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路盡茫茫，關(guān)河各一方。數(shù)封疆，吳楚齊梁。
一似別離難再合，嗟卯酉，嘆參商。
恩多偏易見，怨廣每相償。是相遭，都在羊腸。
只勸人情留好處，訪故舊，遇他鄉(xiāng)。
——右調(diào)《唐多令》
卻說晁夫人從晁梁七歲的時候就請武城學(xué)的一個名士尹克任教他開蒙讀書，直教到十六歲。那晁梁的資性也不甚聰明，這尹克任的教法也沒有甚么善誘，首尾十年，把晁梁也教了個“半瓶醋”的學(xué)問。宗師行文歲考，晁梁初次應(yīng)試，縣里也取了名字，府考是他丈人姜副憲的人情，也取在三四十名之內(nèi)。
學(xué)道將次按臨東昌。原來那學(xué)道宗師姓徐，名文山，江西吉水縣人，甲戌進士，原任武城縣知縣，十六年前，打那晁思才與晁無晏、替晁梁起名字的，都是他。由武城知縣行取工科給事中，因諫言削職為民，又丁了兩遍艱，奉恩詔起了原官，升了參政兼副使，提督山東學(xué)政。他未曾按臨，心里也就想道：“那武城晁家的孩子，我與他取名晁梁，今已十六歲矣，那孩子象是有些造化，只怕已是進過學(xué)了?！?br/>
及到了東昌，看那府里呈送的童生文冊，武城縣童生第三十八名正是晁梁名字。徐宗師看了，曉得他未曾進學(xué)，嘆惜時光易過，不覺又是一十六年。又嘆：“凡事有數(shù)，只知替他保全家事，又替他取名，那知又來與他成就功名。”到了考試的日期，點到晁梁跟前，宗師見是個披發(fā)童生，眉清目秀，知是逼真晁梁無疑。宗師問說：“你是那晁鄉(xiāng)宦的兒子么？”晁梁應(yīng)說：“是?！弊趲焼栒f：“你的名字是誰起的？”晁梁回說：“是宗師老爺起的。”宗師又問：“你那嫡母與生母都還在么？”晁梁回說：“都在?！弊趲熣f：“下去就號，用心做文。”那童生們見宗師問了他這許多家常說話，都說：“這是不消講得，穩(wěn)穩(wěn)的一個秀才了?！背龅念}目是“故舊不遺”“取二三策而已矣?！?br/>
晁梁早早做完，交了卷子，送上宗師面試。宗師問說：“你從的先生是誰？”晁梁回說：“是尹克任?！弊趲焼栒f：“是我行后進的么？”晁梁應(yīng)說：“是?！弊趲熣f：“這先生不教你做文的法律？你這文字也還未成，我取你進學(xué)，你卻要用心讀書，不可說是進了學(xué)就懈了志，便辭了先生，你就終世無成了。那些晁思才這班歪憋族人也還上門來欺你家么？”晁梁說：“每人都與他五十畝地、幾兩銀子，又是幾石糧食，如今也都相安了?！弊趲熣f：“與他地的時候，我還在那邊。你且暫回家去，待四五日來看案。”
晁梁謝了宗師，回到下處，歡歡喜喜，備了頭口，晁鳳、小宦童（起名晁鸞）、廚子張重儀跟了暫且回家，說：“徐宗師再三致問，許了進學(xué)?！标朔蛉松跏窍矚g。丈人姜副使也來看望，問晁梁要謄出的文章看了。姜副使說：“這文字就沒有情也是進的?！鲍I過茶，歡喜而去。過了四五日，晁梁仍往東昌，等候出案。過了兩日，抬出武城縣童生卷來，晁梁進了第四。晁夫人賞了報喜的人。晁梁謝了宗師，告辭回家送學(xué)，不必?zé)┭浴?br/>
再說武城縣有個光棍，叫是魏三，年紀約四十上下，專一在縣前做保人，替比較；后來賺了些不明白的錢，又在縣前開了個酒店，又在間壁開了個小雜糧鋪，家中也盡可過得日子。一日，走到晁家門上，撞見晁鳳，彼此作了揖。晁鳳因常往縣前勾當(dāng)，每次都在他酒店借坐飲酒，彼此都相識。晁鳳問道：“呀！魏明泉，你是個忙人，有甚事到這里？”魏三說：“我特來尋小相公，合他有句話說。”晁鳳道：“這事蹺蹊！俺家小相公家事是一些不管的，你又不是書鋪筆鋪，尋他何干？況他正在書房，也沒在家里。你合他說甚，你把話留下在這里，即是一般?！蔽喝f：“這事你也盡是曉得的：小相公是我的兒子，我因貧難度日，悄悄的收了你家三兩銀子，你家使老娘婆老徐抱了來家。這是我的個頭首孩子，那窮就說不得了。我如今也有碗飯吃，怎舍的把個孩子放在人家？我情愿用十兩銀贖他回去。我就是來說這個?！?br/>
晁鳳道：“你胡說甚么哩？小相公是沈奶奶生的，徐大爺還自家看了，叫老娘婆驗過。生了還報與大爺知道，大爺起的名字，大爺還送的粥米，這誰是不知道的？如今徐大爺不見做學(xué)道哩？到徐爺跟前就知事的真假?！蔽喝溃骸靶齑鬆斨灰娪袀€大肚子就是了，沒的徐大爺自家使手摸了一摸不成？您家里做的弄兒，沒的徐大爺是你家灶神么？”晁鳳說：“你休胡說！若真?zhèn)€來歷不明，還不夠叫俺族里的幾個強盜掀騰哩！”魏三說：“你看這話！不是為堵?lián)跄亲謇锏淖?，要俺這孩子做甚么？要不是有這點繞彎，晁奶奶可不就輕易的一家給他五十畝地呀？你到家合奶奶說，奶奶心里明白，奶奶使孩子如今就跟了我家去極好。；要奶奶舍不的，叫他且養(yǎng)活奶奶老了，可這話合我另講。要說是合我混賴，倒趁著徐爺在這里講個明白倒好”晁鳳道：“你且去著，待我合奶奶說?！蔽喝溃骸拔彝侨ィ磕氵M去說聲，或長或短的，咱好各人干營生?！标锁P道：“你等等，待我進去說看?！?br/>
