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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前位置: 首頁出版圖書文學(xué)藝術(shù)青春網(wǎng)絡(luò)小說坑你三生三世

坑你三生三世

坑你三生三世

定 價:¥29.80

作 者: 茂林修竹 著
出版社: 新世界出版社
叢編項:
標(biāo) 簽: 穿越重生架空 青春文學(xué)

ISBN: 9787510435850 出版時間: 2013-01-01 包裝: 平裝
開本: 16開 頁數(shù): 315 字數(shù):  

內(nèi)容簡介

  有網(wǎng)友總結(jié),這文的內(nèi)容其實很簡單——一個天然呆的白富美嫁給一個慢半拍的高富帥,兩人明明很登對,眼見著培養(yǎng)出感情來了,小三出現(xiàn)了,糊涂的高帥富搞錯了喜歡對象,而白富美再也不相信愛情,哀怨地死去……在倒帶重來的第二世,白富美一邊繼續(xù)誤會高帥富,一邊尋摸著換一個人喜歡,然后狠狠地虐了一把高帥富,非常不甘地病死了……第三世白富美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靠一同穿來這個時空的同學(xué)幫忙作弊、加上高富帥前兩世記憶被喚醒,兩人終于解開誤會,迎來了幸福大結(jié)局……呃,不要不要誤會,這是千真萬確的HE古言文。白富美=高門嫡女=太子妃高帥富=太子

作者簡介

  茂林修竹魯女。晉江原創(chuàng)網(wǎng)大神級作家。萌點低,易被戳中,熱愛開坑。寫出來的東西總是披著貌似正經(jīng)的外衣,被人砸小白狗血。會娓娓道來,把最美好的故事寫給讀者看。已出版作品:《陛下,賣萌請自重》

圖書目錄

六、梅柳之約轉(zhuǎn)眼就是昭明十九年的秋天。阿貍過了十四歲生日。謝漣在京口也待滿了三年。
他當(dāng)年跟著兄長去京口,一來為了歷練,二來也有避開建鄴城絡(luò)繹不絕的說媒人的意思。拒絕一兩樁親事,人家知道你是在挑。拒絕八樁十樁,還沒挑出中意的來,那就是在得罪人了。
如今他已年滿十六,早先觀望著的人家,閨女也都大了,紛紛開始另覓東床。
太傅贊賞他的見識和志向,卻也憂慮他的親事,終于提筆寫信給他,大道理也不用多說,只道是他父親當(dāng)年將他囑托給自己,如今謝漣已長大成人,他很欣慰,只等見到謝漣成家立業(yè),便能給兄長交代。若謝漣有中意的姑娘,他便替他說和,如謝漣沒有中意的姑娘,他便為他尋覓良家。
謝漣收到信,便知道不能再拖下去,終于動身返回了建鄴。
阿貍娘終于松了一口氣——這人終于回來了,阿貍的親事,也該有個著落了。
謝漣不在建鄴,固然避開了說媒人,卻難以把握京中局勢。他并不知道,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萬事俱備,只要他開口,阿貍就是他的。八月底阿貍跟謝漣通了最后一次信,九月初謝漣便回到建鄴?;貋碚s上重陽佳節(jié),菊酒之日,名士們在東山登高聚會,聯(lián)絡(luò)感情,順便也提挈小兒輩。
謝家寶樹初長成,太傅自然要趁這一天,將謝漣引介給朝堂名流。
阿貍在閨中,無緣得見謝漣的風(fēng)采,卻也有些佳話傳進來,可以一聽。知道謝漣露面便不凡,沉敏條暢,很得一眾名士的青眼,心里也挺替他高興的。
阿貍娘卻替阿貍著急。謝漣這回可不是“得青眼”這么簡單,如今建鄴城傳得沸沸揚揚,芝蘭玉樹生于華庭,這少年是百世難遇的人物,生在了百世簪纓的人家,天地十分的靈秀,倒有七分都應(yīng)在了他的身上,等他日后長成,還不知是怎樣的風(fēng)流蘊藉。這樣的東床,手快有,手慢無,得趕緊下手去搶了。
因此這一日阿貍娘就跟阿貍爹說:“是不是該給謝家露個口風(fēng)了?”
阿貍爹就是太淡定了,當(dāng)初皇后那么明擺著瞧上他家閨女了,他都沒放在心上。謝家什么都沒說呢,他那里能想到?
他眼里,阿貍還是那個坐在他腿上,睜著漆黑的大眼睛懵懂地望著他的小丫頭呢。這些年來提親的又少,他就壓根沒意識到,阿貍也已經(jīng)到了該說親的年紀(jì)了。
“露什么風(fēng)?”
阿貍娘略微有些無語:“咱們家姑娘的親事!”
阿貍爹愣了片刻,立時想到了謝漣,呃,確實是個好女婿,得給丫頭留著。丫頭……可不是,丫頭也十四了!
但提到阿貍的親事,他隨即又想起件事來:“衛(wèi)家二小子過兩日也該回來了?!?br />阿貍娘一時沒跟上他的思路:“關(guān)衛(wèi)家什么事?”
阿貍爹就把原委說給她聽:“衛(wèi)家二小子跟十四郎親善?!卑⒇偹氖逶谧謇镄螨X排第十四,“十四沒閨女,就想從宗族里挑個年紀(jì)合適的嫁給他。臨行前跟我透過風(fēng),我也答應(yīng)了。衛(wèi)瑯我驗看過,很不錯,他又敬重十四,娶了王家的閨女,必定視若珍寶。阿貍跟了他,不會受委屈?!?br />這一輩子衛(wèi)瑯爹沒說過“會被連累得死了都沒地方埋”這種話,阿貍娘一時竟挑不出他什么毛病,只能說:“年紀(jì)合適的宗族女也不只有阿貍一個,我看謝胡比衛(wèi)丑好?!?br />阿貍爹自然更挑不出謝漣的毛病,但阿貍四叔雖沒有明說,卻顯然是看中了阿貍的,阿貍爹也不想失信于他,就說:“謝漣雖然好,卻未必適合阿貍。”
“那就讓阿貍自己挑。”阿貍娘道,“好歹是丫頭自己的親事。我們看著再好,也比不過她自己喜歡?!?br />阿貍爹想了想,也確實是這么個理兒。若只為了不失信于阿貍四叔,就把阿貍嫁給衛(wèi)瑯,真誤了阿貍一輩子,那可就造孽了。只怕到時候阿貍娘也會跟自己沒完。就說:“這事我籌劃籌劃?!卑⒇偟挥馗0⒇偰锉人髢蓺q,當(dāng)年他還是個十三歲的少年時,便瞧上了阿貍娘。
阿貍娘的父親是朝中名臣,愛提挈晚輩,座上客最多。因跟王家交好,也常有王家子孫來訪。阿貍爹言辭木訥,不是個出彩的,回回都被別人比下去,卻回回都要去露面。
王家子弟號稱“琳瑯滿目”,郗太尉也想從王家挑個女婿,但看看這個好,看看那個也好,就拿不定主意。某一日宴席上,見座上都是才俊少年,便玩笑著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座位,道:“我家有個閨女,性情沉穩(wěn),人才出挑。我想給她選個好女婿。你們誰敢坐這里,我就把閨女嫁他?!?br />別人都還沒回過神來呢,王坦已經(jīng)唯恐慢一步地扒拉著搶上去,一屁股坐定了,再不起身。
郗太尉就懵掉了:“呃……你——”
王坦一本正經(jīng)地自報家門:“學(xué)生王坦,就是您要挑的那個人!”
郗太尉道:“你太小,我閨女比你還大兩歲?!?br />王坦搶到了老婆,正激動得氣血翻涌呢,一時說話竟流利了:“學(xué)生聽說,有才不在年長,有志不在年高。學(xué)生雖然年少,卻腹有詩書,胸有丘壑,行有準(zhǔn)則,可以托付終身!”
