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才美世難儔，妒煞憨哥弄狡謀。一段因緣方美滿，偏愁，惹得疑團(tuán)不肯休。露尾更藏頭，瞥見春容駭我眸。更傍畫樓偷眼處，難投，撇卻東床別好逑。
右調(diào)《南鄉(xiāng)子》
話說蓬萊知縣乃是甲科出身，聰明正直，不畏權(quán)勢。平臼耳朵里雖聞得有重債殃民之事，只因職分太卑，不敢越位陳說，并知有個助紂為虐的方琰經(jīng)手。這日奉了上司明文，膽力便壯，密囑健快搜獲。這四個快手奉著官差，同了二三十捕壯，緊緊鎖到縣里來。知縣立刻升堂，帶方琰入去。方琰見了知縣，還不肯跪，知縣也不睬他，竟將獲來的箱籠帳目逐一檢看，卻都是客商借券、并歷年所收加二三利息的細(xì)帳，鑿鑿可據(jù)，并孫可立兒子孫懋的借契也在其內(nèi)。知縣額手道：“天眼近也。孫［可］立所告事情已有著落?！北銌柗界溃骸皩O懋借契尚存，想本銀還沒有清楚么？”方琰答道：“本銀毫厘未還，利息亦未清楚。”知縣道：“既本利未清，何不問他取討？”方琰道：“不料孫懋已死，正欲往他家內(nèi)取討索。今聞其父親已到，幸為家母舅追償，感激不盡?！敝h拍案大怒道：“據(jù)本縣算來，所盤利銀，奚啻數(shù)萬，孫懋被殺，蹤跡顯然。況今日奉憲查參，本縣正欲為孫懋追償性命，豈肯替貪官追償贓物！且將方琰監(jiān)禁，候詳憲發(fā)落。”一面押方琰進(jìn)監(jiān)，一面飛備申文，并將帳簿借券開明細(xì)冊，詳府報司。
貢鳴岐大喜，隨即轉(zhuǎn)詳撫院，撫院將所報事情及殳勇職名特疏糾參。圣旨批下兵部議處。兵部從公察議，欲將殳勇及方琰論斬。殳勇聞知，慌了手腳，忙托幾個能干事的，輦金囑托要路，致意部曹寬擬。兵部因來的情面甚重，只得從寬覆奏道：
兵部為特參武弁貪橫事。準(zhǔn)山東清吏司案呈，奉本部送兵科抄出，該臣部覆山東巡撫具題前事，內(nèi)稱朝廷設(shè)官分職，期于兵民一體。乃山東總兵官殳勇，貪橫成風(fēng)，縱弁恣虐，派放加三重債，炙剝商民，甚至慘刑滅命，異地沉冤。托甥方琰，兜攬盤放，以致商賈絕跡，閉歇行市，國賦何從輸辦？民心漸至亂離，誠國家之隱憂，地方之蟊賊也。當(dāng)此民力凋疲，何容長此虎狼，毒民漁利？現(xiàn)獲盤收細(xì)目、及逼勒商民借券，據(jù)實(shí)具題。仰祈睿鑒，伏乞敕部察議施行。奉旨，殳勇等著議處具奏。欽此欽遵。抄出到部。該臣等議得殳勇盤債殃民，方琰假威助虐，均干重典。切商賈借以疏通國脈，民生貿(mào)易所資，殘害固非所宜，遏商尤為有禁，方琰一切經(jīng)手，生殺憑心，一斬不枉。殳勇念其先世有功，不應(yīng)遽加誅戮，合敕革職回籍，令其自新。推祖宗寬大之恩，本皇上好生之德也。伏候睿裁，奉旨依議。
旨下，即將方琰棄市，另選賢能將官代殳勇之職。殳勇聞報，好生沒趣，連忙收拾回去。心里卻銜恨貢鳴岐，只好緩圖報復(fù)便了。孫可立兒子雖死，積冤已報，萬分感激，往按察司衙門執(zhí)香叩謝。貢鳴岐轉(zhuǎn)贈些盤費(fèi)，安慰他回籍不題。
卻說康夢庚，自到山東，在貢鳴岐衙里住了三四月，埋頭讀書，以博秋場之望。只貢玉聞，自從父親將妹子許了康夢庚，心中甚不像意。只因自己粗俗，卻與康夢庚配搭不上，未免語言舉動，事事不僵?？祲舾卟糯蠖龋m不去鄙薄他，然或無心之間，近于洊戲。誰知貢玉聞是多心人，每每懷恨。見父親尊重他，又不好尋事生釁，只得在母親面前挑唆，說他驕傲恃才，不看人在眼里，怎么長，怎么短，增添許多說話；說他從小兒是殺人心性，夫婦間自然無情；又說他一身漂泊，窮無立錐。劉氏夫人雖未必聽他，未免心上也有些不懌。
是時，本府有個通判，名喚錢仁，系蘇州人，是個夤緣貢監(jiān)出身，由州同謀升濟(jì)南通判，家世足未必閥閱，而家貲更富于王侯，故做官倒不甚貪，轉(zhuǎn)得留任數(shù)載。單生一子，喚名錢魯，粗頑蠢俗，目不識丁，與貢玉聞不相上下。兩人時常往來，甚是親密，竟成莫逆之交。錢魯年已十六，只因隨任數(shù)年，尚未有娶。聞得貢鳴岐的小姐有才美之名，遂萌貪求之念。
一日，自對貢玉聞?wù)f道：“小弟與兄固是一人之交，然小弟隱衷，尚未為兄盡述。今特有相求，但恐近于妄想，故當(dāng)吾兄之前，又羞愧而不敢言。幸兄恕我不倫，便當(dāng)以直相告?！必曈衤劦溃骸靶峙c小弟，何等交誼，有言不妨見教，何消隱諱？”錢魯?shù)溃骸皩?shí)不相瞞，小弟隨父在任多年，尚未議及姻事。此吾兄所知。若高門華閥，不知小弟富甚，未免認(rèn)為寒素，而不肯扳；若平等人家，尋常子女，在小弟又所不屑。唯吾兄已深知小弟淺深，雖未必家擅素封，幸不等于寒儉之輩，則今日所求，或亦無愧。”貢玉聞聽他只一派夸張豪富，正經(jīng)話倒不曾說起，乃笑道：“高門厚重，不言可知。且吾兄見教，敢有不從，怎說個求字？”錢魯?shù)溃骸按耸卤静桓屹栽剑迷谥两?，諒亦不棄。小弟?shí)慕令妹小姐，有西子、王嬙之貌，婕妤、道韞之才，想令妹小姐若配得小弟這樣一個，也不枉此才貌。所謂佳兒佳婦，在令妹固自無慚，即小弟亦不敢多讓。令妹非小弟，則無畫眉之人；小弟無令妹，則非淑女之配，故敢斗膽自薦。倘甥館可居，東床得坦，固小弟之幸，亦令妹之幸。望吉兄為弟玉成其美，感恩不淺?！必曈衤劦溃骸靶〉苤?，豈不樂與吾兄聯(lián)一脈之姻，得以久長相處？奈家父意念太偏，客歲冬底，已將舍妹許配個浙中少年，現(xiàn)今在衙內(nèi)哩?！卞X魯?shù)溃骸澳莻€少年可也豪富么？”貢玉聞道：“若想豪富，除非再世了。