晁鳳對著晁夫人從頭說了一遍。晁夫人說：“外頭有個人說你是他的兒，他來認你家去哩。”晁梁說：“真?zhèn)€么？”晁夫人道：“這奇呀！這話是那里吊下來的？你去書房里請了你二叔來?！标锁P從便門請了晁梁來到，晁夫人說：“真?zhèn)€，倒不詫異的慌了！”晁梁道：“這話可是從那里來的哩？”晁夫人叫：“晁鳳，你從后門出去，到姜爺家把前后的事對著姜爺告訟告訟，看姜爺怎么說?！?br/>
晁鳳見了姜副使，說了前后的事情。姜副使沉吟道：“只怕是真?zhèn)€！”晁鳳道：“甚么真?zhèn)€！不知他待怎么？只自乍聽了惡囊的人荒！到其間，這真的事也假得的么？二叔是通州香巖寺梁和尚脫生的，他那里坐化，這里落草，那模樣合梁和尚再無二樣，這都是有招對的。那咱爺兩只手上兩道天關(guān)文，文里頭都有一根毛，了又長，姜爺記的？如今這二叔的手上合爺一些不差。”姜副使說：“是，你爺那兩只手上兩道橫文，文里頭兩根扭黑的毛，拔了待不多兩日，又長得大長的。如今你二叔也是這們的么？”晁鳳說：“可不是怎么？姜爺不信，看看就知道了?！苯笔拐f：“要是這等，再沒的話說了。如今那光棍哩？”晁鳳道：“他叫我進去合奶奶說，我從后門來了，他還等著哩。”姜副使說：“待我自己到那里。”叫了轎夫伺候。晁鳳仍先從后門到家回了晁夫人的話，出去見了魏三說道：“我合奶奶說了，叫你等等，合你說甚么哩?！?br/>
不多一會，只見姜副使來到晁家，門上人報知，晁梁接待，獻過茶，晁夫人出來相見，訴說了前后事情。姜副使說：“這是那光棍綽著點口氣來詐銀子，這事看來必定得合他到官才好。只是這縣里斷事全不在理上，這事都定不的?！闭f話之間，只見魏三外面吆喝道：“怎么著哩！或長或短，分付我去，叫我把這們一日門，也不當(dāng)家！”姜副使說：“這就是那人么？”晁鳳說：“就是他。”姜副使說：“你叫他進來，我問他?！?br/>
晁夫人辭別往后去了，晁鳳將他叫到廳前。他待指望姜副使與他為禮，不讓他坐下。那姜副使見他進來，坐在上面不動。他只得說道：“姜爺，我不敢作揖了?！苯笔箚枺骸澳憬猩趺疵?？”他說：“我沒有名字，我是魏三?！苯笔拐f：“那個孩子是你的？”他說：“就是新進的小相公是我的兒，那年這宅里因合族里人合氣，知道家里懷著肚子，叫徐老娘去合我說：若生的是兒，要買了來當(dāng)是自家生的。這宅里女人妝著懷孕等著。后來俺家果然生了是兒，徐老娘拿了三兩銀子來，沒斷臍就抱的去了。”姜副使說：“有甚么憑據(jù)哩？”他說：“徐老娘見在，與我的三兩銀子也原封沒動，這都不是證見么？”姜副使說：“你那孩子是幾時生下來的？徐老娘是幾時去抱？”他說：“是景泰四年十二月十六日酉時，徐老娘收了生，接下來就使布子裹著，揣在懷里來了。”
姜副使說：“你知道我就是小相公的丈人么？我當(dāng)初原只把閨女許晁公子，若是你的兒，我沒有合你做親家的理，我只得要退親。剛才據(jù)你說的話，有幾分真哩。但這里晁奶奶若使不肯叫你認回去，你卻怎處？”他說：“我對著姜爺說實話：這里晁奶奶從小兒的雇奶子奶的大了，請先生教他讀書，才進了學(xué)，合姜爺府上結(jié)了親，壓伏的族里人屁也不敢放個！聽說晁奶奶又極疼他，我冒冒失失的來認孩子，豈肯善便就教我認了去了？但不瞞姜爺說：常時是窮光棍，自己吊著鍋子底，認他回去，與他甚么吃？如今托賴龍?zhí)炜搭櫍u著幾壺酒，扭那壺瓶嘴子；又開著個雜糧鋪，日求升合的；如今也頗頗的過得日子了。人只是沒及奈何才賣孩子，既有碗飯吃，誰肯把孩子賣給人家？看來不是晁奶奶這里送我到官，就是只得我往縣里告狀，再沒別話?！?br/>
姜副使說：“看來你晁奶奶也不送你到官。這只是你要告狀。如你必欲告狀，你把說的那些情節(jié)，你就寫一個與我；我執(zhí)了你這個憑據(jù)，我好退親。你興詞告狀可不許你帶我一個字腳?！彼f：“我不會寫字，我剛才說的就是了?！苯笔沟溃骸澳憧诶锏脑捲醍?dāng)?shù)膽{據(jù)？你待不告狀哩，你這合狀一般寫一紙與我，我好作據(jù)。倒也虧不盡你把這事早掀騰了，要待閨女過了門，可怎么處？這保親的這們可惡哩！”他說：“我也還等晁奶奶的分付，看晁奶奶與我好講，我也還且消停。”姜副使說：“你也不消等晁奶奶的話，要做就做！晁奶奶剛才在這里合我說來，沒有甚么好話與你說！”