郗太尉真被他逗樂了,再回想一番,這孩子別的不說,卻真的有一股子肯做事的韌性,是他人所不及的。別的不說,就說他沖上來搶座位的那種當(dāng)機立斷吧。
郗太尉就不再多說什么,考查了他小半年,終于將閨女許給了他。
所以說,阿貍娘就是阿貍爹努力爭取來的。阿貍爹覺得,既然要讓阿貍挑,也別太小家子氣,不妨就效仿下泰山大人,將自己看著可靠的、又還沒有婚配的少年都請來。若閨女真挑到了像自己這么可靠的好女婿,讓他倒著去提親,也沒什么不可以。
因此阿貍爹就在自己家設(shè)了宴席,將名帖廣發(fā)給他平日里看中的少年們。
王坦素來有名望,也素來都不怎么愛交游。誰都知道,這人是朝中少有的幾個親自平理庶務(wù)的重臣,別人養(yǎng)一群幕僚,加起來還不如他一個能耐。與之相應(yīng)的,養(yǎng)幕僚的往往樂山樂水,跟名士、少年們交游宴飲;王坦門前來往的卻盡是朝臣,說的都是國事。除了上巳一類節(jié)慶,或是太傅有邀約,其他交際場合他都是極少出席的,這一回卻請一群少年才俊相聚,實在令得到邀約的人受寵若驚。
這些人再想想,王家有女待字閨中,這次表現(xiàn)好了,說不定會被選為東床快婿。跟瑯琊王家結(jié)親,縱然算不上榮耀,也絕對門楣光彩,就更加躍躍欲試了。一時間滿城議論的竟都是這次宴請,拿到王坦請?zhí)娜嗣硷w色舞,沒拿到也想盡辦法弄一張。謝漣和衛(wèi)瑯,自然是最早拿到請?zhí)娜恕?br />謝漣心知肚明,這一回的宴會八成就是在聘問前,讓阿貍看一看女婿,便也不說什么,只默默籌備。
衛(wèi)瑯雖沒心知肚明,但他聰明,一眼就看破了——王坦這次是挑女婿來了,只怕有人擋謝漣的路,就頗有些幸災(zāi)樂禍,很想到謝漣跟前去刺激一番——謝漣連人家的同心結(jié)都收到了,到頭還沒搞定人家阿爹,實在太搞笑了。
……這娃猜了一圈兒,也沒想到擋謝漣路的是他自己。
司馬煜自然是沒收到請?zhí)摹?br />這娃也夠聰明,知道王坦十有八九是想相看女婿,但他嚴(yán)重覺得,自己也該收到邀請。他這些年里費了多少力氣討好王坦,王琰那邊也沒少下功夫。父兄(弟)都搞定了,起碼也該給一次機會,讓他跟謝漣公平競爭吧。是以這孩子眼巴巴地等著,每每王琰一動,他就死盯過去,生怕錯過了王琰從懷里掏出請?zhí)臅r機。
他也打聽過了,王坦請的都是十五六歲、未婚配、出身名門、跟王家有交情的子弟,司馬煜覺得每一條自己都符合,他要拿不到請?zhí)蜎]人能拿到了!
倒計時十天,八天,五天。
司馬煜有些坐不住了,就制造了個機會跟王坦偶遇,笑盈盈地上前跟他打招呼,旁敲側(cè)擊:“聽說中正大人朔日那天請客?不知什么樣的才俊可成為大人座上嘉賓,小王很是向往?!?br />王坦貌似惶恐:“勞殿下過問了。”
司馬煜很滿意,他覺得王坦聽懂了自己的暗示,于是自信滿滿地回去等著。
倒計時五天,三天,一天。
司馬煜總算明白了,人家根本一開始就沒考慮他!九月三十,王琰在烏衣巷宅子里大宴賓客。
阿貍娘一早便將阿貍召到正屋里去,給她理了理衣襟,仔細吩咐道:“一會兒外間開宴,你就在屋里看著,看中了哪個,就跟阿娘說,阿娘替你參詳?!?br />阿貍: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呃……“喜歡哪個,隨便挑”?!她阿爹阿娘真太開明了,早知道這么容易就可以自己做主,她擔(dān)心個什么勁兒啊。
忽然覺出她阿娘審視她的目光,阿貍臉上就有些紅:“阿貍知道了?!?br />阿貍娘還是中意謝漣的,就又笑著試探她:“你心里可有什么譜沒有?”
阿貍想了想,如果連跟她阿娘都不能說句心里話,這活得也就太沒意思了,就說:“女兒心里……向往的,”她就頓了頓,一時竟有些迷茫,“——是謝太傅那樣的人物。”
她終究還是無法說出“我喜歡謝漣”。
阿貍娘卻已經(jīng)放心了,笑道:“那么,你可就要看仔細了?!蓖忾g已經(jīng)到了不少人。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一時所有嘈雜忽地都壓下來,竟至靜默無聲。
這么多人時,這種壓抑的寂靜令人不安,阿貍微微有些胸悶,心跳得急促,只覺血氣上涌。
阿貍娘起身去外面看了看,片刻后回來,差人送話給阿貍:“先去看看老太太,稍后叫你時再過來?!?br />阿貍忙起身出去透風(fēng)。
江南秋天來得總是不徐不疾,草不凋,葉不落,天暖而長,風(fēng)也潤而緩。已是十月深秋了,還覺不出太多寒意來。
這一日天稍稍地有些涼,風(fēng)里潛著水汽,滿院子菊花開,清淡的香化在水汽里,很是沁人心脾。阿貍出門喘了口氣,胸悶的感覺終于消解了。
她揮一揮手,就吩咐身后的丫頭們,或是在正院等消息,或是去前邊伺候著,或是回房里取東西,最后只帶一個貼身伺候的,往西側(cè)王琰的書房里去。才穿過一道角門,便見屋前一棵桂花樹下立著個人,雖只是個背影,已然超逸出塵,那刀裁般利落挺拔的氣質(zhì),令人移不開眼睛。
阿貍一時竟也看呆了。
那人大約覺出有人在看他,便回過頭來,見是阿貍,已經(jīng)彎了眉眼笑起來,那雙眼睛便如星辰般明燦。阿貍心口便是一跳,這少年從小便風(fēng)神秀徹,在江北磨礪了兩年,越發(fā)地俊朗逼人了。
謝漣身上有一種別樣可靠的氣質(zhì),只是站在他身邊都能被感染了一般,喧囂散盡,塵埃落定。每次看到他,阿貍心里總會覺得安穩(wěn)而沉靜,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微笑回應(yīng)。
濃稠的水汽凝成,洗墨池邊竹葉潤濕,有水露滴答滴答滾落下來。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了雨,細如游絲,在風(fēng)里微微斜著。
阿貍便回頭對身后丫鬟道:“去取傘來?!?br />丫頭領(lǐng)命離開,阿貍才往桂花樹下去。
謝漣一直望著她走過來,像是在細細地打量她的模樣。
自從那年上元節(jié)后,他們便再沒有見過。這幾年里,阿貍模樣確實變了很多。當(dāng)年她還是個身量未成的小丫頭,嬌軟粉嫩,如今卻已經(jīng)秀竹般抽開了,個子拔得比一般江南姑娘更高些。因穿得不厚實,便有些顯瘦。下巴也已有了形狀,嬰兒肥倒也沒全褪去,依舊看得出圓潤來,溫和可親。少女膚色自然比孩童時更白嫩,透著紅,越發(fā)顯得嬌羞,眉眼就如畫兒一般清而秀。這畫兒一般的少女就在斜風(fēng)細雨中裊裊地走過來。
秋盡江南,那景色便如氤氳古墨,一點點化開、模糊了。水汽朦朧中,只這少女清晰宛然,正是他展信時心中所想的模樣。
——這就是他日后要娶的姑娘。謝漣是故意等在這里的,然而此刻真的見著了,竟也有種不期而遇的怦然心動。
阿貍走了過去,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見他看得專注,眸子清黑,仿佛水洗過一般,分明有種悠長的情愫在其中,竟不能跟他對視,不覺就垂下頭去:“你怎么來了?”
謝漣見她羞赧,便移開目光,笑了起來,道:“我想著,在這里大概能遇見你。不料來得晚,你已經(jīng)過去了。正惋惜著,”他又笑著望向阿貍,“……你竟又回來了?!?br />只能說,緣分來了,真是擋都擋不住。
阿貍聽他說是刻意等在這兒的,便有些臉熱,解釋道:“我阿娘忽然便要我去看……”解釋了一半又覺得不妥,這么說,就好像是她阿娘故意讓她遇著謝漣似的,忙又把話題岔開了,“怎么沒見著阿琰?”
