也不肯開?！币蛘f道：“你既要我轉(zhuǎn)去，只是你要領(lǐng)我到園內(nèi)好景致的所在，游玩?zhèn)€快暢，便替你們周全此事?！崩蟽哼B連欣諾道：“若得相公如此用情，感激不淺，自然領(lǐng)相公游玩?zhèn)€像意?！笨祲舾旎厣聿饺雸@來，老兒跟在后頭，還戰(zhàn)戰(zhàn)撲撲捏著兩把冷汗?？祲舾茨菆@中景物，委是繁衍。有闋《山坡羊》曲云：
見綠澄澄碧潯相映，錦重重落花鋪襯?？蠢劾酃鲜呒軕?，見深深曲榭朱樓近?；ㄐτ那菹嗪网Q；籬根樹底，黃犬聲聲應(yīng)。是修竹吾廬，別開三徑，分明畫橋東水一泓，幽清粉墻，邊鶴一聲。
你道這園子是那一家？原來便是馮玉如小姐所賃的東園。這灌園老叟即馮氏蒼頭。小姐因坐食宦貲猶恐不贍，故著這老蒼頭在園邊守地上種些瓜菜，賣與村販，覓些花利，稍助薪水，里邊房子雖不多數(shù)間，園中亭臺花木極是精雅。玉如小姐每每留題四壁，以待游人屬和、暗伏個選配之意。誰知俗儒村兒，略扭得躲避句，便自以為詩人，竟不辨小姐詩意是何指趣，是何寄托，妄自賣弄才學(xué)，冀秋波之一盼，便濃涂亂抹，滿壁縱橫。小姐看見，又好笑，又好惱，遂叫人將詩句一概刷去，并將園門砌斷，從此不容一人混進。
這一日康夢庚步入園來，見景物幽妍，十分可愛。因問那老兒道：“這座園子實是誰家所構(gòu)，卻有這般幽雅？”老兒道：“蘇城之外有東西兩園，都有絕妙景致。此間便叫做東園，一向原有這些游人往來，扶妓張筵，尋芳拾翠，終日玉人檀板，稚女清歌，四時不絕。相公，不見《千家詩》上有個‘東園載酒西園醉’么？只因舊年將這一帶院子賃與人家居住，故把園墻砌斷，只留這兩扇小門在此僻靜去處，杜絕了這些閑人往來，繁華境界，已蕭條大半了。”康夢庚道：“清雅些正好，何必尚此纖稼俗態(tài)。不知可還有什出塵去處？并煩引我去走走?！崩蟽旱溃骸坝惺沁€有，只不敢領(lǐng)相公入去，恐內(nèi)里知道不便?！笨祲舾溃骸拔疫€要替你用力，□道好所在，便值不得和我步步。”那老兒笑道：“又唐突了相公，只是那節(jié)事畢竟要你照顧的啰?！笨祲舾溃骸斑@不消說得?！崩蟽旱溃骸拔彝喙剡@一帶石墻走去，轉(zhuǎn)過曲水橋，有座玩花亭，亭之四周種植時花卉，倒也可觀?！笨祲舾溃骸斑@等甚妙?！北阃抢蟽壕従彶街镣は?。
只見那亭子有數(shù)間廣闊，回廊四繞，臺沼空明，碧牖玲瓏，朱梁藻耀。以及茶鐺琴幾，無不點綴精妍，而畫篋詩筒，到處筆花相映。老兒向康夢庚指說道：“這亭子四時景物不凋：每逢春日，就有山茶牡丹，碧桃紅藥，燕子雙飛，鶯聲（目見）睆；夏則荷蕖蓮葉，沼沚鴛鴦，茉莉紛披，荼□掩映；至于秋景，則有海棠金粟，籬菊鞠蓉，曲榭迎涼，高臺邀月；到冬日，梨花賽雪，梅蕊含春，遠山盡列瓊瑤，近樹皆飛珠玉。所以我家小姐極愛這亭子，常常到此閑游，竟日不去，屢屢吟詩寄興，寫滿壁間。只因往來游玩的人，沒一個和得他來，故此盡情刷去，不留一字?！笨祲舾D足道：“閨人搦管傳心，琳瑯四壁，且陽春和寡，足見仙才。只可惜我無緣，來遲了些，不及見其一二，豈非恨事！”老兒道：“相公既會看詩，則后邊軒子里圍墻之下，尚有一二首未曾抹去。同到那邊看看如何？”康夢庚道：“這等一發(fā)妙了?！北阃呦峦ぷ?，轉(zhuǎn)到后軒。
康夢庚看那軒子，栽花累石，更為清雅。抬頭見粉墻之上，果有幾行細草，寫得龍蛇飛動，及觀其詩，乃是七言短句，題曰《春詞二首》，念其詩云：
金鉤雙控燕來家，夾岸春風(fēng)萬柳斜。
卻怪詩人操俗筆，誤將香艷詠名花。
又：
碧管紅牙金縷詞，斷腸春色燕飛詩。
莫言此曲深幽怨，說與東風(fēng)那得知。
成都馮玉如漫草