姜副使對著晁鳳說道：“你多拜上奶奶：這踏腳的營生，將來哄不住人，我豈肯把一個閨女許與買的小廝？我這到家就著原起保親的送回聘禮來。合奶奶說，就把我的婚書回禮也都查了回去，再不必又往反多事?！标锁P說：“這事從天上吊下來瞎話！姜爺怎么就聽他？”望著晁梁，說：“二叔，你可也把前后的事對著姜爺說說，怎么一聲也不言語？”姜副使道：“他那里曉的這個緣故？你叫他說！”一邊悻悻的上轎，也沒合晁梁拱手作別；一面叫家人跟了魏三照依他說的話：徐老娘合原銀為證，將孩子的生時八字寫真；一面著人喚保親的媒人到宅，著實發(fā)作，說他將買的小廝騙他的閨女，叫他拿了原定退與晁家。那媒人指天說地，叫屈稱冤。
姜副使說：“他的親老子，縣門口賣酒的魏三，見在這里認他，你倒還替他賴哩！”那媒人說：“魏三是我妹子的外甥，我認的他，我合那砍頭的講！”氈包端著晁家的原定，氣狠狠的走到魏三家里。魏三不在，說他在間壁孫野雞家寫狀哩。媒人尋到那里，合他拾頭打滾，說他沒天理，憑空毀人親事。魏三也合他嚷了一場。拿著定禮走到晁家，對著晁夫人說了前后，氣得春鶯并一家大小只是要死。惟晁夫人一些也不發(fā)躁，只說：“退親就退！我有這個學(xué)生，怕尋不出這門親來！”取出定禮來看，雖有幾匹尺頭釵釧，都不是原物。晁夫人心里明白，曉得姜副使另有主意，也另尋了幾匹尺頭，當(dāng)是原禮回去，姜家也就收了。媒人到家，家人同了魏三拿了一個揭帖回來。那揭帖上面寫道：
具稟人魏鏡，稟為強奪親子事：已故晁鄉(xiāng)宦妻鄭氏因恐族人分奪絕產(chǎn)，
故使妾假妝懷孕，于景泰四年十二月十六日酉時知鏡生有一男，使老娘徐
氏付銀三兩，強奪為子，欺壓族人。鏡畏勢不敢言喘。徐氏原銀存證。今
鏡頗可過活，鏡男應(yīng)斷歸宗。鏡情愿出銀二十兩為謝。上稟。
姜副使看了，說道：“你這稟帖寫的極明白，他自是沒的說。你要告狀就該早告，別要待他告上狀，做了被告就不好了?！蔽喝o了出去，又到晁家尋見了晁鳳，說道：“我已寫下狀子，剛才也遞了一個稟帖與了姜爺。你再與奶奶商議，若奶奶必欲舍不得教我領(lǐng)去，與我?guī)装賰摄y子，我明日寫個合同，教他就永世千年做晁家的人，奉晁家的香火，我也就割斷了這根腸子。要是不依，只是給我孩子將去。再不，我只是告上狀，憑大爺斷罷?！标锁P說：“叫你鬼混的著姜爺家把親都退了，你還說這個？你等著，我與奶奶說去?！标锁P從里邊出來說道：“叫你流水快走，要再上門胡說，叫人把毛挦了，打你個臭死哩！”魏三說：“罷呀怎么！咱待不見哩么？”晁夫人說：“謅孩子！要是銀子買的，就合晁鸞似的了！他才是買的哩！”卻說次日清晨，魏三持著狀，跟進投文的去遞在案上，告著徐氏為證。次日準出狀來，差了民壯齊人。姜副使差人往進堂房里打聽狀上的話說，與稟帖上果然一字無差。姜副使說道：“這光棍也不知聽誰調(diào)唆了。我見他說的話離了母，我恐怕他后來改了口，所以哄他叫寫個稟帖給我做了憑據(jù)，叫他改不得口。只這他自己的狀上好些別腳，‘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哩。他說為窮賣孩子，怎么有原銀為證？子時生的，早堂就往縣里去報，徐縣公從學(xué)里上梁回來，起名晁梁。那梁上見有建造年月日時，他沒打聽真就說是酉時。只這兩三個叉股了，問不煞他哩！”
晁夫人急著待合他見官，自己用誥封宜人的呈子，徐氏的訴狀，姜副使也有公呈，都準了出來，伺候聽審。
那縣官姓谷，名器，江西新淦人，二甲進士，坐了堂，先喚上魏三去。魏三說：“小人那時甚窮，有妻懷孕。這收生婆老徐說道：‘晁鄉(xiāng)宦無子，族里人欺他，要當(dāng)絕產(chǎn)分他的家事，把一個妾裝做懷孕，要尋一個孩子當(dāng)是自己生的。你家又窮，就生個孩子也沒得給他吃。若你生的是個兒子，叫他給你三兩銀子，你把兒子與他罷?！∪艘蚋F，也就應(yīng)承了。到了臨月的時候，這徐氏日夜守著。到景泰四年十二月十六日酉時，果然生的是兒。連臍也沒斷，徐氏就抱得去了。小人因窮，故賣兒子；如今掙得有碗飯吃，怎么舍的賣孩子。他那原銀三兩，小人原封見在。小人情愿加上二十兩銀子謝他養(yǎng)育之恩。”
谷大尹道：“你既受他三兩銀子，他撫養(yǎng)已成，又教他讀書進學(xué)，這也難認回去了。我叫他再與你二十兩銀子罷?！蔽喝f：“如今小人見在無子，老爺就斷二千兩與小人也是無用，只斷還兒子便是天恩?！?br/>
谷縣公又叫徐氏問道：“這晁梁果然是你抱去的么？”徐氏道：“我若起先曾看見這魏三，就滴瞎了雙眼！若曾到他家，就歪折了雙腳！這是晁鄉(xiāng)宦妾沈氏所生，因合族人爭產(chǎn)，前任徐大爺親到他家，叫了我來診脈，果真有胎，就著我等候收生；還說生的是男是女，還報徐大爺知道。等至十二月十六日子時落草，見是個小廝，清早就往縣里來報，徐大爺往學(xué)里上梁去了，等得徐大爺回來，因此徐大爺替起的名字是晁梁，還送了二兩折粥米銀子，何嘗是他的兒子！”
