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園叢錄》所錄,是我讀書時所寫的一些札記和心得,因為寫的時候并沒有想要發(fā)表,故非但全書在章次上沒有秩序,而且每則文字也缺乏“文章”的格式與威儀。不過這一點并不一定就是缺欠,正如一個人燕居于自家屋舍,粗服亂頭,不衫不履,一切以自適為主,雖然邋遢些,但因省卻了出門時的涂飾與包裝,丟掉了對客時的做作與矜持,倒比他的“公眾形象”更為本色。前人云:“至文不過家書寫?!睂懠視貌恢┭ゴ髅保苍~謀篇,它可以有什么就說什么,正所謂“橫說豎說,唯意所到”。在這個意義上,說它是天下最精煉的文字也無不可。札記亦如家書,它是記給自己讀的,頂多只是呈給幾個作為“自己人”的同道來請益,故雖不免雜亂失統(tǒng),卻無瘠義肥辭之弊。更為重要的是,正因為無意于發(fā)表,寫時也就用不著挖空心思地去迎合時尚,筆者可以自由地說出自己的心里話,使“一切從自家胸肺中流出”,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從而免卻了許多言不由衷的觀點和人云亦云的空話。當然,自適并不意味著恣肆。札記雖不留待發(fā)表,不設定讀者,但它仍然是一種對話。只不過它不是跟別人對話,而是跟自己對話。實際上,即使是面向公眾的宏論,也首先是與自己對話的產物。因為要想取得別人的首肯,須先說服自己。學問之道無他,不欺心而已。所以,每當讀書有得,投篇援筆,染翰操觚之際,雖孤檠夜半,塊然獨處,我也總覺得身旁有炯炯雙睛。這雙眼睛,其實就是自己的學術良心。它對一切虛浮的譴責,實在是嚴于斧鉞的。據(jù)我體會,這也就是古人所謂“修辭立其誠”的真正含義。也正因為如此,本編文字雖信意所至,卻不敢信口妄言。所記各則,不論長短,總求言之成理,持之有故,戒空泛之膚說,摒無根之游談。然因筆者學植荒陋,力不從心,知也無涯。而器小識淺,如片蠡之測海,等鼯鼠之飲河,故考義而見指忘月,取材而掛一漏萬者,實不可免。非不為也,是不能也。惟海內方家鑒之,并祈不吝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