因他父親與家父同年，故此在情面上許他的?！卞X魯?shù)溃骸班?，想必他父親的官大，尊公要借他蔭庇了？”貢玉聞道：“什么蔭庇！就是在江西做學(xué)道的康燮，已死過三四年了。”錢魯?shù)溃骸芭?！原來他兒子就是康夢庚。聞他家里也窮，那得許多聘禮，才扳得令妹？”貢玉聞道：“說也可笑?？偸俏壹腋笡]來歷，只受他一幅詩箋為聘，就故亂允了。”錢魯?shù)溃骸霸姽{是什么東西？可值得一萬兩銀子么？”貢玉聞笑道：“做夢哩！一張紙，酩酊值他三個錢?！卞X魯故作驚駭?shù)溃骸安恍帕蠲弥恢档靡粡埣垉?？可笑可嘆！不但令妹慚愧，在吾兄亦覺無顏，可不辱沒了潭門體統(tǒng)？小弟倒為令妹可惜?！必曈衤劦溃骸耙膊环?。他的聘禮既非珍重，舍下又無庚貼過門，且無媒妁，那見得舍妹就是他的妻子？”說到這話，錢魯不覺踴躍大喜道：“誠哉！是言也。但恐尊公專主，未免費(fèi)力?！必曈衤劦溃骸爸恍〉転樾殖隽Γ问虏怀?？今康夢庚屢屢輕薄小弟，恨之切骨，家母亦甚不悅。如今只礙他在眼前不便，怎生設(shè)個法兒，打發(fā)他去，才好成事?！卞X魯?shù)溃骸白鸸刃湃嗡?，我輩怎能使去？除非索性與他商議，待小弟將幾千銀子叫他另聘，他是個窮人，自必貪此白物，便將令妹讓與小弟了?！必曈衤?chuàng)u首道：“不然，不然。他雖是個窮酸，卻視錢財如糞土。況又自騖天下第一流才子要配天下第一等佳人，香奩百萬無有中其意者，以舍妹之才，才爾心服。家父遂欲以女妻之。他未見舍妹之貌，還千推萬阻，直待家父領(lǐng)他見過了面，方才允從。豈肯輕易配別的女子？”錢魯?shù)溃骸爸表プ銮唬鸸悴辉搶⒘蠲脪グ阉??！必曈衤劦溃骸氨闶菗?jù)小弟看來，他如此古怪，可知錢財是誘他不動的?！卞X魯?shù)溃骸安浑y。小弟有個門客，叫做褚順，善于傳神，最有機(jī)變，與他商議，定有良策，明日即來奉聞?！必曈衤劦溃骸俺员迫ズ稳纾俊卞X魯?shù)溃骸盁o暇及此，明日擾罷。”遂一拱而去。有詩為證：
幽蘭空谷倍鮮妍，荊棘叢生失自然。
卻恨東風(fēng)真薄倖，逗他蝴蝶亂蹁躚。
到了次日，貢玉聞?wù)跁?，錢魯果然又來，卻同著褚順來拜。貢玉聞連忙迎接，施禮坐下。錢魯?shù)溃骸斑@褚親翁精于寫照，吾兄何不一觀其長。”褚順接口道：“夙仰公子盛名，不啻饑渴，今得一見豐采，更自非凡。頃間當(dāng)試薄技，為公子壽?！必曈衤劦溃骸靶〉苜v容，恐不敢辱親翁妙筆。今承賜顧，已自不當(dāng)，豈敢便勞尊重，容日執(zhí)箋拜懇?！比苏f話，甚是投機(jī)。獻(xiàn)茶過了，貢玉聞道：“錢兄昨說，與褚親翁商酌此事，想必定有妙裁?！卞X魯?shù)溃骸靶〉茉c商之。褚親翁因想，康夢庚所慕令妹者，唯其才與貌耳，今還他個無才無貌，自然敗興，不驅(qū)而自去矣。”貢玉聞道：“此說甚佳，但不知如何行事？”錢魯?shù)溃骸拔嵝盅脙?nèi)有十三四歲女奴，喚一個來。”貢玉聞道：“要他何用？”錢魯?shù)溃骸澳悴灰?，自有用處。”貢玉聞便往里頭喚一個清秀女奴，領(lǐng)到面前。褚順道：“不消如此美麗，可有將就些的？”貢玉聞道：“有是有，只恐不堪寓目?！卞X魯?shù)溃骸罢豢叭胙郏伤賳緛??！必曈衤劜欢鄷r，果又領(lǐng)出個粗劣侍女。褚順道：“此女甚合。”便令他華妝艷飾，玉裹珠圍，叫小廝取出一幅素箋、并筆墨顏色，鋪設(shè)案上，就替他畫起圖像來。貢玉聞不解其故，只是好笑。錢魯便附在他耳邊，一五一十，備細(xì)說知，貢玉聞大喜道：“此計奇絕妙絕！使他不知不覺，自然舍此而去，且去之惟恐不速?！卞X魯?shù)溃骸半m然如此，但要做得緊密，不可走漏風(fēng)聲。所托之人必要精細(xì)，萬一話頭不像，便要露出馬腳，反畫虎不成了。”貢玉聞道：“我自慎密，不消你費(fèi)心?！蔽磶祝褚旬嬐?，兩人看了，十分酷肖，不勝歡喜，吩咐侍女進(jìn)去切不許對人講起此事，便叫整治便酌。一霎時，珍羞羅列，三人暢飲，盡歡而散。有闋《江兒水》嘲那侍女道：
本是青衣婢，妝成金屋嬌。裊婷婷做作千般調(diào)，實(shí)丕丕不見些兒貌，錦團(tuán)團(tuán)妝出三分俏，妍丑憑人顛倒。暗引多才，惹出一場煩惱。
康夢庚一心在衙讀書，除自己兩個家人之外，貢家另撥個伶俐小廝貼身伏侍，那小廝每事知機(jī)，言談有竅，康夢庚甚是愛他。一日，康夢庚拈韻賦詩，那小廝在旁，只管點(diǎn)頭嘖舌的贊道：“做詩真是天才，盡有多少讀書人都做不來哩！假如人家女子們，不知可用個會做詩的？”康夢庚道：“呀，則你家小姐便是絕妙詩才。你難道不曉得么？”那小廝笑而不言，惹得康夢庚滿心疑惑，連連盤問。那小廝才回道：“小人原曉得的。偶然閑問，相公莫疑?！笨祲舾溃骸澳闫饺赵谖颐媲埃渴律套?，言語之間甚覺明快，怎今日說話如此含糊？”那小廝道：“小姐本來識字，方才我這話實(shí)是問得古怪，相公怎不疑惑？”康夢庚聽他說話蹺蹊，心里甚不快暢。