谷大尹說：“這是你們做的腳子哄那徐大爺。這也是常事，我那邊就極多。只是你不該剛才發(fā)那兩個咒，該拶一拶子?！苯嘘肆海骸澳忝靼资俏喝膬鹤樱阍富厝ッ?？”晁梁說：“生員有嫡母，有生母，俱還見在；若生員果是買的，只嫡母也便罷了，如何生母才十六歲就因生員守節(jié)？既說生員是他兒子，他知生員身上有甚暗記？”魏三說：“你方才生下，徐氏就抱得你去了，誰得細看？”徐氏道：“我若從你家抱了他去，把這雙手折了！”谷大尹說：“你還要發(fā)咒！可惡！”魏三說：“只記得他右臂上有朱砂斑記一塊，夠折字錢大，合朱砂一般紅的?！?br/>
晁梁把右手伸將出來說道：“這右臂何嘗有甚朱砂斑記？你是那日在我家見我端茶，手臂上因夜間被蝎螫了一口，抹的麝香胭脂，你就當(dāng)是朱砂斑了?！惫却笠溃骸白x書人不要忘本。你雖在晁家，一定你那嫡母也恩養(yǎng)得你好，但畢竟不是你真正的根本。況這魏三他說也沒兒子，你怎可不歸宗去？”魏三也說：“兒，你別要戀著富貴傷了天理，我如今也夠你過的哩?！标锁P稟說：“老爺聽他的瞎話！他家見放著三個兒子，都叫了他來，與這小主人比一比，看是果否一般不是。”谷大尹道：“又不曾叫你，你卻上來多話！”拔了四枝簽，把晁鳳尖尖的打了二十，叫上一干人來，谷大尹寫審單道：
審得晁鄉(xiāng)宦于景泰四年身故，族人因其無子，搶奪家財。本官妻宜
人鄭氏，將妾假妝懷孕，用銀三兩買魏三之子，于分娩之時，螟蛉誑眾。
抱去者，蓐婦徐氏也，活口見在。今此子十六歲，進學(xué)矣。魏鏡欲十倍
其價贖回，但魏鏡仍有三子，若晁梁斷回，則晁宦為若敖矣。留養(yǎng)養(yǎng)母
終身，俟晁梁生子，留一子奉晁氏香火，方許復(fù)姓歸宗。落房存卷。免
供。
谷大尹讀了審單。晁梁大哭，說是：“光棍明說詐銀，離間母子，望尊師再斷！”谷大尹道：“連你自己也不曉得，這也難怪你。我斷得不差。”傍邊人役不容回話，一頓趕了下來。除了魏三得意，這晁思才晁無晏甚是猖狂，說：“怪道每人給四五十畝地，四五兩銀子，幾石糧食，原來有這些原故！”算記要從新說話。連那姜副使也垂首喪氣。
晁夫人只是叫屈呼天，每日早晚燒了香，祝贊天地，愿求顯報。又說：“他爹在華亭時候，曾問這樣一件事情，問的與這絲亳不差，后來卻是假的，被一個道里問明。這明白是天理不容，現(xiàn)世報應(yīng)，這也非是縣官與我們有仇?！标朔蛉艘约撼龉?，赴道告狀。只見縣里禮房拿了一張紙牌，上面寫道：
兵部右侍郎邢，為公務(wù)事，票仰武城縣官吏照票事理：即將發(fā)去官
銀六兩置辦單開祭品，聽候本部經(jīng)臨之日，親詣該縣已故鄉(xiāng)宦晁墓次致
祭。事完，開的數(shù)報查。須至票者。粘單一紙，計開：湯豬一口，湯羊
一腔，神食一卓，祭糖一卓，油果一卓，樹果一卓，攢合一卓，湯飯一
卓，油燭一對，降香一炷，奠酒一尊，楮錠。
將牌送到晁家來問：“這邢老爺是與府上致祭不是？恐錯了不便。如果與宅上致祭，好預(yù)先往墳上伺候。探馬來報，明晚座船就到河下?！标锁P進去說了。晁夫人道：“這一定就是河南的邢爺。你問打聽邢爺是甚么名字，是那里人?！倍Y房說：“縉紳上刻的是邢宸號皋門，河南淅川人?！标锁P說：“原來是舊日的西賓邢爺。他來這里做甚么？”禮房說：“他原是湖廣巡撫，合陵上太監(jiān)合氣，被太監(jiān)參了一本。查的太監(jiān)說謊，把太監(jiān)處了。邢爺告病回家，沒等得回籍，路上聞了報，升了北京兵部侍郎，朝廷差官守催赴任，走的好不緊哩?！标锁P說：“起動到家請坐吃茶?！倍Y房說：“你認的我不？我是方前山，合咱家都有親，我是你故了的計大嬸表兄哩?！标锁P說：“原來是方大叔，就不得認的。墳上該怎么伺候？早說，咱好預(yù)備?！狈角吧秸f：“您不消費事罷，我叫那里的地方催去。得一座三間的祭棚，一大間與邢老爺更衣的棚，一間伺候大爺，一間伺候邢老爺?shù)闹熊??！标锁P說：“若教地方催辦，這就越發(fā)省事?！币蛐细揲T將到，忙亂接待，又要墳上伺候，又要河下送下程小飯，又請姜副使到墳莊上陪縣官合邢皋門，倒也把官司的事情丟待腦后。
果然次日晚上，邢皋門三只大座船，帶著家眷，從湖廣上京。晁夫人送的兩石大米、四石小米、四石面、一石綠豆、六大壇酒、四個臘腿、油醬等物，不可悉數(shù)。晁書領(lǐng)著晁梁，衣巾齊整候見。邢皋門即忙讓到船上見了，又喜又悲，感不盡晁夫人數(shù)年相待周全，將送的禮盡都收了。天夠二更，方送下船來。次早自到晁家回拜，選了兩匹南京段子、兩匹松綾、兩匹縐紗、兩匹生羅、兩領(lǐng)蘄簟、四簍糟魚、六十兩銀子，又送晁梁書資二十兩、賀儀十兩，又賞晁書、晁鳳、晁鸞向日服事過的舊人，共銀十兩。晁夫人也自己出來相見，置酒相待，去請姜副使來陪，已往墳上去了，止晁梁自已陪著吃酒。邢侍郎還要趕到墳上致祭，即日起身，別了上船。晁夫人合晁梁急急的又趕到墳上，好照管迎接。大家忙的恨不得象孫行者一般，一個分為四五個才好。誰知：貴人一到，福曜旋臨；多少陰禍，立刻潛消。
再聽下回接說。