謝漣笑道:“我沒讓他知道,偷偷過來的。”
阿貍:……=__=|||這娃也變壞了。
雨下得大了些,瀝瀝淅淅。
這個秋天反常的溫暖,已將入十月了,桂樹枝頭竟又有幾枝嫩黃花米開放,正在雨里搖曳著。樹冠浸透了水汽,沉甸甸的。枝頭有鳥兒飛起來,樹葉便再含不住,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灑落下來。謝漣反應(yīng)快,已經(jīng)抬了袖子替她擋著。
阿貍呆,還沒回過神呢,只覺得謝漣忽然便靠得近了。少年暖烘烘的體熱籠罩過來,帶了些干燥的馨香,令人面紅心慌。阿貍不由就抬頭看他。
這些年謝漣名義上是在京口,實則借機去了江北不少地方。北邊不比江南溫潤,又多有胡人和戰(zhàn)亂,千里荒村,少見人煙,只怕一路上沒少風(fēng)餐露宿,臉上已帶了痕跡。他曬得黑了些,皮膚也不比江南貴養(yǎng)的少年們白細,清雅之外,面容上更多了一份少見的堅毅,你說不上他更像個書生還是個將軍。那雙眼睛也黑得更純粹、更深沉,比尋常少年多藏了許多東西,也更少疑惑和動搖。
在江南,多的是十六歲便已加冠的少年,可謝漣比他們都更有故事,更令人覺得可以信賴、依靠,已經(jīng)不能再將他當(dāng)一個孩子看。只怕少有姑娘能夠抗拒這樣一個少年。
謝漣覺出她打量的目光,眼睛不由自主便追過來。兩個人目光擦到了,片刻地纏繞,又忙忙避開。靠得太近,自然就生出曖昧來,兩人心口都重重地跳著,從耳根開始泛紅。
那雨落完,各自也淋了滿身的桂花,就都退了一步。
先前在說什么都忘了,一時誰也不知該怎么開口,只覺清香盈滿,卻辨不出是桂香,還是彼此身上散發(fā)出的衣香。
還是謝漣先打破沉寂:“雨大了,去那邊檐下避一避吧?!?br />阿貍道:“好?!?br />兩個人便立在檐下,隔了一重稀疏的水簾,望著院子里漫天的細雨。細雨潤洗著草木,洗墨池里漣漪一重疊著一重,就像誰撥動了琴弦,你能從這雨中聽出一首又一首的曲調(diào)來。
不知沉默了多久,謝漣才說道:“我這次回來,便不會再出去了。”
阿貍低頭應(yīng)了一聲:“嗯?!?br />謝漣說:“明年三月初三上巳節(jié),叔父便會為我加冠。那時你也該及笄了吧?!?br />阿貍道:“……是?!?br />謝漣又說:“世叔這一次擺宴,請的都是世家才俊。想來謝漣在這些人里,容貌、才學(xué)、家世,都不是最出挑的,日后也未必是最富貴的,然而世妹若要挑選佳婿,謝漣自認……”他略停了一停,黑眸子望向阿貍,不閃不避,“我比他們都好?!彼f,“也會比他們都更一心一意地對你好?!?br />這兩句保證做得無憑無據(jù),可是從這個人口里說出來,便像高山大川為證一般,比什么都更可瞻望,更能信賴。阿貍知道,他是能做到的??墒窃绞侵?,便越茫然無措。
她想,她是配不上這保證的。就好像有一樣自己一直以來都在汲汲尋找的東西就在眼前,只要你伸手,便能拿到,可是你卻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能伸手,因為你身無分文,你拿不出足以交換它的東西。你急得想要哭,可又束手無策。
明明就是非常非常想要的東西,明明是絕對絕對會珍惜的東西。
可是她該拿什么去換?
阿貍只是低著頭,沉默不語,聽雨瀝瀝淅淅地落。
謝漣久等不到她的回答,便又望向庭院,語氣里一時帶了些失落,卻依舊堅定:“——記得要選我。”
阿貍終于點了點頭,聲音幾不可聞:“嗯……”
謝漣便笑著嘆了口氣。
那邊丫頭已經(jīng)遠遠地擎著傘過來了。想來宴席也要開了,謝漣便要向阿貍告辭,望過去,見阿貍滿眼都是淚水,鼻頭都紅了,不覺就有些愣怔,一時竟也結(jié)巴了,忙解釋道:“我……我會讓你喜歡的。你別哭,也許你一時還辨不清,可是等你大些……你會喜歡我的?!?br />阿貍抽噎著:“……我、我也會比任何人都、都更一心一意地對你好?!?br />——所以,他的表白,她也是能接受的吧。
謝漣的話梗在了喉嚨里。他繃緊的肩膀就這么驟然松了下來,心里面積壓、克制著的心情也如煙云消散,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想要俯身親親她的額頭,卻未免孟浪,待要替她揩去淚水,也難免唐突。他從小便被教導(dǎo),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這個時候卻從心底里歡喜得笑了起來,好一會兒才又想到了什么,將一直攥在手里的東西遞了過去。
是一枝造型簡雅的嵌珠梅花銀簪。
“在江北的時候,跟一個老匠人同行,從他那里學(xué)的。手藝粗拙,做了十幾枚,只這一枚能看?!?br />阿貍也忘了哭,直直地望著他。
謝漣目光柔軟,含了笑,低聲道:“絡(luò)子的回禮?!?br />阿貍臉上一紅,便將簪子接了。
謝漣又道:“擦擦眼淚,別讓人看見了。”他面不改色地望遠,仿佛只是跟阿貍偶然遇上,一道避雨。
阿貍垂著頭,唇邊也不覺掛了笑,偷偷將簪子籠在袖子里。外間已經(jīng)開席,卻無半點觥籌之聲,只王坦一人不緊不慢地說著祝酒詞。
阿貍娘從屋里望了望。外間少年們是見過世面的,倒不會因為一點意外就失態(tài),大都從容坦蕩地舉杯聆聽,只偶有幾個帶出點心事來,目光往一旁一飄,卻也很快便鎮(zhèn)定地收回來。
阿貍娘嘆了口氣,知道今日是見不到爭先踴躍的場面了,就又望向謝漣。
少年姿態(tài)挺拔,如出鞘之劍錚錚有聲,仿佛能在月光下凝起暗紫霜華。便在人群里,也能一眼就揀出來。
此刻他正聽王坦說話,雙眸如寒星般清亮,專注從容,意氣風(fēng)發(fā),并不藏山隱水。
阿貍娘忍不住微笑頷首,目光再飄到另一側(cè)去,不由就揉了揉額頭。
——太子站在那里。
這少年在模樣上是比謝漣美貌的,因謝漣曬黑了些,便把他襯得更白凈。此刻站在那里,雖謙遜卻也藏不住清貴,便如一枝凌雪綻放的白梅,皎潔光耀。那雙鳳眼也尤其的漆黑明亮,天生便帶了神采,靈動含情。氣質(zhì)也好,清透、貴氣,正是時下少女們最心儀的模樣。
阿貍娘就微微有些擔(dān)憂,阿貍她要是個顏控可怎么辦?不過又想了想,自己閨女才不是這么淺薄的人。這太子不靠譜的事,阿貍知道得還少嗎?她要是瞧上了太子,阿貍娘就該反省自家家教了。便微微松了口氣,問一旁侍女:“郎君怎么說?”
侍女道:“大人說:‘無妨,不必管他。’”
意思是,該怎么樣,還怎么樣。
但阿貍娘知道,太子不請自來,不惜冒名頂替,顯然就是瞧上了他家阿貍。這些少年心知肚明,便真對王家女公子有意,只怕也沒人愿意跟太子爭女人。阿貍這次能挑的,也沒幾個了。
阿貍娘點了點頭,道:“喚阿貍來吧。”
阿貍片刻后便回來了。她早先問過侍女,侍女也不知道前邊出了什么狀況,阿貍也沒太往心里記掛。反正她阿爹阿娘在呢,沒什么需要她操心的。
她剛與謝漣說完了話,手里攥著那支銀簪子,面上燒得厲害,唇角不自覺就揚起來,心里也想不了太多的事。
進去見過她阿娘,她阿娘看她臉上藏不住的小女兒情態(tài),只以為要挑郎君了,她心中羞怯,便笑起來,招了招手,道:“別拘禮了,快過來吧。”
這種“男人隨你挑”的機會實在太難得了,縱然人已經(jīng)選好了,也還是忍不住想開開眼界,看看那些往日里難得一見的才俊,阿貍便不扭捏,抬手將竹簾撥開條縫,抿著唇上前去看。
阿貍娘等了好一會兒,卻沒見阿貍動一下,心中疑惑,便也湊上去望了一眼。
外間已經(jīng)祝酒三輪,此刻少年們正跟彼此相熟的人寒暄。從這邊望過去,正對著謝漣,沈田子在一旁不緊不慢和他說了句什么,謝漣目光便望向一側(cè)。阿貍娘跟著看過去,便瞧見他對司馬煜舉了舉酒杯,司馬煜點頭還禮。少年間顯然是有默契的,阿貍娘卻讀不懂他們眸子里的話,才要再看,便見兩個人目光同時瞟過來,并不停留便各自移開。
只這么一眼之后,謝漣含笑垂眸,司馬煜上前和王坦說話,阿貍手上立刻便松開了。
阿貍娘見她出神,知道她瞧見了,便低聲笑問道:“可有哪個看著與旁人不同?”