康夢庚看完，大贊道：“此詩含情寫怨、優(yōu)柔不迫，真三百篇之業(yè)蘊！如此才女，今日方得一遇?！币騿柪蟽旱溃骸按嗽娂仁悄慵倚〗闼?，不知小姐何等物色，乃有此仙才？幸為我說個詳細?！崩蟽旱溃骸跋喙銌査醯?？快些出去罷?？中〗愕弥?，累我淘氣哩。”康夢庚道：“我因見小姐詩才俊妙，所以相問，何必見拒？”老兒道：“有個緣故，我家小姐性子高尚，雖有才美，卻不許傳揚與外人知道，誠恐愚夫俗子胡猜妄說，村巷喧傳，芳名有愧，故此內(nèi)外嚴密，聲息不通。今日領(lǐng)相公進來游玩，已是大犯規(guī)約，豈敢再將小姐根底輕易傳揚?！笨祲舾Φ溃骸拔译m不才，幸不比愚夫俗子，若不與我說知，我便到明日也不出去，倒在這軒子里坐兩日再處。”那老兒沒法，只得轉(zhuǎn)口道：“相公要我說也不妨，只是我下人粗蠢，說不盡小姐這些深意，相公自己領(lǐng)會便了?！笨祲舾娝险f，便在袖里摸出個小紙封來，遞與他道：“我方才偶爾散步，聊帶此杖頭，轉(zhuǎn)送你買杯茶吃。”老兒接了，喜從天降，便道：“怎敢領(lǐng)相公賞賜。相公請在這石凳上坐了，待我細說。我家主姓馮，是成都府人，在山東潞安府做過都督。只因王屋山有起大盜，用個妖術(shù)軍師，致我家老爺失機拿問。這位小姐代父立功，殺了大盜沈昌國，老爺方得開釋，降補蘇州衛(wèi)指揮命名?！笨祲舾篌@道：“小姐閨秀，怎會出陣，又能誅戳渠魁？只怕未必有此事?！崩蟽旱溃骸靶∪嗽趺凑f謊？我家老爺并無子息，止有這位小姐，年才一十六歲。幼習(xí)兵法，善用權(quán)謀，其行師演陣，雖古名將不能有此。至于詞賦精工，書法艷雅，玉不能比其溫潤，花不足擬其麗娟。若針指女紅、棋琴書畫，則又不學(xué)而能，般般兼絕。老爺去世，治喪舉殯，小姐獨立支持，奈歸程迢遞，路途艱難，暫賃此東園住下。自幼至今，雖求親者不離其戶，小姐直要人才配得過的才肯應(yīng)允。相公，你道世上還有這樣一個全才么？若尋?？⌒恪⑹浪孜娜?，小姐又不屑相配，所以十?dāng)?shù)年來，選擇過千千萬萬，再沒一人中意，豈非天靳良緣，人才難得？”康夢庚聽了道：“依你這等說來，那馮小姐是個人間第一、世上無雙的了。我正為求那第一等才貌，故費了多少心機，今小姐又若有心而待，彼此情深，豈非同調(diào)？怎生與我在小姐面前通個信兒，可以見得一見么？”老兒道：“相公說混話。我家小姐何等古怪，輕易說個見面！就是我這老兒，不過外邊使用的人怎么敢與小姐說得這事？”康夢庚道：“你既不敢相引，又無婢仆可以傳心，終不然眼睜睜錯過不成！”因復(fù)想一想道：“除非待我將壁間的詩和他兩首，等小姐看見，或有好意，亦不可知。”老兒道：“這使不得。今日相公此來，只好瞞過小姐。若反在壁上和詩，倘小姐發(fā)惱，教我如何擔(dān)當(dāng)?shù)闷?？”康夢庚道：“不妨。若小姐見詩發(fā)怒，你只推出外不知。倘有見憐之意，你便將我方才的意思直說，有些機會，可就到白公堤下處來尋找。重重謝你，斷不失信?！蹦抢蟽赫f著相謝，便不推阻，反往亭子里取出筆硯?？祲舾槠鸸P來，依韻和了二首，便對老兒道：“如今我且別去，此事萬望留神?！崩蟽旱溃骸昂蜗喙珖诟馈！彼涂祲舾隽藞@門，仍舊掩著，自去灌園不題。
卻說玉如小姐，為婚姻一事未能愜意，懷緒不佳，四五日不到亭子里游玩。偶然一日，天氣晴朗，隨著兩個侍兒到園中遣興，步到軒子邊，舉眼見粉墻上又添兩首新詩，大驚道：“此地有何閑人到來，輒敢在壁上涂抹？”及細看，其字法精工，自非常人手筆，因讀其詩云：
桃李名園第幾家，香風(fēng)拂水一枝斜。
鶯聲寂歷無人見，唯有空亭對落花。
盡將幽愫制新詞，人在天涯墮淚時。
休恨東風(fēng)情不到，春心今始倩予知。
平陽康伊再和正