一似別離難再合，嗟卯酉，嘆參商。
恩多偏易見，怨廣每相償。是相遭，都在羊腸。
只勸人情留好處，訪故舊，遇他鄉(xiāng)。
——右調(diào)《唐多令》
卻說晁夫人從晁梁七歲的時候就請武城學(xué)的一個名士尹克任教他開蒙讀書，直教到十六歲。那晁梁的資性也不甚聰明，這尹克任的教法也沒有甚么善誘，首尾十年，把晁梁也教了個“半瓶醋”的學(xué)問。宗師行文歲考，晁梁初次應(yīng)試，縣里也取了名字，府考是他丈人姜副憲的人情，也取在三四十名之內(nèi)。
學(xué)道將次按臨東昌。原來那學(xué)道宗師姓徐，名文山，江西吉水縣人，甲戌進士，原任武城縣知縣，十六年前，打那晁思才與晁無晏、替晁梁起名字的，都是他。由武城知縣行取工科給事中，因諫言削職為民，又丁了兩遍艱，奉恩詔起了原官，升了參政兼副使，提督山東學(xué)政。他未曾按臨，心里也就想道：“那武城晁家的孩子，我與他取名晁梁，今已十六歲矣，那孩子象是有些造化，只怕已是進過學(xué)了?！?br/>
及到了東昌，看那府里呈送的童生文冊，武城縣童生第三十八名正是晁梁名字。徐宗師看了，曉得他未曾進學(xué)，嘆惜時光易過，不覺又是一十六年。又嘆：“凡事有數(shù)，只知替他保全家事，又替他取名，那知又來與他成就功名。”到了考試的日期，點到晁梁跟前，宗師見是個披發(fā)童生，眉清目秀，知是逼真晁梁無疑。宗師問說：“你是那晁鄉(xiāng)宦的兒子么？”晁梁應(yīng)說：“是?！弊趲焼栒f：“你的名字是誰起的？”晁梁回說：“是宗師老爺起的。”宗師又問：“你那嫡母與生母都還在么？”晁梁回說：“都在?！弊趲熣f：“下去就號，用心做文。”那童生們見宗師問了他這許多家常說話，都說：“這是不消講得，穩(wěn)穩(wěn)的一個秀才了?！背龅念}目是“故舊不遺”“取二三策而已矣?！?br/>
晁梁早早做完，交了卷子，送上宗師面試。宗師問說：“你從的先生是誰？”晁梁回說：“是尹克任?！弊趲焼栒f：“是我行后進的么？”晁梁應(yīng)說：“是?！弊趲熣f：“這先生不教你做文的法律？你這文字也還未成，我取你進學(xué)，你卻要用心讀書，不可說是進了學(xué)就懈了志，便辭了先生，你就終世無成了。那些晁思才這班歪憋族人也還上門來欺你家么？”晁梁說：“每人都與他五十畝地、幾兩銀子，又是幾石糧食，如今也都相安了?！弊趲熣f：“與他地的時候，我還在那邊。你且暫回家去，待四五日來看案。”
晁梁謝了宗師，回到下處，歡歡喜喜，備了頭口，晁鳳、小宦童（起名晁鸞）、廚子張重儀跟了暫且回家，說：“徐宗師再三致問，許了進學(xué)?！标朔蛉松跏窍矚g。丈人姜副使也來看望，問晁梁要謄出的文章看了。姜副使說：“這文字就沒有情也是進的?！鲍I過茶，歡喜而去。過了四五日，晁梁仍往東昌，等候出案。過了兩日，抬出武城縣童生卷來，晁梁進了第四。晁夫人賞了報喜的人。晁梁謝了宗師，告辭回家送學(xué)，不必?zé)┭浴?br/>
再說武城縣有個光棍，叫是魏三，年紀約四十上下，專一在縣前做保人，替比較；后來賺了些不明白的錢，又在縣前開了個酒店，又在間壁開了個小雜糧鋪，家中也盡可過得日子。一日，走到晁家門上，撞見晁鳳，彼此作了揖。晁鳳因常往縣前勾當(dāng)，每次都在他酒店借坐飲酒，彼此都相識。晁鳳問道：“呀！魏明泉，你是個忙人，有甚事到這里？”魏三說：“我特來尋小相公，合他有句話說。”晁鳳道：“這事蹺蹊！俺家小相公家事是一些不管的，你又不是書鋪筆鋪，尋他何干？況他正在書房，也沒在家里。你合他說甚，你把話留下在這里，即是一般?！蔽喝f：“這事你也盡是曉得的：小相公是我的兒子，我因貧難度日，悄悄的收了你家三兩銀子，你家使老娘婆老徐抱了來家。這是我的個頭首孩子，那窮就說不得了。我如今也有碗飯吃，怎舍的把個孩子放在人家？我情愿用十兩銀贖他回去。我就是來說這個?！?br/>
晁鳳道：“你胡說甚么哩？小相公是沈奶奶生的，徐大爺還自家看了，叫老娘婆驗過。生了還報與大爺知道，大爺起的名字，大爺還送的粥米，這誰是不知道的？如今徐大爺不見做學(xué)道哩？到徐爺跟前就知事的真假?！蔽喝溃骸靶齑鬆斨灰娪袀€大肚子就是了，沒的徐大爺自家使手摸了一摸不成？您家里做的弄兒，沒的徐大爺是你家灶神么？”晁鳳說：“你休胡說！若真?zhèn)€來歷不明，還不夠叫俺族里的幾個強盜掀騰哩！”魏三說：“你看這話！不是為堵?lián)跄亲謇锏淖?，要俺這孩子做甚么？要不是有這點繞彎，晁奶奶可不就輕易的一家給他五十畝地呀？你到家合奶奶說，奶奶心里明白，奶奶使孩子如今就跟了我家去極好。；要奶奶舍不的，叫他且養(yǎng)活奶奶老了，可這話合我另講。要說是合我混賴，倒趁著徐爺在這里講個明白倒好”晁鳳道：“你且去著，待我合奶奶說?！蔽喝溃骸拔彝侨ィ磕氵M去說聲，或長或短的，咱好各人干營生?！标锁P道：“你等等，待我進去說看?！?br/>