阿貍愣怔了片刻,才道:“女兒有些胸悶……想出去透一透氣?!?br />阿貍娘就有些不明白她的心思,卻還是道:“那就去吧,早去早回?!蓖忾g還落著雨,到門口便覺得潮氣侵人。
雨不大,卻鋪天蓋地,瀝瀝淅淅,不聞旁的聲音。屋前石榴樹早上見時還好,此刻卻落了滿地的黃葉,枝頭已經(jīng)稀疏了。湖石上蘭草卻還生得葳蕤,越發(fā)被雨沖洗得油綠。
阿貍扶著廊柱望著庭院里的雨水,風(fēng)攜著水汽襲過來,令人頭腦清明。
人總是不經(jīng)意間就忘了故知,然而當(dāng)你刻意的時候,想忘的人卻怎么也忘不掉。決絕容易,不愛容易,甚至恨也容易,唯有忘與放最難。
哪怕你以為自己忘記了、放下了,可是茫茫人海中,你總是一眼便能將他尋見。你就該知道,他依舊是不同的。
只需要一眼,那些在時光中模糊了的東西便瞬間再度清晰起來。
可是那些東西,也只有你一個人記得。
阿貍也曾經(jīng)想過,她為什么不能拼一次?他還沒有愛上左佳思不是?她知道未來的種種,簡直就是照著攻略在通關(guān)不是?是他非要一次一次地在關(guān)鍵時候跑到她跟前來,令她前功盡棄的不是?
他簡直就像一只上躥下跳的笨狗,讓人忍不住就想踹他一腳,套個項圈刻上名字鎖起來。
最沖動的時候……哪怕粉身碎骨,也想要讓他知道,自己曾經(jīng)如何地思慕著他,愛戀著他,然后強迫他也想起來,將他的思慕與喜歡爭搶過來。然而時間久了也就釋然了。
他就是這么一只棄犬,哪怕套上項圈養(yǎng)熟了,他心里也總是要記掛舊主兒的。
何況這不是戀愛養(yǎng)成。他不是誰手下一成不變的數(shù)據(jù)流,只要你答對了所有問題,好感度就能嗖嗖地往上升。
她很笨,她玩不轉(zhuǎn)他。她只想本本分分地過日子,有一個專心喜歡她的人,然后她用一輩子,全心全意地去對他好。
就這么簡單而已。
阿貍嘆了口氣,心中意氣漸漸平復(fù)下來。決絕二字,縱然再難,也是要做到的。她不能叫謝漣無辜步上自己的后塵。
如今她終于見了司馬煜最后一面,他跟記憶中簡直一模一樣,連眼神都不稍變一些。已了卻了心愿,前塵種種,大約也就這么結(jié)束了。
阿貍將手里的簪子用帕子包好了,放進荷包里,貼身帶著,然后回了屋里。席上眾人都帶了些酒意,先前拘謹?shù)囊步K于放開了,此刻終于稍稍熱鬧起來。
阿貍娘已確認了謝漣最好,卻也沒松懈了心思——家里還有個阿蘿呢,雖才不過五六歲……但總也會長到十五六歲不是?
阿貍娘就聽著這些人的談吐,看看各自的家教,琢磨著該給二姑娘挑個什么樣的女婿。瞧見阿貍進來,也不急著問她,只低聲關(guān)切:“身上可還難受?”
阿貍道:“已經(jīng)好了,本就不礙的。”
“再過來看一看?”
阿貍臉上一熱:“……再看看,也行。”
阿貍娘就抿了唇:“喲……這瞧著,已經(jīng)有中意的了?”
“……”
“害什么羞啊?!卑⒇偰镄Φ?,“當(dāng)年你父親……”說了一半又抿了唇,笑著掐斷了話頭,“誰家姑娘沒挑過?這是大事,可要看著滿意了?!?br />阿貍點了點頭,阿貍娘瞧她羞澀的模樣,越發(fā)覺得好笑,一面拉她在一旁坐下,一面又忍不住道:“瞧上了誰,跟阿娘說說?!?br />竹簾就在阿貍爹后邊,阿貍娘聲音雖低,他凝神細聽,卻也能聽個隱約。當(dāng)?shù)囊苍谥蹦亍?br />王坦就是太正派了,這要換在平常,太子上前行禮說“學(xué)生河內(nèi)馬明”,王坦噴不死他。只是他若點明了司馬煜的身份,今日給阿貍挑郎君的宴會,就別想繼續(xù)了。下次想要再這么弄一回,也斷無可能。是以忍了下來,只與司馬煜虛與委蛇。
但君臣名分就在那里。司馬煜上前跟他說話,他每每就要站起來,若要恭敬,這廝偏又是“馬明”,若太從容,怠慢了太子,日后可就是個話頭??!王坦踹他出去的心都有了,偏偏司馬煜不看眼色,時不時就堆著笑上前跟他套近乎。折騰人呢這是!
此刻聽說阿貍已經(jīng)有看中的了,王坦就松了口氣,只等阿貍說出來,就散了宴會,留重點人物繼續(xù)觀察。
所有人的人都留意著王坦呢。王坦這一凝神,司馬煜和謝漣就都上了心。旁人有心細的也關(guān)注著,一個個都豎起了耳朵。
司馬煜還是有些坐不住。他與謝漣比了多少年,都沒個勝負,如今終于大了,便明白,任他再好,意中人瞧不上,贏了又怎么樣?能叫阿貍說喜歡,或是叫阿貍爹答應(yīng)把閨女嫁他,這才是貨真價實地贏了。于是,決勝局便放在了這次宴會上。
司馬煜不是個愿賭不能服輸?shù)娜?。阿貍于他,是心上人。謝漣于他,卻也是好兄弟。他不想因這件事與謝漣決裂,是以這一次的勝負,也將是最終的勝負。他都認。
他其實也隱約覺出,阿貍和謝漣之間從小到大的情誼,是他插不進去的,但是不努力就放手,他不能甘心。他跟阿貍見面的機會少,只能抓住僅有的幾次拼了命地表現(xiàn),這回更是連著衣細節(jié)都找衛(wèi)瑯請教過了。他其實還想在阿貍決定前,跟她見見面,說說話。他不敢說自己比謝漣好,但謝漣能做到的他一定也都能做到,謝漣做不到的,他也會努力做到。但他甚至連這些都沒辦法說給阿貍知道,就要面臨一場裁決。
他終于起身走到王坦面前。
但外邊的消息來得比他更快,是皇帝的圣旨送了進來,傳召王坦入宮,商議國事。
送走了王坦,烏衣巷里宴席也該散了。
阿貍陪著她阿娘回房,阿貍娘便又問:“看著誰好?先跟阿娘說了,回頭再告訴你阿爹?!?br />阿貍聽著細雨潤潤地落在傘上,望遠處桂樹嘉茂,亭亭如蓋,不覺抿唇:“阿爹右手第二座上的,最沉敏俊朗。女兒覺得……很好。”
阿貍娘一口氣終于舒了出來,已經(jīng)笑道:“等阿娘和你阿爹商量……不會叫你失望?!?br />司馬煜急匆匆地尋找著王琰。
衛(wèi)瑯也在朱雀橋邊找到了謝漣。
少年正坐在橋欄上,淋著細雨,望遠山如畫。漆黑的眸子染了薄酒,柔得水光一般。江南煙雨朦朧,這一橋、一人、一流水,再有一柄釣竿,便可寫盡愜意二字。
衛(wèi)瑯見他這般恣意,不覺就皺了眉頭:“你很舒服啊。就這么勢在必得?”
謝漣笑著回頭望他:“有什么不妥嗎?”
“大大的不妥?!毙l(wèi)瑯就在橋欄邊俯身,“你先前離席時,就已經(jīng)打點清楚了吧?!?br />謝漣抿了嘴唇,笑而不語。
“不厚道。”衛(wèi)瑯就說,“你就不覺得不公平?”
謝漣彎了眉眼,輕聲道:“原本就不是講求公平的事?!?br />衛(wèi)瑯就點了點頭:“你自己明白就好。愿賭服輸,可不要再生嫌隙了,你們兩個也折騰了有些年數(shù)了?!?br />謝漣就點了點頭。片刻后,又想到了什么一般望了望衛(wèi)瑯,雖沒看出什么不對來,卻還是很快便從橋欄上下來:“先走一步?!?br />“怎么這么急?我才回來呢。”
“遲則生變。”謝漣依舊克制不住笑意,“還是早定下為妙?!卑⒇偱阒⒛镌谖堇镎f話,議論的自然就是今日宴會上少年們的表現(xiàn)。
阿貍倒也不多說什么,只不時應(yīng)一聲,更多的時候還是在埋頭做繡活。
不多時,便有下人來報,說是太子還在府上游蕩。
司馬煜來王府次數(shù)實在太多,下人們都認得他,誰敢逐客?也只能來請夫人的主意了。
阿貍娘聽著,就有些煩憂,道:“這位祖宗還真是折騰,你說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當(dāng)娘的跟當(dāng)少年少女們的不同,不會去想些喜歡不喜歡、競爭不競爭的瑣事,只是覺得太子不走正路,若真喜歡阿貍,一早稟明了皇上和皇后就是,當(dāng)初皇后明顯屬意阿貍,太子開口,斷沒不成的事,拖到如今,可見他沒提過。若是不喜歡阿貍,更不該這么落人閑話,這個時候在府上晃蕩。知道的,說他不靠譜,隨心所欲。不知道的,還指不定以為阿貍跟他有什么私情呢。
阿貍娘皺了眉頭,道:“他不是說自己叫馬明嗎?就跟他說,宴會已經(jīng)散了,主人也不在府里,請他改日來訪?!?br />來稟報的仆役就有些為難,道:“小人也這么說過,但殿下不肯走……小人也不敢勉強?!?br />阿貍娘想想也是。王坦不在府上,她還真拿捏不準(zhǔn)這件事的分寸,看了看阿貍,便問道:“你有什么主意?”
