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棄兒。我的父母是誰,為什么要拋棄我,我的具體出生年月日是多少,關于這些我都一無所知。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才算歷史。所以中國的歷史是自殷墟開始,而我的歷史自西安北郊大明宮遺址的南墻根兒開始。殷墟是商的廢都,西安是唐的廢都,我,也是生母記憶中,一座被廢棄的都城吧?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癡心到肯為他生孩子的地步,愛的程度一定不淺。然而最終還是留下了我這樣一個始亂終棄的廢物,原因一定很不得已。是個纏綿緋惻的故事吧?養(yǎng)父母說,那是個冬天,呵氣成霜,我被裹得很暖,并不哭,躺在襁褓里骨碌碌轉著眼睛,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被轉了手。養(yǎng)母周青蓮早起到大明宮墻根兒下吊嗓子,有霧,空氣粘濕陰冷,隔幾步就看不清人。她清清嗓子,開始唱:“啊——咦——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忽聽得“哈”的一聲笑,天真稚氣,不由得嚇了一跳,那個“院”字也就此咽住。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十幾步遠的地方隱約有一點兒紅。走過去,竟是小小的我在咧開嘴笑。這,就叫緣份吧?于是我的有記載的歷史,就從那會兒開始了。周女士至今還保留著我當年的資產:一套大紅真絲面子雪白紡綢里子繡著百蝶穿花的棉襖褲,罩著大紅緞子壓金線的毛脖大氅,從手腕到臂彎兩串黃澄澄新炸的金鐲子,成色足還是其次,難得的是雕工精美,粗細均勻,份量相當,而樣式個個不同,絞絲的也有,纏枝的也有,雙龍戲珠也有,云破月來也有,喜上梅梢也有,一共十八只,神氣非凡。這使我的出身更加撲朔迷離。按說擁有這樣十八只金鐲的母親生活一定不困窘,那又為什么一定要拋棄我呢?還有,慷慨得連生活費都留了下來,為什么卻不肯留下片言只字,至少,應該像棄嬰慣例那樣,留張字條寫明我的出生年月日也好呀。以至于到今天,人家問我芳齡幾何時,我還一邊響亮地回答著“23”,一邊心虛地想,或者是24也未可知?啊,差點忘了說,當時我還穿著鞋的,也是大紅真絲繡花,質地和繡工都無可挑剔,絕不是一般百姓人家淘澄得來的?;觾阂膊皇瞧胀ǖ摹拔宥尽被蛘摺案5搲邸?,而是五彩祥云托舉著一對兒燕雙飛,燕做紫色,雙翼如剪,栩栩如生。養(yǎng)父點著頭兒嘆息說:“這女孩子出身不簡單,非富則貴,莫不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乎?”養(yǎng)父唐中華是西北大學古文學講師,平生至大愛好即是古董鑒賞??墒俏夷谴痂C子因為新炸過,已經無法判斷年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