過了幾日，康夢庚偶然撿著貢小姐詠雪之詩，細(xì)細(xì)玩味，只管擊節(jié)嘆絕。只見那小廝送進(jìn)一壺茶來，立在桌邊，笑嘻嘻看了一會，忽問道：“這幅詩箋是我家老爺歇船在揚(yáng)州做的，如何卻是相公藏著？”康夢庚聽得，大吃一驚，忙問道：“你見是老爺做的么？”那小廝道：“這日在奶奶舡上，天方大雪，是我親眼見老爺做的，怎敢在相公面前說謊？”康夢庚道：“這詩說是你家小姐所作，老爺將來作回聘的。難道竟是假的不成？”那小廝道：“嗄，怪道在相公處。既是老爺說是小姐的詩，自然不差，小人又不合多嘴。相公切不要對老爺說起，若老爺曉得，便要打小人哩?！笨祲舾氲剑骸靶P家說話，自不會做作。假如他見錯，為何說是雪天在揚(yáng)州奶奶舡上做的，又甚相合？他前日之言已有些詫異，今日又送這詩非出小姐之手，明明他小姐是個有貌無才、假竊虛名的了。萬一我康夢庚千求萬選，倒出脫這樣一位不識字的小姐，可不被家里這些求親的人笑殺了！”心里了不得起來，因扯定那小廝問道：“我有心事，實(shí)對你說。當(dāng)初你家老爺將小姐許配我時，原說是個才女，一時誤信為實(shí)，造次應(yīng)承。今此詩既是代作，顯見無才的了。你是我親密人，可實(shí)對我說個明白，重重謝你。”小廝搖手道：“這是天大的事，小人怎敢輕泄？況已成之局，難道相公懊悔，再另換一個不成？若老爺、夫人知道，小人可不是死？”說罷，撇開手飛跑去了。詩云：
綠窗才美兩爭奇，曲直人心只是疑。
他日安知不相見，到頭終悔枉題詩。
康夢庚聽這一番說話，弄得疑疑惑惑，好生氣悶。每日盤問那小斯，終久遮遮掩掩，不肯說出。
又過了數(shù)日，那小廝說道：“園內(nèi)牡丹開得十分富麗，相公終日在書館悶坐，何不去看看，消遣會兒？”康夢庚道：“我正納悶，況生平最喜牡丹，就煩你領(lǐng)我去步步也好?！蹦切P欣然就往。彎彎曲曲，過了數(shù)重院宇，才到后園。果見魏紫姚黃，玉樓金帶，真?zhèn)€錦蔚霞蒸，十分浪漫?？祲舾P轉(zhuǎn)過假山，過了石橋，另是一條曲徑，通著一座小園，那牡丹更加繁盛，竹屏之內(nèi)，重樓疊院，柳映花遮，點(diǎn)綴綴得異常幽雅，便問那小廝道：“這所在可進(jìn)去得么？”小廝道：“進(jìn)去不得。這便是我家小姐坐臥之處了?！笨祲舾溃骸凹热绱?，想小姐臥室還在后邊，我只到他前邊院子里坐坐也使得?！毙P道：“這還不打緊，總是小姐在第三進(jìn)樓里。相公但悄悄兒，便到第二進(jìn)里頭看看也不妨。”康夢庚同小廝正走入階，只見一個小丫鬟出來，手里捧著一卷畫紙。見了康夢庚，故向小廝驚訝道：“這什么所在，你敢領(lǐng)閑人到此！我對老爺說知，拿你打斷腿哩。”小廝道：“胡說！這就是康相公，怎說閑人？”那丫鬟忙陪笑道：“我實(shí)是不認(rèn)得，康相公莫怪?！笨祲舾溃骸按蠹殷w統(tǒng)本該如此。只問你手中的是什畫兒？”丫鬟道：“是小姐的真容，送去裱里?！笨祲舾溃骸霸嚺c我一觀，不知畫得可好？”丫鬟便雙手奉上?？祲舾归_一看，不看猶可，看了大吃一駭，卻絕不似廣陵舟中所見，竟似個村鄙女子，粗陋不堪，便道：“這不是小姐真容，想是拿錯了?！毖诀叩溃骸拔視r刻在小姐身邊，豈不認(rèn)得小姐面貌？怎說拿錯？”便連忙卷了，依舊拿著，往外而去?？祲舾桨l(fā)著忙，便問那小廝道：“方才這個真容果然是你家小姐的么？”小廝道：“確然是真的。小姐的面目誰敢假得？難道世上再有個毛延壽不成？想是相公當(dāng)初見過，今日小姐又長成得美了，故此反不認(rèn)得。”康夢庚道：“豈有此理！我去冬所見，渾若天仙，今日畫中，猶如嫫母。我只是不信?！毙P道：“一些不難，也不消爭論。小姐現(xiàn)在后樓，我同相公到后邊屏門里張一眼兒，何如？”康夢庚歡喜道：“如此極妙！”便同步進(jìn)后室。小廝悄悄叮囑道：“相公須屏息聲音，不要被小姐知覺，罪及于我?！笨祲舾溃骸斑@個自然?！北阆蚱灵T里仔細(xì)一張，只見后邊樓上，鋪排倒也整齊，靠窗一副桌椅，坐著個女子，在那里握管呆想，年紀(jì)也只好十三四歲，后邊立著四五個婢女，斟茶打扇，儼然尊重，面龐恰與適才畫中所見無二。康夢庚初還未信便是小姐，又覷了一會，只見貢玉聞恰在后邊踱出，到那女于面前，說道：“妹子，你看過牡丹不曾？”那女子道：“我今早已看過，還不甚開。”貢玉聞道：“如今我同你去看看，何如？”那女子道：“且慢。我打算做首牡丹詩兒送去與康哥哥索和，賣弄些才情，自清早到如今，爭奈一句也做不出來，欲去求爹爹代做?！必曈衤劦溃骸暗脤徥铝āＭ和肆颂?，我替你說罷?！笨祲舾牭梅置?，往外便走。小廝也連忙隨出，扯著康夢庚問道：“相公瞧見了么？與畫中的可也相像？小姐并無姊妹，難道又錯了不成？”康夢庚氣得話也說不來，只一把拖定那小廝道：“我同你到別處去細(xì)講?！毙P道：“恐老爺曉得，我下去?！笨祲舾抢锕芩?，緊緊扭著他去了。正是：
巧處真移假，奇偏信作疑。
可憐情太癖，才美誤相窺。
看官，你道這是何故？原來是貢玉聞與錢魯、褚順三人定的巧計，要離間康夢庚姻緣之路。那真容即前日褚順?biāo)瑁切〗慵词邱翼槷嬎嫒莸哪莻€侍女。園中的樓宇便是貢玉聞的館室，那小廝也是貢玉聞的貼身嬖寵。一應(yīng)打動他的話頭，并引他看牡丹、而使窺竊香奩的計策都是他預(yù)先教就的。即小丫鬟捧出真容，并令婢女假妝小姐，及望見康夢庚走入院宇，自己故意與妹子講話，許多做作，也是他預(yù)先打點(diǎn)的。
康夢庚那里知道，還扯著那小廝到個僻靜去處，細(xì)細(xì)盤駁道：“此事你定然曉得，我當(dāng)日聽見的那位小姐實(shí)是何人？你若說明，我反不提起；若不肯說，我便對老爺說知，是你領(lǐng)我去窺探小姐，大家攪一個不清凈?！蹦切P道：“是我一時失誤，不合在相公面前露出真情，如今惹出禍胎，到自己身上來了。既相公發(fā)急，小人不得不說。但是說了，相公或者從權(quán)忍耐，或者另圖機(jī)緣，但不要發(fā)泄此事，害小人性命。”康夢庚道：“承你好意，我豈不知？我若以此害你，便非人類！”小廝道：“相公言重。只因我家老爺甚愛相公才貌，故欲納為東坦。就是我家小姐，也非全不識字，只因相公的才高，未免見笑。酬聘的詩，故此老爺代做。”康夢庚道：“做詩既伯全丑，便非才女可知。但我所見的那位美人，不知誰人之女？