阿貍依舊埋著頭:“既在家里,便是客。就將他請到蘭雪堂,令阿琰陪著說話?;蚴撬肓?,自己告辭?;蚴堑雀赣H回來?!?br />阿貍娘想想,也沒別的法子了,便吩咐:“就照小娘子說的辦吧?!?br />阿貍照舊埋頭刺繡。
阿貍娘說得夠多,卻試探不出她更多心思來,不由就暗嘆,這閨女大了,果真開始藏心事了。就說:“阿娘雖喜歡謝阿胡,卻也不是非讓你嫁他不可,你父親還瞧上衛(wèi)阿丑了呢。婚姻是終身大事,你不用勉強,就跟阿娘說句明白話,你是不是真中意阿胡?”
阿貍這才停了手上針線,她稍微有些懵,這怎么又牽扯上衛(wèi)瑯了?卻也細琢磨,只是笑道:“女兒真看上阿胡了……阿娘非逼我說出來啊。”
阿貍娘就笑噴了:“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這么說,阿娘也就放心了??茨悴蛔雎暎€以為你……”瞟見阿貍手上的繡活,又轉(zhuǎn)了話頭,“你對太子,是怎么想的?”
阿貍手上不停:“太子,國之儲貳,日后的皇帝唄?!?br />阿貍娘道:“那太子妃,自然也就是日后的皇后了。”
阿貍點了點頭。
阿貍娘道:“也不是誰都能對這富貴淡然以對的?!?br />阿貍不由就抬頭望她阿娘,她阿娘也望著她:“在天家,兄弟、叔侄間是最不能相互倚重的——當(dāng)年八王之亂,便可見端倪。唯有夫妻、母子之間,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唯有母舅、妻舅家里人,才是天子可以倚重的親眷。所以,若王家能有一個太子妃,日后你的父親、弟弟、叔侄必然能得倚重,令王家繁盛。而有王家為你撐腰,便是天子,也不能不善待于你。這也是件互利的婚事,不會委屈了你?!?br />阿貍屏息不語。
她阿娘又接著說:“所以,你若真看上太子了……”
阿貍忙搖頭:“女兒沒有。”
阿貍娘再看一眼她手上的繡品,就又嘆了口氣。阿貍忙垂頭,便見絲綢上繡線繚亂,已不能看了,干脆就將繡品丟到一旁。
“就是心里有些亂?!卑⒇傉f,“……阿娘出嫁前,心里就沒有忐忑過?”
阿貍娘想到當(dāng)初的事,忍不住笑起來,眸光越發(fā)溫和,語氣也輕柔起來,道:“亂過。不過我知道,你阿爹日后會對我好,便他對我不好,我也不怕他——有什么好怕的呢?也就釋然了??蓻]亂成你這個樣子?!?br />“但是……就算不怕,若是辜負了,情分斷了,就再找不回來了?!?br />她阿娘就審視著阿貍,眼睛里一點點溢出笑來,搖了搖頭,道:“終究還是個小孩子。”
阿貍:……=__=|||
“這種事,阿娘一句半句也跟你說不明白。你只要記得要‘拿得起、穩(wěn)得住、放得下’,也就夠了。其他的,”見阿貍洗耳恭聽頭,她阿娘便又接著說,“這世上沒有什么是不能計算的,感情也是一樣。你聽人說真情無價,也不要盡信。情之一字,固然不能按斤按兩地去稱,卻也是有‘價’的。所謂買不到,也不過是你付出的‘價’不對罷了。”
阿貍再點頭。
“既然有價,自然就是可以換的。可以從無到有,也可能會從有到無,端看你是怎么經(jīng)營的。人性健忘,不去經(jīng)營,不肯付出,哪來天長地久的情分?”
阿貍等她阿娘說該怎么經(jīng)營,她阿娘卻又轉(zhuǎn)了話頭:“不過這一件,阿娘倒不替你擔(dān)心?!卑⒇偸莻€最可人疼的,也是個最會疼人的,沒公主病。這倒不是阿貍娘自夸。
“既然有價,也就有值得,有不值得。經(jīng)營到了極處,還是不能以心換心,那就沒什么好勉強的了。真被辜負了,也是他不值得,沒什么好留戀的。”
阿貍就有些遲疑,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問:“可若還是喜歡……該怎么辦?”
“能怎么辦?”她阿娘笑起來,“只能賤賤地倒貼上去唄。你最好別——阿娘養(yǎng)你這么大,也是巴心巴肝地疼著的,讓別人糟踐了,可憐了阿爹阿娘在你身上的用心?!?br />阿貍?cè)滩蛔【托α顺鰜怼?br />她阿娘就捧了她的臉,揉搓兩下:“別患得患失的,不像個大家閨秀。有爹娘給你撐腰呢,日后就算不行,也沒什么好怕的。記住了嗎?”
阿貍垂著眸子吃吃地笑:“記住啦?!?br />“話又說回來,阿娘看謝漣不是個冷情的,你也得有數(shù)。”
阿貍點了點頭,將針線收起來,道:“時候不早了,阿娘歇著吧?!?br />她阿娘也說:“去吧。你也好好想想阿娘的話?!?br />阿貍便收拾了東西,往后院里去。外間天依舊陰著,雨卻將停了,只細如絲線地飄著,落地?zé)o聲。
繞過西邊書房,見屋里亮起了燈,已可望見王琰臨窗讀書的剪影,阿貍便有些疑惑,吩咐身旁丫頭去問一問。自己則撐了傘,在假山石下等著。
天色已經(jīng)有些暗沉,遠處樹蔭房屋都漆黑著,近處地上卻有些反明,只色彩越發(fā)地濃艷了。細雨中菊花濃墨重彩,畫上去的一般,水珠滾在上面,令人忍不住便要伸手去撥。
阿貍才俯身,眼前便遞過來一大把黃燦燦的雛菊花。阿貍慢慢地抬頭,看清是司馬煜同樣忐忑專注地望著她,便猛地退了一步,傘也丟了。
司馬煜忙往后退了退,眼巴巴望著她,道:“這個……給你的?!?br />阿貍不接,側(cè)身避讓著垂下頭去,行禮道:“太子殿下萬安?!?br />司馬煜道:“不用拘禮?!笔稚系囊熬栈ㄓ滞斑f了遞,見阿貍又要退,忙收回來,道,“我不逾越!你、你不要再躲了,我只來問幾句話。”
阿貍默不作聲,幾乎要背對著他了。
司馬煜就有些沮喪,卻還是鼓足了勇氣,微微往前探著,問道:“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阿貍搖了搖頭。
司馬煜肩膀便微微松下來,臉上帶了些喜色,悄悄地往前靠了一步:“那么,你有沒有那么一點點……覺得我還不錯?”
阿貍腦子里只剩嗡嗡的響聲了,她氣息有些亂,好容易穩(wěn)住了,說:“殿下尊貴,我不敢議論?!?br />“非要你議論呢?”
“……殿下圣智天成,自然是好的?!?br />司馬煜就靜了一會兒,勉強也接受了這個回答,又問:“那么……你有沒有那么一點點喜歡?”
阿貍已經(jīng)一團亂了:“只敢敬畏,不敢有私心喜愛。”
“如果非讓你喜歡呢?”
“殿下!”阿貍有些透不過氣來,“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彼D(zhuǎn)身便走。
司馬煜一個錯步便攔在了她面前,抬了右手臂,阻住她的去路。那雙黑漆漆的鳳眼便在暗夜里也有水色,專注地凝望著她,倔強地問:“如果非讓你喜歡呢?”
那細雨只靜默地飄著,落在臉上也只是一絲一絲的涼。
混亂到了極點,反而沒什么好顧忌的了。這一世他們也不過才見過三次,司馬煜對她能有什么真心實意的喜歡?不過是小孩子一時興致罷了。但阿貍不同,她畢竟曾經(jīng)為了這一番心情,賠上了一輩子。終究還是意氣難平,仰了頭望回去,開口問道:“殿下喜歡誰,心里真的清楚嗎?”