晁鳳對著晁夫人從頭說了一遍。晁夫人說：“外頭有個人說你是他的兒，他來認你家去哩。”晁梁說：“真?zhèn)€么？”晁夫人道：“這奇呀！這話是那里吊下來的？你去書房里請了你二叔來?！标锁P從便門請了晁梁來到，晁夫人說：“真?zhèn)€，倒不詫異的慌了！”晁梁道：“這話可是從那里來的哩？”晁夫人叫：“晁鳳，你從后門出去，到姜爺家把前后的事對著姜爺告訟告訟，看姜爺怎么說?！?br/>
晁鳳見了姜副使，說了前后的事情。姜副使沉吟道：“只怕是真?zhèn)€！”晁鳳道：“甚么真?zhèn)€！不知他待怎么？只自乍聽了惡囊的人荒！到其間，這真的事也假得的么？二叔是通州香巖寺梁和尚脫生的，他那里坐化，這里落草，那模樣合梁和尚再無二樣，這都是有招對的。那咱爺兩只手上兩道天關(guān)文，文里頭都有一根毛，了又長，姜爺記的？如今這二叔的手上合爺一些不差。”姜副使說：“是，你爺那兩只手上兩道橫文，文里頭兩根扭黑的毛，拔了待不多兩日，又長得大長的。如今你二叔也是這們的么？”晁鳳說：“可不是怎么？姜爺不信，看看就知道了?！苯笔拐f：“要是這等，再沒的話說了。如今那光棍哩？”晁鳳道：“他叫我進去合奶奶說，我從后門來了，他還等著哩。”姜副使說：“待我自己到那里。”叫了轎夫伺候。晁鳳仍先從后門到家回了晁夫人的話，出去見了魏三說道：“我合奶奶說了，叫你等等，合你說甚么哩?！?br/>
不多一會，只見姜副使來到晁家，門上人報知，晁梁接待，獻過茶，晁夫人出來相見，訴說了前后事情。姜副使說：“這是那光棍綽著點口氣來詐銀子，這事看來必定得合他到官才好。只是這縣里斷事全不在理上，這事都定不的?！闭f話之間，只見魏三外面吆喝道：“怎么著哩！或長或短，分付我去，叫我把這們一日門，也不當(dāng)家！”姜副使說：“這就是那人么？”晁鳳說：“就是他。”姜副使說：“你叫他進來，我問他?！?br/>
晁夫人辭別往后去了，晁鳳將他叫到廳前。他待指望姜副使與他為禮，不讓他坐下。那姜副使見他進來，坐在上面不動。他只得說道：“姜爺，我不敢作揖了?！苯笔箚枺骸澳憬猩趺疵?？”他說：“我沒有名字，我是魏三?！苯笔拐f：“那個孩子是你的？”他說：“就是新進的小相公是我的兒，那年這宅里因合族里人合氣，知道家里懷著肚子，叫徐老娘去合我說：若生的是兒，要買了來當(dāng)是自家生的。這宅里女人妝著懷孕等著。后來俺家果然生了是兒，徐老娘拿了三兩銀子來，沒斷臍就抱的去了。”姜副使說：“有甚么憑據(jù)哩？”他說：“徐老娘見在，與我的三兩銀子也原封沒動，這都不是證見么？”姜副使說：“你那孩子是幾時生下來的？徐老娘是幾時去抱？”他說：“是景泰四年十二月十六日酉時，徐老娘收了生，接下來就使布子裹著，揣在懷里來了。”
姜副使說：“你知道我就是小相公的丈人么？我當(dāng)初原只把閨女許晁公子，若是你的兒，我沒有合你做親家的理，我只得要退親。剛才據(jù)你說的話，有幾分真哩。但這里晁奶奶若使不肯叫你認回去，你卻怎處？”他說：“我對著姜爺說實話：這里晁奶奶從小兒的雇奶子奶的大了，請先生教他讀書，才進了學(xué)，合姜爺府上結(jié)了親，壓伏的族里人屁也不敢放個！聽說晁奶奶又極疼他，我冒冒失失的來認孩子，豈肯善便就教我認了去了？但不瞞姜爺說：常時是窮光棍，自己吊著鍋子底，認他回去，與他甚么吃？如今托賴龍?zhí)炜搭櫍u著幾壺酒，扭那壺瓶嘴子；又開著個雜糧鋪，日求升合的；如今也頗頗的過得日子了。人只是沒及奈何才賣孩子，既有碗飯吃，誰肯把孩子賣給人家？看來不是晁奶奶這里送我到官，就是只得我往縣里告狀，再沒別話?！?br/>
姜副使說：“看來你晁奶奶也不送你到官。這只是你要告狀。如你必欲告狀，你把說的那些情節(jié)，你就寫一個與我；我執(zhí)了你這個憑據(jù)，我好退親。你興詞告狀可不許你帶我一個字腳?！彼f：“我不會寫字，我剛才說的就是了?！苯笔沟溃骸澳憧诶锏脑捲醍?dāng)?shù)膽{據(jù)？你待不告狀哩，你這合狀一般寫一紙與我，我好作據(jù)。倒也虧不盡你把這事早掀騰了，要待閨女過了門，可怎么處？這保親的這們可惡哩！”他說：“我也還等晁奶奶的分付，看晁奶奶與我好講，我也還且消停。”姜副使說：“你也不消等晁奶奶的話，要做就做！晁奶奶剛才在這里合我說來，沒有甚么好話與你說！”
姜副使對著晁鳳說道：“你多拜上奶奶：這踏腳的營生，將來哄不住人，我豈肯把一個閨女許與買的小廝？我這到家就著原起保親的送回聘禮來。合奶奶說，就把我的婚書回禮也都查了回去，再不必又往反多事?！标锁P說：“這事從天上吊下來瞎話！姜爺怎么就聽他？”望著晁梁，說：“二叔，你可也把前后的事對著姜爺說說，怎么一聲也不言語？”姜副使道：“他那里曉的這個緣故？你叫他說！”一邊悻悻的上轎，也沒合晁梁拱手作別；一面叫家人跟了魏三照依他說的話：徐老娘合原銀為證，將孩子的生時八字寫真；一面著人喚保親的媒人到宅，著實發(fā)作，說他將買的小廝騙他的閨女，叫他拿了原定退與晁家。那媒人指天說地，叫屈稱冤。