定是個才貌兼全的了?！毙P道：“美滿事情，天之所忌，故才貌只是各具，決無兩全。論我家小姐，雖不甚通，也還識字。若相公所見之女，貌雖甚美，卻一字不識。”康夢庚道：“既是無才，何貴有貌？”小廝道：“相公，你道那女子是何等人品？卻是老爺身邊一個管家老仆所生，從小就許配給宅里一個小廝做老婆了。前日，因相公必欲見小姐之面，因小姐貌不甚揚(yáng)，故此叫他權(quán)時假扮，掩飾一時耳目。到成婚之后，便不怕相公不將就了?！笨祲舾犃?，不覺鼓掌大笑道：“原來一片蜃樓。向說貢小姐才貌兩全，究竟是個村姑俗婦，只是炫人眼目。天下事大率虛假。只是你家老爺待我甚淺，我?guī)缀蹉露粫r，惹人笑話?！毙P道：“這些便是事情，蒙相公垂問，不敢不說，相公切不要輕易出口。況且此事關(guān)系老爺體面，只好隱然消釋?！笨祲舾溃骸拔易岳頃?，你只管放心罷了?！?br/>
因急回書房，心里轉(zhuǎn)道：“只因我意念太癡，惹這一番奚落，豈不是自??？今既無所戀，住在此間，反覺無謂。若將此事發(fā)覺，這小廝一片好情通我知道，豈不要害他？于心何忍？莫若舍此而去，再圖他訪，隱然斷絕這條路徑，倒不至傷情破面。但欲出游，貢鳴岐又決不放我。況且見面時，我這一腔浩氣又不能隱忍，未免現(xiàn)于形色，反失雅道。不如勿見他面，悄然收拾行李，徑出私衙，連夜登程，使他追趕不及，免得牽纏不了。但恐他不知情節(jié)，豈不怨我薄幸？如今只題詩一首，置于案頭，自然看見，也使他知我為此而去，曉得自家有些不是?！彼阌嬕讯?，便叫朱相、王用卷疊錆陳，整束行李，打點(diǎn)停當(dāng)。一面發(fā)裝出衙，一面吟就一箋，壓在案上，飄然出門而去。
原來門役及家中內(nèi)外，悉是貢玉聞吩咐，故毫不攔阻，又不通報。況貢鳴岐公務(wù)甚忙，那里知覺。貢玉聞又恐父親追趕，反捺遲了兩日，到第三日才報與父親得知，說康夢庚不知何故，竟逃走去了。貢鳴岐大驚，忙問小廝，俱說不曉得，急急忙忙到書房一看，果然已是空空，不勝驚駭，忙差衙役分頭追趕，又暗想道：“我待他何等尊嚴(yán)，并無失禮，況又誼屬翁婿，非外人可比，就或下人有不到處，也該通我知道。即欲出游，必當(dāng)稟命而去，才是正理。怎么別也不別，飄然遁去？況他又非忘恩負(fù)義之人，今日怎如此決裂，毫無當(dāng)時情面？竟不念我一番知遇之情？”好生猜解不出。又將案頭書籍逐一細(xì)檢，卻見壓著一幅花箋，貢鳴岐取來一看，只見是首絕句，又無題目，也不落款。詩云：
石家金屋本無人，怪殺東風(fēng)借作春。
今日畫眉人去后，香奩從此鏡飛塵。
貢鳴岐看完，吃驚道：“我女兒是他親眼見的，況并無姊妹，怎玩他詩意，卻生生怨是假的，故棄而下顧了？不知他這段疑心因何而起，怎不來問我一個明白，胡亂去了，輕率到這個田地？”便進(jìn)去報知夫人、小姐，各各驚駭。又將那詩送與小姐看了，小姐失色嗟嘆道：“觀他詩句，已是決絕。但康生乃志誠君子，決非薄倖之流，是必有人間阻，興此風(fēng)波，一時不察，誤信誹言，終必自悔。孩兒總是守貞待他便了。”貢鳴岐道：“但衙內(nèi)有何外人往來，作此毀謗？”一時猜疑未定，唯貢玉聞心里了然，暗暗好笑。
卻說康夢庚，出了私衙，因計貢鳴岐知我如此行徑，決然要見明白，自必著人追趕，反在城外一個僻靜的村莊尋所僧舍住下，諒他們追趕不及，自然也便回來，反一連住了半月，方欲起身。便想到：“我此行原為姻緣不得意，故忍心割舍。若往他省訪求，必?zé)o人物，除非到江南大路、名邦大郡，方有奇女；況且，場期不遠(yuǎn)，咫尺金陵，又且便于應(yīng)試。”計議定了，連忙雇下牲口，徑往江南進(jìn)發(fā)，一路心緒怏怏，雖怪貢鳴岐賺他，又想他一片惓惓美情，始終加我恩義，今如此報他，殊覺負(fù)心，又好生不忍；若論婚姻之事，又?jǐn)嗖豢蔀?。即晚間旅舍之中，夢寐顛倒，不能自安。每一思及，必為之墮淚。
不多幾日，已出了山東界上。一日，將到高郵，尚有三十余里，忽然天氣昏黑，像個有雨的光景。康夢庚吩咐掌鞭豹緊著些走，早早到了州里，免得路上遇雨不便。一句話還不曾說完，忽然大雨如注。前后并無村莊，三人躲避不失，互相叫苦?？祲舾鎏ь^，見旁邊樹林里遠(yuǎn)遠(yuǎn)有高樓峻宇，飛脊連云，只隔著二三里遠(yuǎn)近，因問掌鞭的道：“這所在想是有個寺院？快去躲躲?！闭票薜牡溃骸拔彝Ｔ诖私?jīng)過，卻不曾留心此處有這一所寺院，今日恰被相公瞧著，不是相公的福分大。只恐這荒僻去處沒有路徑，不知可走得通哩?！笨祲舾溃骸笆录绷?，拼著走去，或者有路，也不見得。”三個騾兒便牽著望草地里胡亂踹去。
正爾走著，忽聽得有人喚道：“相公們走差路了?！笨祲舾仡^一看，見是個白衣童子，年可十五六歲，生得眉清目秀，獨(dú)自個坐在一棵大樹下躲雨?？祲舾B忙招呼道：“小哥，我們要到前面寺院中躲躲雨兒，不知有路走么？”那童子笑道：“堂堂正正一條大路不走，卻走這些邪徑。況小路上荊棘甚多，如何行得？”康夢庚道：“因是我們不認(rèn)得路，相煩你指點(diǎn)一聲。”那童子笑道：“當(dāng)?shù)卯?dāng)?shù)??？偸俏乙惨厝ァ！北懔⑵鹕韥?，往前先走，三人隨后，緩緩跟著。不上數(shù)武，果有一條大路，平正坦直，甚是好走。過得半里多地，便有長松夾道，花落鳥啼，畫橋流水，茂林修竹，十分有景。只因這一去，有分教：多情美婦見少客而迷心，大膽書生入香奩而按劍。未知康夢庚此去到個什么所在，畢竟又與何人相遇，要知后事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才美世難儔，妒煞憨哥弄狡謀。一段因緣方美滿，偏愁，惹得疑團(tuán)不肯休。露尾更藏頭，瞥見春容駭我眸。更傍畫樓偷眼處，難投，撇卻東床別好逑。