小姐看完，驚訝道：“我聞新科舉人有個康伊再，是浙江平陽籍貫，莫非就是他么？”觀其詩才俊逸，韻致清新，雖未見其人，論其豐調(diào)，自是個風(fēng)流才子。若得此種文人相與作配，則唱和閨幃，豈非人生樂事？但不知他果否有心?？雌湓娨鈵硱?，流連愾慕，只管把壁上的詩潛心玩味，不忍移目。丫頭道：“小姐既愛此詩，料做詩的那人飛不進來，只問管園蒼頭，定然曉得?！毙〗愕溃骸耙舱f得有理。”就令丫頭在園地里去，叫那老兒。
老兒聽見小姐喚他，明知此事發(fā)了，便跟著丫頭，走到小姐面前。小姐問道：“這兩日領(lǐng)何人到我園中，敢在壁上題詩？可實對我說?！蹦抢蟽阂娦〗阏Z氣和平，心頭先寬了大半，便乘機直說道：“小姐動問，小人不敢不說。數(shù)日前，小人正在園地里澆灌，不知那里來個書生，見園內(nèi)好景，特特叩門，被我再三阻住。他便說有什兵丁要借這里養(yǎng)馬，容他游玩，便肯蔽護我家。故不得已，開了他進來?！毙〗阈Φ溃骸按耸呛迥?，如何便信。只那［書］生怎樣人物？見我此詩，可對你說些什么？”老兒道：“說話雖有，小人怎敢在小姐面前混講。”小姐道：“我不罪你，不妨便說?！崩蟽旱溃骸靶〗慵炔灰娯?zé)，我便細說與小姐聽。那書生年紀只十五六歲，風(fēng)流倜儻，一表非凡。見了小姐墻邊詩句，著實稱揚，就問起小姐根底。小人遵小姐約束，不敢說出。因再三纏逼不過，只得將老爺家世、并小姐的人才約略說了幾句。他便說：‘我正為要求那第一等才貌佳人，故拋棄科名，奔馳四海?！煊灰娦〗阋幻妗１恍∪藫尠琢藥拙?，他沒奈何，只得討筆硯，在墻上做這兩首詩，通個情意與小姐知道。不知小姐看他的詩，可也做得好么？”小姐道：“此詩果然絕妙?！崩蟽旱溃骸八R去時，又對我說：‘若小姐有見憐之意，可到白公堤寓處報我一聲?！缃癫恢稍摿钚∪巳に?？”小姐道：“尋他雖也使得，但恐外議不雅。況婚媾人之大倫，原無自家擇配之理，必明明正正，力合經(jīng)營。若私相訂約，茍且聯(lián)歡，則是涉及于私，便非婚禮之正。但我無意選求，他又何從覓便？若兩相錯過，又非真實愛才，未免使他竊笑。如何是好？”因想一想道：“昆陵君貳葛萬種是孝廉出身，最有文思。當(dāng)初老爺在山西做官時節(jié)，他才是衛(wèi)里經(jīng)歷，在老爺幕下做過屬員。今升在鄰郡，彼此往還，竟如親戚無二。老爺臨死時節(jié)，原欲將我托孤與他，因他公務(wù)來遲，不及見面，未成其志。昨聞他有公干到蘇，停泊閶關(guān)，先著人來問我。今不免就煩他主持此事。在這東園起一文社，傳請那些求婚子弟入社會文，以觀優(yōu)劣。料康生必來赴社，一見其儀容才品，果然超卓，便可允他親事?！眱蓚€侍兒齊聲說道：“此言極為穩(wěn)當(dāng)。雖有擇配之名，便非小姐自主。且以文品之高下，定婚姻之去取，也省得那些豪華子弟貪癡妄想?！毙〗愕溃骸斑€有一說。況康生未曾見我之面，若造次聯(lián)姻，倘兩非其愿，豈不悔之無及？今此舉覷面相親，當(dāng)場構(gòu)筆，使他親眼見才，才非強合?！蹦抢蟽罕憬涌诘溃骸靶〗阒饕怆m好，但恐蘇城子弟有才者正復(fù)不少，萬一別人的文字勝過康相公，卻如何是好？”小姐道：“我今擇配，原欲取其才勝者，豈獨注意康生？況婚禮慎重，茍有偏私，便涉暖昧，豈為正禮？”兩侍兒俱點頭道：“小姐高見，啟是不同?！?br/>
次日，修書一封，投到葛萬鐘舟次。葛萬鐘拆開看了，已知隱情。因曾受故人之托，無異子女，擇婚之事義不容辭，便欣然應(yīng)允，擇定十月十五日在東園大開文社，招延俊秀。預(yù)先出了告示，并刻成會文小引，遍處傳送。到了是日，縉紳子弟俱紛紛赴社。只因這番擇配，有分教：好事將成而不成，文章因禍而得福。未知東園之社，畢竟誰人的文才才中小姐之目，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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