那聲音雖細弱,卻也清晰。
司馬煜點頭:“自然是清楚的?!?br />阿貍道:“可是殿下為什么會喜歡?”
司馬煜眸子里依舊沒有半分疑惑:“就是喜歡,看到便喜歡了?!?br />“那么若殿下日后看到了別人,再喜歡了呢?”阿貍心酸,眼睛里已經(jīng)泛紅。
司馬煜有些愣怔。于他而言,這只是飄渺的、不可預(yù)知的,以至于他連想都沒想過的某種可能。如果阿貍只是要一個保證,他愿意給她,也一定會做到??墒前⒇偟难劬Σ皇沁@么說的,仿佛她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般,那么沉痛,那么真切,那么畏懼,并且不曾痊愈。
他一時腦中空白,竟說不出話來,只是本能地想要上前,想要將她抱在懷里,連心也抽緊著,跟著疼了起來。
他上前時,阿貍便已經(jīng)搖了頭。她想要的,其實也并不是司馬煜的回答。
“……殿下命我說喜歡,我不敢不從。殿下命我喜歡,卻不是我想遵從,便能做到的?!彼沽私廾?,平靜地說,“匹夫不可奪志,人心不是這么容易便能改的?!?br />司馬煜腦中便嗡地一響。
阿貍草草行過禮,便攬著裙子,飛快地跑走了。
她繞過角門,將門用力地關(guān)緊了,才蹲坐下來,抱住了膝蓋。卻沒有真的哭出來。
她只是那么坐著,任雨水將身上一點點浸透了,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入了夜,阿貍爹終于從宮里回來。
司馬煜也回了臺城。
而謝漣也見到了謝太傅。
這注定是個漫長的夜晚。
謝太傅打斷了謝漣將出口的話,主動招呼他來下棋。兩個人對面端坐,燈花噼啪作響,棋子落在榧木盤上,有金石之聲。
謝漣急著下完,落子得極快,布陣卻很妥帖,眉眼清亮,全無煩憂。他是那種做什么都能很快投入的人,輕易動搖不了他的心志,謝太傅自認將他教導(dǎo)得很好。這孩子也一貫懂事,令人放心。
棋到中盤,太傅終于開口:“今日阿羌在宮里擬了一份圣旨?!?br />阿羌是謝家二公子謝滄,比謝漣大了足足一輪,正在朝中任中書舍人,擬定圣旨也算他的本職。
謝漣專注在棋盤上,也沒太用心,只隨口道:“嗯。”
太傅拈著棋子繼續(xù)道:“‘配德元良,必俟邦媛;作儷儲貳,允歸冠族。中正王坦長女,門襲軒冕,家傳義方,柔順表質(zhì),幽閑成性。訓(xùn)彰圖史,譽流邦國。正位儲闈,寔惟朝典?!彼D了一頓,“——太子妃,終于是花落王家了?!?br />謝漣依舊道一聲:“嗯?!?br />太傅便放下心來,不再說什么。
然而在某一個時刻,謝漣手上棋子忽然便不再落下來。他仿佛此刻才終于聽明白叔父說的是什么,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里,燭火跳躍,他身后暗影瘋長瘋消。
太傅便有些疑惑地望著他,道:“怎么不下了?”
謝漣手上棋子靜靜地落了下來。他什么也沒說,甚至面色都沒有稍變,只是端坐著,眼睛里的明亮的光芒卻一點點散開,混亂起來。
太傅中盤逆轉(zhuǎn)——謝漣后半盤棋下得簡直不忍卒睹,仿佛只是為落子而落子,卻始終沒有提前認輸。等最后一顆棋子落完了,他才終于直身行禮,道:“阿胡先退下了。”
那聲音里半分神采都沒有。
太傅就默默嘆了口氣,知道這孩子什么道理都明白的,并不多說,只點了點頭。
又問:“你先前有話要跟我說?”
“已經(jīng)……沒有了。”謝漣這么說。他什么道理都明白。就是因為什么道理都明白,這個時候才連一點情緒都不能發(fā)泄出來,只能沉默著,生生地任那些不能出口的心事,將心口刀劍一樣戳刺鋸割。阿貍一夜沒能成眠,聽著雨打梧桐,點點滴滴。
清晨起來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天還稍有些陰,地上落滿了殘葉。江南秋盡,天氣驟然涼了下來。草木未凋,卻也有了蕭瑟的景象。
風(fēng)里沁涼,阿貍便披了件繡面斗篷,倚樓望遠。
她煩亂了一個晚上,此刻心境也已經(jīng)平復(fù)下來。
圣旨指婚,又是給太子指婚,由不得她來反悔。除非她死了,這輩子都只能是司馬煜的人——就算她死了,也只能是司馬煜的死人——牌匾入誰家宗廟,姓名進誰家宗譜,在這個時代都是有講究的。
王琳,小字阿貍的,已經(jīng)注定跟謝漣無緣了。
早知是這個結(jié)果,她當(dāng)初招惹謝漣做什么呢?竟是無辜將他牽扯進來。
還有司馬煜,她昨日才跟他說,此心不可移,她沒法喜歡上她,結(jié)果當(dāng)晚就成了他的未婚妻。他心里又該是個什么滋味?
這樁親事里,說不上到底是誰更倒霉一些。
但這就是個包辦婚姻的時代,她再努力,到頭來該嫁給誰,都輪不到她來選。自然也輪不到司馬煜和謝漣來選。
她在風(fēng)里吹得久了些,早飯也沒有吃下去,下午便覺得仄仄的,到了夜里就發(fā)起熱來。
一病就是大半個月。冬天來得快,各房里已經(jīng)點起了熏籠。
眼看就要是臘日,阿貍又被選為太子妃,王家的這個冬天,顯然要過得與眾不同。臘日團聚那天,連遠在巴蜀戍守的族叔也趕了回來。家中忙年更甚,自然比往年更多些瑣事。
只阿貍一個人無事。
如今外間的交際應(yīng)酬,她阿娘已不帶她出去。因她那一病,家里人也不想再給她壓力,比起一周目里的對她的管束,這一回反而是放縱安撫的居多。
嫁妝之類自然也不用她來繡。倒是嫁衣,她其實早已經(jīng)繡好了,只是太子妃有太子妃的定制,她也注定穿不上自己繡的了。
阿貍也不想叫她阿娘憂心,便也不肯閑下來,無事時便常在書房里泡著,琢磨竹簡上那些她不認識的篆字打發(fā)時間,偶爾也尋一些祖上傳下來的字帖臨摹。
這一日午后,她在書房里臨帖,察覺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陰下來。屋里光線昏暗,連書上的字都蒙了塵一般。光陰原本就是寧靜的,此刻連香也焚完了,便越發(fā)有種凝滯的古舊感。
阿貍坐在一排又一排的書架之間,四周悄寂無聲,除了她沒有一個活物,一時仿佛連她也成了那沒翻過去的書頁上的人物。
想想她來到這個世界的原由,阿貍竟覺得,她這么想其實也沒錯。
她發(fā)了一會兒呆,便起身去點燈。將手上拓本放回櫥格的時候,她便望見書櫥的另一側(cè),有人探手過來取書。兩人的手幾乎要碰上的時候,都同時停了下來。
阿貍抬頭,便看到謝漣隔了一立書櫥,正在另一側(cè)靜靜地望著她。
他整個人一直都是靜靜的,事實上阿貍從來都沒有見過他喧鬧煩躁的時候。古人說君子溫潤如玉,謝漣便是那玉,溫潤而堅毅。他身上天生就有一種力量,可以讓人在看到他的時候便知道這個人可以倚靠,有他在,你什么都不必憂心。如果連他也沒有辦法了,那你更不必?zé)n,只需認命就可以了。
但是這一次謝漣望她的眼神里,卻有洪流在緩慢而晦暗地涌動。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有一些情誼就在這不經(jīng)意間滋生出來。只不過君子端方,約之以禮,不稍有逾越。那感情就如水一樣細緩流長,沒有澎湃洶涌的跡象,但誰說這感情就不深厚呢?卻忽然就被截住了。心知肚明的良緣,突然就成了不能宣之于口的私情。那些情緒,便如水流無處舒緩,只能一點點漫溢上來。
便是謝漣這樣少年,也微微有些透不過氣來。此刻忽然間就見到了阿貍,有一些心情便要破堤而出。
阿貍垂下頭去,避開了謝漣的目光。
謝漣深深地望著她,并沒有回避。
阿貍就站在那里,默默地等著。她想,其實這一次,她也可以交給他來決定。或者說只能交給他來決定——
謝漣原本可以不被牽扯進來。她這一生和謝漣的一生是不對等的,她不及格可以補考,可以一次一次讀檔重來。謝漣的一生,卻是貨真價實的一生。所以有些事她可以努力,另一些事她卻不能爭取,只能成全。
這很矯情,但她想不出更好的做法。
很久之后,謝漣才開口道:“屋里沒有點燈,我不知道你在這里?!毖劬锬切⑵鹞雌鸬臇|西,已經(jīng)平復(fù)下來,連聲音里也不帶半分異樣,依舊是少時他們說笑時用的、隨意又親人的語氣。
這也才是謝漣。
阿貍就輕聲答道:“我來得早,先前還沒這么暗?!?br />謝漣點了點頭,又解釋說:“我來找王琰借書,他前日讓我來自取的。”
阿貍“嗯”了一聲,兩個人一時又安靜下來。謝漣取下了架上的書,阿貍也把手上拓本放回去。隔了一個架子,誰都沒有先動一步。
這個時候兩人共處一室,無疑是不妥的。令人不能喘息的靜默里,兩個人同時開口:“你……”
阿貍閉上了嘴,謝漣等了一會兒,便接著說:“外間在下雪,雨雪交加,地上看著像積雪,踩下去卻全是水?!?br />阿貍便細細地聽,果然有雨雪打在窗棱上,發(fā)出悶悶的噼啪聲。但她還是說:“我該回去了?!?br />謝漣沉寂著。
阿貍就從他身旁過道里走過。
有那么一瞬間,謝漣就想探出手去拉住她。那一瞬間無限的長,他連阿貍走過時落在她肩側(cè)的光塵都數(shù)得清。但那一瞬間又那么短,只是一個錯神,阿貍便已經(jīng)走了出去。
這一去,便再也不會回來。
他終于開口:“明日便是十五?!彼寐曇艚刈∷娜ヂ罚拔以f會帶你去山上賞月,你還愿意去嗎?”