姜副使說：“他的親老子，縣門口賣酒的魏三，見在這里認他，你倒還替他賴哩！”那媒人說：“魏三是我妹子的外甥，我認的他，我合那砍頭的講！”氈包端著晁家的原定，氣狠狠的走到魏三家里。魏三不在，說他在間壁孫野雞家寫狀哩。媒人尋到那里，合他拾頭打滾，說他沒天理，憑空毀人親事。魏三也合他嚷了一場。拿著定禮走到晁家，對著晁夫人說了前后，氣得春鶯并一家大小只是要死。惟晁夫人一些也不發(fā)躁，只說：“退親就退！我有這個學(xué)生，怕尋不出這門親來！”取出定禮來看，雖有幾匹尺頭釵釧，都不是原物。晁夫人心里明白，曉得姜副使另有主意，也另尋了幾匹尺頭，當(dāng)是原禮回去，姜家也就收了。媒人到家，家人同了魏三拿了一個揭帖回來。那揭帖上面寫道：
具稟人魏鏡，稟為強奪親子事：已故晁鄉(xiāng)宦妻鄭氏因恐族人分奪絕產(chǎn)，
故使妾假妝懷孕，于景泰四年十二月十六日酉時知鏡生有一男，使老娘徐
氏付銀三兩，強奪為子，欺壓族人。鏡畏勢不敢言喘。徐氏原銀存證。今
鏡頗可過活，鏡男應(yīng)斷歸宗。鏡情愿出銀二十兩為謝。上稟。
姜副使看了，說道：“你這稟帖寫的極明白，他自是沒的說。你要告狀就該早告，別要待他告上狀，做了被告就不好了?！蔽喝o了出去，又到晁家尋見了晁鳳，說道：“我已寫下狀子，剛才也遞了一個稟帖與了姜爺。你再與奶奶商議，若奶奶必欲舍不得教我領(lǐng)去，與我?guī)装賰摄y子，我明日寫個合同，教他就永世千年做晁家的人，奉晁家的香火，我也就割斷了這根腸子。要是不依，只是給我孩子將去。再不，我只是告上狀，憑大爺斷罷?！标锁P說：“叫你鬼混的著姜爺家把親都退了，你還說這個？你等著，我與奶奶說去?！标锁P從里邊出來說道：“叫你流水快走，要再上門胡說，叫人把毛挦了，打你個臭死哩！”魏三說：“罷呀怎么！咱待不見哩么？”晁夫人說：“謅孩子！要是銀子買的，就合晁鸞似的了！他才是買的哩！”卻說次日清晨，魏三持著狀，跟進投文的去遞在案上，告著徐氏為證。次日準出狀來，差了民壯齊人。姜副使差人往進堂房里打聽狀上的話說，與稟帖上果然一字無差。姜副使說道：“這光棍也不知聽誰調(diào)唆了。我見他說的話離了母，我恐怕他后來改了口，所以哄他叫寫個稟帖給我做了憑據(jù)，叫他改不得口。只這他自己的狀上好些別腳，‘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哩。他說為窮賣孩子，怎么有原銀為證？子時生的，早堂就往縣里去報，徐縣公從學(xué)里上梁回來，起名晁梁。那梁上見有建造年月日時，他沒打聽真就說是酉時。只這兩三個叉股了，問不煞他哩！”
晁夫人急著待合他見官，自己用誥封宜人的呈子，徐氏的訴狀，姜副使也有公呈，都準了出來，伺候聽審。
那縣官姓谷，名器，江西新淦人，二甲進士，坐了堂，先喚上魏三去。魏三說：“小人那時甚窮，有妻懷孕。這收生婆老徐說道：‘晁鄉(xiāng)宦無子，族里人欺他，要當(dāng)絕產(chǎn)分他的家事，把一個妾裝做懷孕，要尋一個孩子當(dāng)是自己生的。你家又窮，就生個孩子也沒得給他吃。若你生的是個兒子，叫他給你三兩銀子，你把兒子與他罷?！∪艘蚋F，也就應(yīng)承了。到了臨月的時候，這徐氏日夜守著。到景泰四年十二月十六日酉時，果然生的是兒。連臍也沒斷，徐氏就抱得去了。小人因窮，故賣兒子；如今掙得有碗飯吃，怎么舍的賣孩子。他那原銀三兩，小人原封見在。小人情愿加上二十兩銀子謝他養(yǎng)育之恩。”
谷大尹道：“你既受他三兩銀子，他撫養(yǎng)已成，又教他讀書進學(xué)，這也難認回去了。我叫他再與你二十兩銀子罷?！蔽喝f：“如今小人見在無子，老爺就斷二千兩與小人也是無用，只斷還兒子便是天恩?！?br/>
谷縣公又叫徐氏問道：“這晁梁果然是你抱去的么？”徐氏道：“我若起先曾看見這魏三，就滴瞎了雙眼！若曾到他家，就歪折了雙腳！這是晁鄉(xiāng)宦妾沈氏所生，因合族人爭產(chǎn)，前任徐大爺親到他家，叫了我來診脈，果真有胎，就著我等候收生；還說生的是男是女，還報徐大爺知道。等至十二月十六日子時落草，見是個小廝，清早就往縣里來報，徐大爺往學(xué)里上梁去了，等得徐大爺回來，因此徐大爺替起的名字是晁梁，還送了二兩折粥米銀子，何嘗是他的兒子！”
谷大尹說：“這是你們做的腳子哄那徐大爺。這也是常事，我那邊就極多。只是你不該剛才發(fā)那兩個咒，該拶一拶子?！苯嘘肆海骸澳忝靼资俏喝膬鹤樱阍富厝ッ?？”晁梁說：“生員有嫡母，有生母，俱還見在；若生員果是買的，只嫡母也便罷了，如何生母才十六歲就因生員守節(jié)？既說生員是他兒子，他知生員身上有甚暗記？”魏三說：“你方才生下，徐氏就抱得你去了，誰得細看？”徐氏道：“我若從你家抱了他去，把這雙手折了！”谷大尹說：“你還要發(fā)咒！可惡！”魏三說：“只記得他右臂上有朱砂斑記一塊，夠折字錢大，合朱砂一般紅的?！?br/>