右調(diào)《南鄉(xiāng)子》
話說蓬萊知縣乃是甲科出身，聰明正直，不畏權(quán)勢。平臼耳朵里雖聞得有重債殃民之事，只因職分太卑，不敢越位陳說，并知有個助紂為虐的方琰經(jīng)手。這日奉了上司明文，膽力便壯，密囑健快搜獲。這四個快手奉著官差，同了二三十捕壯，緊緊鎖到縣里來。知縣立刻升堂，帶方琰入去。方琰見了知縣，還不肯跪，知縣也不睬他，竟將獲來的箱籠帳目逐一檢看，卻都是客商借券、并歷年所收加二三利息的細(xì)帳，鑿鑿可據(jù)，并孫可立兒子孫懋的借契也在其內(nèi)。知縣額手道：“天眼近也。孫［可］立所告事情已有著落?！北銌柗界溃骸皩O懋借契尚存，想本銀還沒有清楚么？”方琰答道：“本銀毫厘未還，利息亦未清楚。”知縣道：“既本利未清，何不問他取討？”方琰道：“不料孫懋已死，正欲往他家內(nèi)取討索。今聞其父親已到，幸為家母舅追償，感激不盡?！敝h拍案大怒道：“據(jù)本縣算來，所盤利銀，奚啻數(shù)萬，孫懋被殺，蹤跡顯然。況今日奉憲查參，本縣正欲為孫懋追償性命，豈肯替貪官追償贓物！且將方琰監(jiān)禁，候詳憲發(fā)落。”一面押方琰進(jìn)監(jiān)，一面飛備申文，并將帳簿借券開明細(xì)冊，詳府報司。
貢鳴岐大喜，隨即轉(zhuǎn)詳撫院，撫院將所報事情及殳勇職名特疏糾參。圣旨批下兵部議處。兵部從公察議，欲將殳勇及方琰論斬。殳勇聞知，慌了手腳，忙托幾個能干事的，輦金囑托要路，致意部曹寬擬。兵部因來的情面甚重，只得從寬覆奏道：
兵部為特參武弁貪橫事。準(zhǔn)山東清吏司案呈，奉本部送兵科抄出，該臣部覆山東巡撫具題前事，內(nèi)稱朝廷設(shè)官分職，期于兵民一體。乃山東總兵官殳勇，貪橫成風(fēng)，縱弁恣虐，派放加三重債，炙剝商民，甚至慘刑滅命，異地沉冤。托甥方琰，兜攬盤放，以致商賈絕跡，閉歇行市，國賦何從輸辦？民心漸至亂離，誠國家之隱憂，地方之蟊賊也。當(dāng)此民力凋疲，何容長此虎狼，毒民漁利？現(xiàn)獲盤收細(xì)目、及逼勒商民借券，據(jù)實(shí)具題。仰祈睿鑒，伏乞敕部察議施行。奉旨，殳勇等著議處具奏。欽此欽遵。抄出到部。該臣等議得殳勇盤債殃民，方琰假威助虐，均干重典。切商賈借以疏通國脈，民生貿(mào)易所資，殘害固非所宜，遏商尤為有禁，方琰一切經(jīng)手，生殺憑心，一斬不枉。殳勇念其先世有功，不應(yīng)遽加誅戮，合敕革職回籍，令其自新。推祖宗寬大之恩，本皇上好生之德也。伏候睿裁，奉旨依議。
旨下，即將方琰棄市，另選賢能將官代殳勇之職。殳勇聞報，好生沒趣，連忙收拾回去。心里卻銜恨貢鳴岐，只好緩圖報復(fù)便了。孫可立兒子雖死，積冤已報，萬分感激，往按察司衙門執(zhí)香叩謝。貢鳴岐轉(zhuǎn)贈些盤費(fèi)，安慰他回籍不題。
卻說康夢庚，自到山東，在貢鳴岐衙里住了三四月，埋頭讀書，以博秋場之望。只貢玉聞，自從父親將妹子許了康夢庚，心中甚不像意。只因自己粗俗，卻與康夢庚配搭不上，未免語言舉動，事事不僵?？祲舾卟糯蠖龋m不去鄙薄他，然或無心之間，近于洊戲。誰知貢玉聞是多心人，每每懷恨。見父親尊重他，又不好尋事生釁，只得在母親面前挑唆，說他驕傲恃才，不看人在眼里，怎么長，怎么短，增添許多說話；說他從小兒是殺人心性，夫婦間自然無情；又說他一身漂泊，窮無立錐。劉氏夫人雖未必聽他，未免心上也有些不懌。
是時，本府有個通判，名喚錢仁，系蘇州人，是個夤緣貢監(jiān)出身，由州同謀升濟(jì)南通判，家世足未必閥閱，而家貲更富于王侯，故做官倒不甚貪，轉(zhuǎn)得留任數(shù)載。單生一子，喚名錢魯，粗頑蠢俗，目不識丁，與貢玉聞不相上下。兩人時常往來，甚是親密，竟成莫逆之交。錢魯年已十六，只因隨任數(shù)年，尚未有娶。聞得貢鳴岐的小姐有才美之名，遂萌貪求之念。
一日，自對貢玉聞?wù)f道：“小弟與兄固是一人之交，然小弟隱衷，尚未為兄盡述。今特有相求，但恐近于妄想，故當(dāng)吾兄之前，又羞愧而不敢言。幸兄恕我不倫，便當(dāng)以直相告?！必曈衤劦溃骸靶峙c小弟，何等交誼，有言不妨見教，何消隱諱？”錢魯?shù)溃骸皩?shí)不相瞞，小弟隨父在任多年，尚未議及姻事。此吾兄所知。若高門華閥，不知小弟富甚，未免認(rèn)為寒素，而不肯扳；若平等人家，尋常子女，在小弟又所不屑。唯吾兄已深知小弟淺深，雖未必家擅素封，幸不等于寒儉之輩，則今日所求，或亦無愧。”貢玉聞聽他只一派夸張豪富，正經(jīng)話倒不曾說起，乃笑道：“高門厚重，不言可知。且吾兄見教，敢有不從，怎說個求字？”錢魯?shù)溃骸按耸卤静桓屹栽剑迷谥两?，諒亦不棄。小弟?shí)慕令妹小姐，有西子、王嬙之貌，婕妤、道韞之才，想令妹小姐若配得小弟這樣一個，也不枉此才貌。所謂佳兒佳婦，在令妹固自無慚，即小弟亦不敢多讓。令妹非小弟，則無畫眉之人；小弟無令妹，則非淑女之配，故敢斗膽自薦。倘甥館可居，東床得坦，固小弟之幸，亦令妹之幸。望吉兄為弟玉成其美，感恩不淺?！必曈衤劦溃骸靶〉苤?，豈不樂與吾兄聯(lián)一脈之姻，得以久長相處？奈家父意念太偏，客歲冬底，已將舍妹許配個浙中少年，現(xiàn)今在衙內(nèi)哩?！卞X魯?shù)溃骸澳莻€少年可也豪富么？”貢玉聞道：“若想豪富，除非再世了。因他父親與家父同年，故此在情面上許他的?！卞X魯?shù)溃骸班?，想必他父親的官大，尊公要借他蔭庇了？”