阿貍的腳步便停了下來,她回過身,就那么望著謝漣:“你要我去,我便去。”
她很清楚若謝漣真給她邀約,那意味著什么。
而謝漣也很清楚,阿貍給他的許諾,意味著什么。
聘則為妻奔是妾。只要他開口,她便能舍棄太子妃的尊位和王家對她的庇護,卻連謝漣正妻的名分也得不到。這是將性命、榮辱一并交托,這分量比她之前應(yīng)允“我選你”來得更為沉重。
此刻謝漣的腦海中并沒有想太多的東西。他記得在很久之前某一個寧靜熨帖的午后,她曾那么安靜地坐在他身邊看他垂釣。他也曾幻想某一個清冷澄澈的月夜,云海在山腰間翻涌,露水凝聚在青草上,她依舊站在他的身邊,只是偶爾相視一笑,便有十分的圓滿無缺。
他們是可以尋一處去隱居,從此不問世事,安然度日的,尊卑名分都無所謂。但是下一刻,謝漣便知道,這個諾言他是不能給的。他愛那悠游與閑適,但他心中并無隱逸的志向。早在他幼時他父親去世的時候,他就已注定將擔(dān)負謝家這一脈的榮耀與富貴,他定然是要做一番事業(yè)的。為了阿貍而放棄這責(zé)任,他不知自己日后會不會后悔,等他后悔時,他可以再出山,但阿貍又該怎么辦?那個時候,她甚至得不到家人的庇護,因為是她先拋棄了,她就只是個任由揉捏的、背負這淫奔污名的孤女罷了。
只怕她也是要懊悔的。王家嫡女的身份,在他們兩個人的相守和相愛之間,便是必不可少的。這雖然殘酷且功利,卻是最無遮掩的真相。
也果然如阿貍所料,謝漣這一遭終于坦然地回過身來,那雙漆黑的眼睛就那么柔和地正面望著她,這一次他們之間毫無阻攔,目光可以直達眼底。
謝漣說:“給你寫信的時候,我并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不能帶你去,我很抱歉?!?br />阿貍眼睛里便有淚水聚集起來,謝漣確實是一個端方君子,他們只是無緣罷了。他只記得是自己先向阿貍示好,卻不提是阿貍先贈他荷包,才有日后種種。她克制著眼淚,只輕聲答道:“回信的時候,我也沒料到是這個結(jié)局。答應(yīng)了卻要失信于你,我也……很對不起?!?br />她說的是那日桂花樹下的約定。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阿貍行過禮,便轉(zhuǎn)身推門出去。
阿貍出去很久了,謝漣才走到她先前站著的地方,將她之前放下的拓本取下來。
拓本上放著一支梅花簪,古樸簡雅,正是他先前送她的那一支。她終究是退還給他了。
阿貍從里間出來。外間有一扇觀水窗,冬日里也是不封上的,就冷得厲害。書房里伺候的丫鬟這種天氣是不當(dāng)值的。
因這扇窗,屋里并不是那么暗,可以望見外邊泛白的天色。雨雪果然下得大,就那么大團大團地落下來,落在地上也只是沉悶的一聲。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連窗邊翠竹也被壓得彎了腰,枝葉連成一片。
阿貍并沒有等人來接,便從一旁篋簍里取了傘,走進冰天雪地里。
這一刻,她才終于放下了心頭重負。 
節(jié)選二不如相見(二)
夜色漸深,桓娘也有些撐不住。謝漣便讓她早睡,自己坐在一旁陪著。
先是謝清如歸寧,繼而桓娘分娩,司馬煜又帶著阿貍來湊熱鬧,護衛(wèi)那邊也要多費神,是以這一整日謝漣也沒怎么得閑。此刻身上已經(jīng)乏倦了,只是新為人父的喜悅還沒有褪去,一時便沒有睡意。
桓娘卻心疼他,催著他回去睡。
謝漣只低聲道:“不急,我等你睡了再回?!?br />桓娘面上便有些羞澀,笑道:“你這么一說,越讓我歡喜得睡不著了?!边€是道,“早些回去歇著,我屋里有守夜的呢?!?br />謝漣點了點頭,依舊沒有動。
桓娘又想起什么事,從枕下翻出個小漆盒來,交給謝漣:“收好了,回去后再看?!?br />謝漣接過來,又隨手放在一邊,道:“記下了。你睡吧,累了一天?!?br />桓娘閉上眼睛,唇邊還噙著笑。然而此刻放下了所有心事,身上又乏倦至極,不過片刻功夫,就已經(jīng)睡熟了。
謝漣又陪了她一會兒,聽她鼻息平穩(wěn)了,才將手抽出來,將她的手塞回被子里,起身熄了燈。
回到書房里,將桓娘給的盒子打開來,里面放的果然是阿貍送給他的荷包和絳穗。
桓娘終究還是將東西完好地還給他,令他回來后再看,其實也就是不再干涉的意思了。究竟是丟是留,一切隨謝漣的心意。
謝漣在燈下細細地看著,手指撫過每一條紋路,很長時間都沒有旁的動作。
其實那個時候,桓娘將荷包和絳穗送到他手里,謝漣就知道,那不是阿貍做給他的。自己戴了七八年的東西,也曾無數(shù)遍摩挲過,每一條紋路、每一段花織擦過手指的感覺,他都記得清晰如新。何況新銀線的色彩與紋理,和戴久了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有那么一瞬間,他也不解,桓娘明明是在逼他表態(tài),卻為何要用假的。謝漣也曾請匠人修過,他知道即便是假的,做那么只荷包要花多少心思。
但是此刻一個人靜默下來,心里卻忽然就明白了些什么。
也許桓娘不是在逼他,她心里確實做好了離開的準(zhǔn)備。只是這女人的心思怎么可以這么糾纏和柔軟?她只想著若自己真要離開,也要悄無聲息地將阿貍留給他的印記替換掉。而謝漣真將那荷包燒毀了,她卻將真的荷包還給他,默許他在心里保留那么一處地方。
她其實并沒打算將他的過去連根刨除,只是一點絲線般纏繞難解的小心思罷了。
謝漣從來都沒有放下阿貍,他也并沒想過要放下。人心最難掌控,可順導(dǎo)而不可逆折。謝漣不勉強別人,也從不勉強自己。
他不說思念,也不說遺忘。只是在某個角落里,阿貍還是王家閨中的阿貍,不曾出嫁,不會變老。她站在那一年深秋遠香閣外桂花樹下,細雨如絲,木樨如米,散落在她發(fā)間肩上。
他也一直都清楚,桓娘才是他的發(fā)妻。她少年時嫁他,會為他生兒育女,和他相伴白頭。他敬她愛她,一生不相辜負,不相離棄。
他一直以為兩邊互不相干,但也許他錯了。連桓娘都能覺察出,他心中還有旁人。
有些時候,人能騙過的也只有自己。
謝漣從書櫥上取下一只鑲鎖的盒子,打開來,里面一封一封全部都是信。他看也不看,將漆盒放進去,再度鎖好,放回了原來的位置。
終究還是沒有將這些東西毀去。
他吹滅了燈,上床睡覺。
半夢半醒間,聽見外面敲響了更鼓。仿佛沒過去多久,又仿佛過去了很久,忽然有人來驚慌地敲他的門。
謝漣披衣下床時,外間守夜的小廝已經(jīng)開門讓人進來。大概美夢被擾,小廝十分的不爽快,問道:“什么事啊大半夜的?”