晁梁把右手伸將出來說道：“這右臂何嘗有甚朱砂斑記？你是那日在我家見我端茶，手臂上因夜間被蝎螫了一口，抹的麝香胭脂，你就當(dāng)是朱砂斑了?！惫却笠溃骸白x書人不要忘本。你雖在晁家，一定你那嫡母也恩養(yǎng)得你好，但畢竟不是你真正的根本。況這魏三他說也沒兒子，你怎可不歸宗去？”魏三也說：“兒，你別要戀著富貴傷了天理，我如今也夠你過的哩?！标锁P稟說：“老爺聽他的瞎話！他家見放著三個兒子，都叫了他來，與這小主人比一比，看是果否一般不是。”谷大尹道：“又不曾叫你，你卻上來多話！”拔了四枝簽，把晁鳳尖尖的打了二十，叫上一干人來，谷大尹寫審單道：
審得晁鄉(xiāng)宦于景泰四年身故，族人因其無子，搶奪家財。本官妻宜
人鄭氏，將妾假妝懷孕，用銀三兩買魏三之子，于分娩之時，螟蛉誑眾。
抱去者，蓐婦徐氏也，活口見在。今此子十六歲，進學(xué)矣。魏鏡欲十倍
其價贖回，但魏鏡仍有三子，若晁梁斷回，則晁宦為若敖矣。留養(yǎng)養(yǎng)母
終身，俟晁梁生子，留一子奉晁氏香火，方許復(fù)姓歸宗。落房存卷。免
供。
谷大尹讀了審單。晁梁大哭，說是：“光棍明說詐銀，離間母子，望尊師再斷！”谷大尹道：“連你自己也不曉得，這也難怪你。我斷得不差。”傍邊人役不容回話，一頓趕了下來。除了魏三得意，這晁思才晁無晏甚是猖狂，說：“怪道每人給四五十畝地，四五兩銀子，幾石糧食，原來有這些原故！”算記要從新說話。連那姜副使也垂首喪氣。
晁夫人只是叫屈呼天，每日早晚燒了香，祝贊天地，愿求顯報。又說：“他爹在華亭時候，曾問這樣一件事情，問的與這絲亳不差，后來卻是假的，被一個道里問明。這明白是天理不容，現(xiàn)世報應(yīng)，這也非是縣官與我們有仇?！标朔蛉艘约撼龉?，赴道告狀。只見縣里禮房拿了一張紙牌，上面寫道：
兵部右侍郎邢，為公務(wù)事，票仰武城縣官吏照票事理：即將發(fā)去官
銀六兩置辦單開祭品，聽候本部經(jīng)臨之日，親詣該縣已故鄉(xiāng)宦晁墓次致
祭。事完，開的數(shù)報查。須至票者。粘單一紙，計開：湯豬一口，湯羊
一腔，神食一卓，祭糖一卓，油果一卓，樹果一卓，攢合一卓，湯飯一
卓，油燭一對，降香一炷，奠酒一尊，楮錠。
將牌送到晁家來問：“這邢老爺是與府上致祭不是？恐錯了不便。如果與宅上致祭，好預(yù)先往墳上伺候。探馬來報，明晚座船就到河下?！标锁P進去說了。晁夫人道：“這一定就是河南的邢爺。你問打聽邢爺是甚么名字，是那里人?！倍Y房說：“縉紳上刻的是邢宸號皋門，河南淅川人?！标锁P說：“原來是舊日的西賓邢爺。他來這里做甚么？”禮房說：“他原是湖廣巡撫，合陵上太監(jiān)合氣，被太監(jiān)參了一本。查的太監(jiān)說謊，把太監(jiān)處了。邢爺告病回家，沒等得回籍，路上聞了報，升了北京兵部侍郎，朝廷差官守催赴任，走的好不緊哩?！标锁P說：“起動到家請坐吃茶?！倍Y房說：“你認的我不？我是方前山，合咱家都有親，我是你故了的計大嬸表兄哩?！标锁P說：“原來是方大叔，就不得認的。墳上該怎么伺候？早說，咱好預(yù)備?！狈角吧秸f：“您不消費事罷，我叫那里的地方催去。得一座三間的祭棚，一大間與邢老爺更衣的棚，一間伺候大爺，一間伺候邢老爺?shù)闹熊??！标锁P說：“若教地方催辦，這就越發(fā)省事?！币蛐细揲T將到，忙亂接待，又要墳上伺候，又要河下送下程小飯，又請姜副使到墳莊上陪縣官合邢皋門，倒也把官司的事情丟待腦后。
果然次日晚上，邢皋門三只大座船，帶著家眷，從湖廣上京。晁夫人送的兩石大米、四石小米、四石面、一石綠豆、六大壇酒、四個臘腿、油醬等物，不可悉數(shù)。晁書領(lǐng)著晁梁，衣巾齊整候見。邢皋門即忙讓到船上見了，又喜又悲，感不盡晁夫人數(shù)年相待周全，將送的禮盡都收了。天夠二更，方送下船來。次早自到晁家回拜，選了兩匹南京段子、兩匹松綾、兩匹縐紗、兩匹生羅、兩領(lǐng)蘄簟、四簍糟魚、六十兩銀子，又送晁梁書資二十兩、賀儀十兩，又賞晁書、晁鳳、晁鸞向日服事過的舊人，共銀十兩。晁夫人也自己出來相見，置酒相待，去請姜副使來陪，已往墳上去了，止晁梁自已陪著吃酒。邢侍郎還要趕到墳上致祭，即日起身，別了上船。晁夫人合晁梁急急的又趕到墳上，好照管迎接。大家忙的恨不得象孫行者一般，一個分為四五個才好。誰知：貴人一到，福曜旋臨；多少陰禍，立刻潛消。
再聽下回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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