貢玉聞道：“什么蔭庇！就是在江西做學(xué)道的康燮，已死過三四年了。”錢魯?shù)溃骸芭?！原來他兒子就是康夢庚。聞他家里也窮，那得許多聘禮，才扳得令妹？”貢玉聞道：“說也可笑?？偸俏壹腋笡]來歷，只受他一幅詩箋為聘，就故亂允了。”錢魯?shù)溃骸霸姽{是什么東西？可值得一萬兩銀子么？”貢玉聞笑道：“做夢哩！一張紙，酩酊值他三個錢?！卞X魯故作驚駭?shù)溃骸安恍帕蠲弥恢档靡粡埣垉?？可笑可嘆！不但令妹慚愧，在吾兄亦覺無顏，可不辱沒了潭門體統(tǒng)？小弟倒為令妹可惜?！必曈衤劦溃骸耙膊环?。他的聘禮既非珍重，舍下又無庚貼過門，且無媒妁，那見得舍妹就是他的妻子？”說到這話，錢魯不覺踴躍大喜道：“誠哉！是言也。但恐尊公專主，未免費(fèi)力?！必曈衤劦溃骸爸恍〉転樾殖隽Γ问虏怀?？今康夢庚屢屢輕薄小弟，恨之切骨，家母亦甚不悅。如今只礙他在眼前不便，怎生設(shè)個法兒，打發(fā)他去，才好成事?！卞X魯?shù)溃骸白鸸刃湃嗡?，我輩怎能使去？除非索性與他商議，待小弟將幾千銀子叫他另聘，他是個窮人，自必貪此白物，便將令妹讓與小弟了?！必曈衤?chuàng)u首道：“不然，不然。他雖是個窮酸，卻視錢財如糞土。況又自騖天下第一流才子要配天下第一等佳人，香奩百萬無有中其意者，以舍妹之才，才爾心服。家父遂欲以女妻之。他未見舍妹之貌，還千推萬阻，直待家父領(lǐng)他見過了面，方才允從。豈肯輕易配別的女子？”錢魯?shù)溃骸爸表プ銮唬鸸悴辉搶⒘蠲脪グ阉??！必曈衤劦溃骸氨闶菗?jù)小弟看來，他如此古怪，可知錢財是誘他不動的?！卞X魯?shù)溃骸安浑y。小弟有個門客，叫做褚順，善于傳神，最有機(jī)變，與他商議，定有良策，明日即來奉聞?！必曈衤劦溃骸俺员迫ズ稳纾俊卞X魯?shù)溃骸盁o暇及此，明日擾罷。”遂一拱而去。有詩為證：
幽蘭空谷倍鮮妍，荊棘叢生失自然。
卻恨東風(fēng)真薄倖，逗他蝴蝶亂蹁躚。
到了次日，貢玉聞?wù)跁?，錢魯果然又來，卻同著褚順來拜。貢玉聞連忙迎接，施禮坐下。錢魯?shù)溃骸斑@褚親翁精于寫照，吾兄何不一觀其長。”褚順接口道：“夙仰公子盛名，不啻饑渴，今得一見豐采，更自非凡。頃間當(dāng)試薄技，為公子壽?！必曈衤劦溃骸靶〉苜v容，恐不敢辱親翁妙筆。今承賜顧，已自不當(dāng)，豈敢便勞尊重，容日執(zhí)箋拜懇?！比苏f話，甚是投機(jī)。獻(xiàn)茶過了，貢玉聞道：“錢兄昨說，與褚親翁商酌此事，想必定有妙裁?！卞X魯?shù)溃骸靶〉茉c商之。褚親翁因想，康夢庚所慕令妹者，唯其才與貌耳，今還他個無才無貌，自然敗興，不驅(qū)而自去矣。”貢玉聞道：“此說甚佳，但不知如何行事？”錢魯?shù)溃骸拔嵝盅脙?nèi)有十三四歲女奴，喚一個來。”貢玉聞道：“要他何用？”錢魯?shù)溃骸澳悴灰?，自有用處。”貢玉聞便往里頭喚一個清秀女奴，領(lǐng)到面前。褚順道：“不消如此美麗，可有將就些的？”貢玉聞道：“有是有，只恐不堪寓目?！卞X魯?shù)溃骸罢豢叭胙郏伤賳緛??！必曈衤劜欢鄷r，果又領(lǐng)出個粗劣侍女。褚順道：“此女甚合。”便令他華妝艷飾，玉裹珠圍，叫小廝取出一幅素箋、并筆墨顏色，鋪設(shè)案上，就替他畫起圖像來。貢玉聞不解其故，只是好笑。錢魯便附在他耳邊，一五一十，備細(xì)說知，貢玉聞大喜道：“此計奇絕妙絕！使他不知不覺，自然舍此而去，且去之惟恐不速?！卞X魯?shù)溃骸半m然如此，但要做得緊密，不可走漏風(fēng)聲。所托之人必要精細(xì)，萬一話頭不像，便要露出馬腳，反畫虎不成了。”貢玉聞道：“我自慎密，不消你費(fèi)心?！蔽磶祝褚旬嬐?，兩人看了，十分酷肖，不勝歡喜，吩咐侍女進(jìn)去切不許對人講起此事，便叫整治便酌。一霎時，珍羞羅列，三人暢飲，盡歡而散。有闋《江兒水》嘲那侍女道：
本是青衣婢，妝成金屋嬌。裊婷婷做作千般調(diào)，實(shí)丕丕不見些兒貌，錦團(tuán)團(tuán)妝出三分俏，妍丑憑人顛倒。暗引多才，惹出一場煩惱。
康夢庚一心在衙讀書，除自己兩個家人之外，貢家另撥個伶俐小廝貼身伏侍，那小廝每事知機(jī)，言談有竅，康夢庚甚是愛他。一日，康夢庚拈韻賦詩，那小廝在旁，只管點(diǎn)頭嘖舌的贊道：“做詩真是天才，盡有多少讀書人都做不來哩！假如人家女子們，不知可用個會做詩的？”康夢庚道：“呀，則你家小姐便是絕妙詩才。你難道不曉得么？”那小廝笑而不言，惹得康夢庚滿心疑惑，連連盤問。那小廝才回道：“小人原曉得的。偶然閑問，相公莫疑?！笨祲舾溃骸澳闫饺赵谖颐媲埃渴律套?，言語之間甚覺明快，怎今日說話如此含糊？”那小廝道：“小姐本來識字，方才我這話實(shí)是問得古怪，相公怎不疑惑？”康夢庚聽他說話蹺蹊，心里甚不快暢。
過了幾日，康夢庚偶然撿著貢小姐詠雪之詩，細(xì)細(xì)玩味，只管擊節(jié)嘆絕。只見那小廝送進(jìn)一壺茶來，立在桌邊，笑嘻嘻看了一會，忽問道：“這幅詩箋是我家老爺歇船在揚(yáng)州做的，如何卻是相公藏著？”康夢庚聽得，大吃一驚，忙問道：“你見是老爺做的么？”那小廝道：“這日在奶奶舡上，天方大雪，是我親眼見老爺做的，怎敢在相公面前說謊？”康夢庚道：“這詩說是你家小姐所作，老爺將來作回聘的。難道竟是假的不成？”那小廝道：“嗄，怪道在相公處。既是老爺說是小姐的詩，自然不差，小人又不合多嘴。相公切不要對老爺說起，若老爺曉得，便要打小人哩?！笨祲舾氲剑骸靶P家說話，自不會做作。假如他見錯，為何說是雪天在揚(yáng)州奶奶舡上做的，又甚相合？他前日之言已有些詫異，今日又送這詩非出小姐之手，明明他小姐是個有貌無才、假竊虛名的了。萬一我康夢庚千求萬選，倒出脫這樣一位不識字的小姐，可不被家里這些求親的人笑殺了！”心里了不得起來，因扯定那小廝問道：“我有心事，實(shí)對你說。當(dāng)初你家老爺將小姐許配我時，原說是個才女，一時誤信為實(shí)，造次應(yīng)承。今此詩既是代作，顯見無才的了。你是我親密人，可實(shí)對我說個明白，重重謝你。”小廝搖手道：“這是天大的事，小人怎敢輕泄？況已成之局，難道相公懊悔，再另換一個不成？若老爺、夫人知道，小人可不是死？”說罷，撇開手飛跑去了。詩云：