“太子妃薨了!”外面的人道。
小廝這才緊張起來,忙進屋來尋謝漣,一回頭便差點撞到謝漣身上。
謝漣腦中只有嗡的一片響聲:“你說什么?”
“從咱們府上回去,太子妃便忽然病急……東宮傳來消息……”
“胡說!”謝漣用力地將他推到一邊去,推門大踏步出去,“備馬,我要去東宮!”外間一片漆黑,夜涼如水。天上寥寥幾顆星子,星光也清得要流下來。
馬蹄聲踏破寂靜,守門的郎將聽是謝漣,便不阻攔。太子妃薨逝,臺城與東宮的旨意接連出入。太子妃的家人已經(jīng)入宮,郎將知道謝漣與東宮素來親厚,以為他大約是奉旨來的。
謝漣下了馬,一路直入。
東宮里一片哭聲。到處都是白幡,招魂的宮人正在墻頭挑著衣服,唱魂兮歸來。
夜里露重,這一路跑來身上衣服浸透了露水,謝漣膝蓋上便有些沉,幾乎挪不動腳步。
到了寢殿,司馬煜正坐在外面。面容遮掩在黑暗中,感覺不到半分生機,衛(wèi)瑯陪他在一旁坐著。伺候的人都忐忑地守在他身邊不遠處,他們才將司馬煜從太子妃身上扒下來。在最初的痛哭之后,他便像失了魂魄一般死氣沉沉?;屎笳诘罾镏鞒种?,怕他是魘著了,強令人將他送出來,誰知到了院外他便將人全部推開,一個人守在門外。
司馬煜抬頭看見謝漣時,沉黑的眼睛才微微地動了一下。
謝漣只望他一眼,便往殿里去。
司馬煜猛然抽出長劍便向他揮去。
謝漣心里那些壓抑已久的情緒,便在這一刻洶涌地爆發(fā)出來。
他從不知道自己也有這樣激蕩的憤恨。眼前向他揮劍的人身上所附加的所有東西都消失不見,他只知道這個人是司馬煜,是他的摯友、兄弟,但他強搶了他的妻子。那姑娘他喜歡了十年,等了十年,她已經(jīng)要嫁給他了,卻被這個人搶了??墒撬麚屃怂齾s又不珍惜她,她才那么年輕,甚至不到雙十年華,她還不曾見過浩瀚的云海、澄澈的明月,便已經(jīng)死去了。
為什么當(dāng)初他沒有把她搶回來,為什么他會容許她嫁給旁人。
謝漣拔出一旁侍衛(wèi)身上的佩刀,迎了上去。
刀劍碰撞的鏗鏘聲和火花響在寂靜的暗夜里。他們用盡全身的力氣向眼前的人揮砍,像是想將對方碎尸萬段,胸膛里仿佛有一只失偶嘶喊的野獸,在替他們憤怒和沉痛。
這一場決斗粗莽、蠢笨,連平日里一半的水準(zhǔn)都達不到,卻是真的拼上性命地砍殺。
連衛(wèi)瑯一時也不知該怎么處置。
這種全憑怒火和不甘的揮砍消耗透支著他們的體力。劍笨重而堅韌,刀輕薄而凌厲,司馬煜最后用力一揮,將謝漣手中長刀當(dāng)中砍斷,但謝漣用刀柄將他砸翻在地上,反奪了長劍刺進他頸邊的白石里,石板迸裂,兩個人赤的眼睛對上,維持著絕殺的姿勢,粗喘著,半晌沒有動。
這是他們之間最后的較量,也是唯一一次公平的較量。
而司馬煜輸了。
司馬煜心中只有一片空茫。這一次比試他告訴自己死也不能輸,結(jié)果也還是輸了。
確實是他從謝漣手里,將阿貍強搶來的。不是自己的東西,哪怕拼盡性命去守著,也是守不住的。
她在謝漣新婚時溺水,他跟著她跳下去,他們在卷流兇險的河道里起伏掙命,司馬煜將她護在懷里,那時他抱住的便是自己腦中、心里唯一想要的,便是死也不肯松開手。
但是現(xiàn)在他該怎么辦?她死了,他再用力地抱緊,抱緊,抱緊,她也不能再回來。他再那么地喜歡,那么地想要這個人,她也不是他的,她也不肯留給他。
可是既然注定不是他的,又為什么要讓他遇到,讓他得到?
……還不如從一開始,便不要相見。
如果再遇到也還是要喜歡上,便不如永生永世都不要相見。
他只怕再遇上,自己還會拼盡一切,將她搶回來。然后再無可挽回地,看她逝去。許久之后,謝漣放開了司馬煜,沉默地在他身旁跪下去。
刀劍相向,犯上不軌的罪名他已經(jīng)擔(dān)當(dāng)了,但謝漣心里竟沒有太多的波瀾。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原來建功立業(yè)、光耀門楣在他心里的分量,也并沒有他以為的那么重。
侍衛(wèi)們上前將謝漣押住帶下去。
將出門時,司馬煜卻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將長劍從石縫里拔出來。
那金石相擦,“鏗”的一聲響,令所有人心頭一顫。侍衛(wèi)們不覺就停住腳步。
司馬煜就這么搖搖晃晃地走到謝漣的面前,將劍平舉起來,凌厲帶風(fēng)地揮砍下去。
殿內(nèi)宮女都驚慌地閉上眼睛,但熱血噴涌的聲音卻遲遲沒有傳出來。
謝漣頭上發(fā)冠連同發(fā)髻被當(dāng)中削斷。
侍衛(wèi)們面面相覷,不知何意。還是衛(wèi)瑯先回過神來,道:“以發(fā)代首,殿下已親自處刑了!放開放開?!?br />司馬煜又揮了揮手,聲音干?。骸盎厝ヂ牶虬l(fā)落吧?!?br />衛(wèi)瑯推著謝漣出了門,司馬煜才丟掉劍,直直往后倒下去。謝漣回到家里,去太傅夫人那里回了話,聽說桓娘等了小半夜消息,便先去了她屋里。
姑嫂們怕桓娘憂慮,都守在她屋里,陪著說話寬解。聽說謝漣回來了,才紛紛告辭。
天色已有些泛白?;改锂吘共派a(chǎn)過,替謝漣憂心了半夜,此刻也一副倦容,蒼白憔悴。望見謝漣,只低低地叫了一聲:“謝郎……”
謝漣沉沉地應(yīng)了一聲,扶著她躺好了,才道:“不當(dāng)緊,不要憂心?!?br />桓道憐手指攀到他臉上,輕輕摸了摸他的眼睛,道:“哭吧?!?br />謝漣道:“有什么好哭的啊。倒是你,聽嬸母說你要下床。才生產(chǎn)過,不要命了嗎?”
桓道憐依舊只是說:“我錯了,謝郎。你哭吧。不要憋在心里……別這樣,”她眼睛里已經(jīng)滾落下淚水來,“別這樣……哭出來??!”
謝漣只將她抱在懷里安撫著,到她哭累了,沉沉睡過去,謝漣也沒有發(fā)出一聲悲音。謝漣回到書房里,靜靜地坐著。
外間晨鳥鳴叫,繼而陽光透窗,光塵浮動。
許久之后,他才將那只上鎖的箱子取出來。
謝漣將箱子打開,把里面一封封疊好的信取出來。每一封他都能記誦,都是當(dāng)年在兗州時,阿貍寫給他的回信。
因桓娘在月子里,雖要進四月了,各屋里都還生著火。謝漣將信一封封地丟到熏籠里面。
火苗舔上來,便如一直翩飛的蝴蝶,瞬間燃燒成燼。阿貍的音容便在那余火里一點點浮現(xiàn)出來。
“七月半齋僧,無他。唯憶寺中梅花包子……”“九月授衣,天微寒。架上畫眉換羽,乃知……”“晨起無事,折梅二三枝……”“春至江南……”
一聲聲交疊著,響在謝漣耳中。先是聲聲可辨,繼而交雜成一片,漸漸又稀疏清晰起來。
謝漣將最后一封也投進了火里。
遠香閣外桂花樹下,細雨如絲,木樨如米。那亭亭而立的姑娘終于漸行漸遠,不再回眸?!?/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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