綠窗才美兩爭奇，曲直人心只是疑。
他日安知不相見，到頭終悔枉題詩。
康夢庚聽這一番說話，弄得疑疑惑惑，好生氣悶。每日盤問那小斯，終久遮遮掩掩，不肯說出。
又過了數(shù)日，那小廝說道：“園內(nèi)牡丹開得十分富麗，相公終日在書館悶坐，何不去看看，消遣會兒？”康夢庚道：“我正納悶，況生平最喜牡丹，就煩你領(lǐng)我去步步也好?！蹦切P欣然就往。彎彎曲曲，過了數(shù)重院宇，才到后園。果見魏紫姚黃，玉樓金帶，真?zhèn)€錦蔚霞蒸，十分浪漫?？祲舾P轉(zhuǎn)過假山，過了石橋，另是一條曲徑，通著一座小園，那牡丹更加繁盛，竹屏之內(nèi)，重樓疊院，柳映花遮，點(diǎn)綴綴得異常幽雅，便問那小廝道：“這所在可進(jìn)去得么？”小廝道：“進(jìn)去不得。這便是我家小姐坐臥之處了?！笨祲舾溃骸凹热绱?，想小姐臥室還在后邊，我只到他前邊院子里坐坐也使得?！毙P道：“這還不打緊，總是小姐在第三進(jìn)樓里。相公但悄悄兒，便到第二進(jìn)里頭看看也不妨。”康夢庚同小廝正走入階，只見一個小丫鬟出來，手里捧著一卷畫紙。見了康夢庚，故向小廝驚訝道：“這什么所在，你敢領(lǐng)閑人到此！我對老爺說知，拿你打斷腿哩。”小廝道：“胡說！這就是康相公，怎說閑人？”那丫鬟忙陪笑道：“我實(shí)是不認(rèn)得，康相公莫怪?！笨祲舾溃骸按蠹殷w統(tǒng)本該如此。只問你手中的是什畫兒？”丫鬟道：“是小姐的真容，送去裱里?！笨祲舾溃骸霸嚺c我一觀，不知畫得可好？”丫鬟便雙手奉上?？祲舾归_一看，不看猶可，看了大吃一駭，卻絕不似廣陵舟中所見，竟似個村鄙女子，粗陋不堪，便道：“這不是小姐真容，想是拿錯了?！毖诀叩溃骸拔視r刻在小姐身邊，豈不認(rèn)得小姐面貌？怎說拿錯？”便連忙卷了，依舊拿著，往外而去?？祲舾桨l(fā)著忙，便問那小廝道：“方才這個真容果然是你家小姐的么？”小廝道：“確然是真的。小姐的面目誰敢假得？難道世上再有個毛延壽不成？想是相公當(dāng)初見過，今日小姐又長成得美了，故此反不認(rèn)得。”康夢庚道：“豈有此理！我去冬所見，渾若天仙，今日畫中，猶如嫫母。我只是不信?！毙P道：“一些不難，也不消爭論。小姐現(xiàn)在后樓，我同相公到后邊屏門里張一眼兒，何如？”康夢庚歡喜道：“如此極妙！”便同步進(jìn)后室。小廝悄悄叮囑道：“相公須屏息聲音，不要被小姐知覺，罪及于我?！笨祲舾溃骸斑@個自然?！北阆蚱灵T里仔細(xì)一張，只見后邊樓上，鋪排倒也整齊，靠窗一副桌椅，坐著個女子，在那里握管呆想，年紀(jì)也只好十三四歲，后邊立著四五個婢女，斟茶打扇，儼然尊重，面龐恰與適才畫中所見無二。康夢庚初還未信便是小姐，又覷了一會，只見貢玉聞恰在后邊踱出，到那女于面前，說道：“妹子，你看過牡丹不曾？”那女子道：“我今早已看過，還不甚開。”貢玉聞道：“如今我同你去看看，何如？”那女子道：“且慢。我打算做首牡丹詩兒送去與康哥哥索和，賣弄些才情，自清早到如今，爭奈一句也做不出來，欲去求爹爹代做?！必曈衤劦溃骸暗脤徥铝āＭ和肆颂?，我替你說罷?！笨祲舾牭梅置?，往外便走。小廝也連忙隨出，扯著康夢庚問道：“相公瞧見了么？與畫中的可也相像？小姐并無姊妹，難道又錯了不成？”康夢庚氣得話也說不來，只一把拖定那小廝道：“我同你到別處去細(xì)講?！毙P道：“恐老爺曉得，我下去?！笨祲舾抢锕芩?，緊緊扭著他去了。正是：
巧處真移假，奇偏信作疑。
可憐情太癖，才美誤相窺。
看官，你道這是何故？原來是貢玉聞與錢魯、褚順三人定的巧計，要離間康夢庚姻緣之路。那真容即前日褚順?biāo)瑁切〗慵词邱翼槷嬎嫒莸哪莻€侍女。園中的樓宇便是貢玉聞的館室，那小廝也是貢玉聞的貼身嬖寵。一應(yīng)打動他的話頭，并引他看牡丹、而使窺竊香奩的計策都是他預(yù)先教就的。即小丫鬟捧出真容，并令婢女假妝小姐，及望見康夢庚走入院宇，自己故意與妹子講話，許多做作，也是他預(yù)先打點(diǎn)的。
康夢庚那里知道，還扯著那小廝到個僻靜去處，細(xì)細(xì)盤駁道：“此事你定然曉得，我當(dāng)日聽見的那位小姐實(shí)是何人？你若說明，我反不提起；若不肯說，我便對老爺說知，是你領(lǐng)我去窺探小姐，大家攪一個不清凈?！蹦切P道：“是我一時失誤，不合在相公面前露出真情，如今惹出禍胎，到自己身上來了。既相公發(fā)急，小人不得不說。但是說了，相公或者從權(quán)忍耐，或者另圖機(jī)緣，但不要發(fā)泄此事，害小人性命。”康夢庚道：“承你好意，我豈不知？我若以此害你，便非人類！”小廝道：“相公言重。只因我家老爺甚愛相公才貌，故欲納為東坦。就是我家小姐，也非全不識字，只因相公的才高，未免見笑。酬聘的詩，故此老爺代做。”康夢庚道：“做詩既伯全丑，便非才女可知。但我所見的那位美人，不知誰人之女？定是個才貌兼全的了?！毙P道：“美滿事情，天之所忌，故才貌只是各具，決無兩全。論我家小姐，雖不甚通，也還識字。若相公所見之女，貌雖甚美，卻一字不識。”康夢庚道：“既是無才，何貴有貌？”小廝道：“相公，你道那女子是何等人品？卻是老爺身邊一個管家老仆所生，從小就許配給宅里一個小廝做老婆了。前日，因相公必欲見小姐之面，因小姐貌不甚揚(yáng)，故此叫他權(quán)時假扮，掩飾一時耳目。到成婚之后，便不怕相公不將就了?！笨祲舾犃?，不覺鼓掌大笑道：“原來一片蜃樓。向說貢小姐才貌兩全，究竟是個村姑俗婦，只是炫人眼目。天下事大率虛假。只是你家老爺待我甚淺，我?guī)缀蹉露粫r，惹人笑話?！毙P道：“這些便是事情，蒙相公垂問，不敢不說，相公切不要輕易出口。況且此事關(guān)系老爺體面，只好隱然消釋?！笨祲舾溃骸拔易岳頃?，你只管放心罷了?！?br/>
因急回書房，心里轉(zhuǎn)道：“只因我意念太癡，惹這一番奚落，豈不是自??？今既無所戀，住在此間，反覺無謂。若將此事發(fā)覺，這小廝一片好情通我知道，豈不要害他？于心何忍？莫若舍此而去，再圖他訪，隱然斷絕這條路徑，倒不至傷情破面。但欲出游，貢鳴岐又決不放我。況且見面時，我這一腔浩氣又不能隱忍，未免現(xiàn)于形色，反失雅道。不如勿見他面，悄然收拾行李，徑出私衙，連夜登程，使他追趕不及，免得牽纏不了。但恐他不知情節(jié)，豈不怨我薄幸？如今只題詩一首，置于案頭，自然看見，也使他知我為此而去，曉得自家有些不是?！彼阌嬕讯?，便叫朱相、王用卷疊錆陳，整束行李，打點(diǎn)停當(dāng)。一面發(fā)裝出衙，一面吟就一箋，壓在案上，飄然出門而去。
原來門役及家中內(nèi)外，悉是貢玉聞吩咐，故毫不攔阻，又不通報。況貢鳴岐公務(wù)甚忙，那里知覺。貢玉聞又恐父親追趕，反捺遲了兩日，到第三日才報與父親得知，說康夢庚不知何故，竟逃走去了。貢鳴岐大驚，忙問小廝，俱說不曉得，急急忙忙到書房一看，果然已是空空，不勝驚駭，忙差衙役分頭追趕，又暗想道：“我待他何等尊嚴(yán)，并無失禮，況又誼屬翁婿，非外人可比，就或下人有不到處，也該通我知道。即欲出游，必當(dāng)稟命而去，才是正理。怎么別也不別，飄然遁去？況他又非忘恩負(fù)義之人，今日怎如此決裂，毫無當(dāng)時情面？竟不念我一番知遇之情？”好生猜解不出。又將案頭書籍逐一細(xì)檢，卻見壓著一幅花箋，貢鳴岐取來一看，只見是首絕句，又無題目，也不落款。詩云：
石家金屋本無人，怪殺東風(fēng)借作春。
今日畫眉人去后，香奩從此鏡飛塵。
貢鳴岐看完，吃驚道：“我女兒是他親眼見的，況并無姊妹，怎玩他詩意，卻生生怨是假的，故棄而下顧了？不知他這段疑心因何而起，怎不來問我一個明白，胡亂去了，輕率到這個田地？”便進(jìn)去報知夫人、小姐，各各驚駭。又將那詩送與小姐看了，小姐失色嗟嘆道：“觀他詩句，已是決絕。但康生乃志誠君子，決非薄倖之流，是必有人間阻，興此風(fēng)波，一時不察，誤信誹言，終必自悔。孩兒總是守貞待他便了。”貢鳴岐道：“但衙內(nèi)有何外人往來，作此毀謗？”一時猜疑未定，唯貢玉聞心里了然，暗暗好笑。
卻說康夢庚，出了私衙，因計貢鳴岐知我如此行徑，決然要見明白，自必著人追趕，反在城外一個僻靜的村莊尋所僧舍住下，諒他們追趕不及，自然也便回來，反一連住了半月，方欲起身。便想到：“我此行原為姻緣不得意，故忍心割舍。若往他省訪求，必?zé)o人物，除非到江南大路、名邦大郡，方有奇女；況且，場期不遠(yuǎn)，咫尺金陵，又且便于應(yīng)試。”計議定了，連忙雇下牲口，徑往江南進(jìn)發(fā)，一路心緒怏怏，雖怪貢鳴岐賺他，又想他一片惓惓美情，始終加我恩義，今如此報他，殊覺負(fù)心，又好生不忍；若論婚姻之事，又?jǐn)嗖豢蔀?。即晚間旅舍之中，夢寐顛倒，不能自安。每一思及，必為之墮淚。
不多幾日，已出了山東界上。一日，將到高郵，尚有三十余里，忽然天氣昏黑，像個有雨的光景。康夢庚吩咐掌鞭豹緊著些走，早早到了州里，免得路上遇雨不便。一句話還不曾說完，忽然大雨如注。前后并無村莊，三人躲避不失，互相叫苦?？祲舾鎏ь^，見旁邊樹林里遠(yuǎn)遠(yuǎn)有高樓峻宇，飛脊連云，只隔著二三里遠(yuǎn)近，因問掌鞭的道：“這所在想是有個寺院？快去躲躲?！闭票薜牡溃骸拔彝Ｔ诖私?jīng)過，卻不曾留心此處有這一所寺院，今日恰被相公瞧著，不是相公的福分大。只恐這荒僻去處沒有路徑，不知可走得通哩?！笨祲舾溃骸笆录绷?，拼著走去，或者有路，也不見得。”三個騾兒便牽著望草地里胡亂踹去。
正爾走著，忽聽得有人喚道：“相公們走差路了?！笨祲舾仡^一看，見是個白衣童子，年可十五六歲，生得眉清目秀，獨(dú)自個坐在一棵大樹下躲雨?？祲舾B忙招呼道：“小哥，我們要到前面寺院中躲躲雨兒，不知有路走么？”那童子笑道：“堂堂正正一條大路不走，卻走這些邪徑。況小路上荊棘甚多，如何行得？”康夢庚道：“因是我們不認(rèn)得路，相煩你指點(diǎn)一聲。”那童子笑道：“當(dāng)?shù)卯?dāng)?shù)??？偸俏乙惨厝ァ！北懔⑵鹕韥?，往前先走，三人隨后，緩緩跟著。不上數(shù)武，果有一條大路，平正坦直，甚是好走。過得半里多地，便有長松夾道，花落鳥啼，畫橋流水，茂林修竹，十分有景。只因這一去，有分教：多情美婦見少客而迷心，大膽書生入香奩而按劍。未知康夢庚此去到個什么所在，畢竟又與何人相遇，要知后事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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