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越大,不免感到時間過得越快;大約是手頭上總是事情比較多的緣故吧,倒還沒有致力于回憶往事——一時忙不到這等不急之務。事既已往,那就讓它過去吧?,F(xiàn)在要根據這一套叢書的規(guī)范,來談自己的學問之路,非回頭看看不可了。我很高興抓住這個契機,把將近六十年來的陳跡稍加清理,收束一下,這對于更清醒更充實地走向未來,也許是不無裨益的。沉悶少年我的故家是個大家庭,弟兄姊妹有六個之多,我是老六。小時候我們家租住在江蘇泰州城北一條幽靜的巷子里,門并不大,里面卻是前后好幾進的大宅子,有兩口水井,兩個大門,還有后門——那是房東家用的;我們家住廳屋,外加幾間耳房,這里儀門、火巷、花廳一應俱全,還有一個小園子,雖然不算是我們家租的,但也并沒有外人進來。我家有單獨進出的大門和單獨使用的水井,兩個天井,院子里一個,儀門到大門之間還有一個更大的。兩個哥哥有時在這里踢球。儀門有一過廳,是下棋乘涼的好地方。房東姓方,是一家面粉廠的老板,外地口音,只有一個女兒。父女倆住三四十間房子,太冷清了;而我們家祖孫三代,孩子又多,據說方老太爺就是看好我們家人氣之旺,我父親又有很好的聲譽,才租給我們家的,房租并不算貴。先前我們家確實很熱鬧,幾個姐姐都非常出色,成績好,能講演,會演戲,二姐尤其是文章高手,還辦過學生文學刊物呢。不過這些事當時我都不大了然。我比我二哥要小七歲,比上面的姐姐們更要小到十多歲,而且我小時候大約很糊涂,簡直記不得什么事情了,只是看他們都忙得很,不大有工夫同我玩。比較有印象的只有兩件事,一是大約在我四歲的時候就被送進一家私塾里去讀書,這私塾就在我家斜對門,先生姓高,一把白胡子,人最和氣不過。他有一個孫子和我同年生的,常在巷子中間一段鋪著青石板、最寬最干凈的地方一起玩。白天姐姐哥哥們都上學去了,我一個人在家很無聊,纏著媽媽講故事,可惜她老是生病,也沒有多少好玩的故事,盡講些早就聽爛了的,聽得逼人耍賴。于是父親決定把我送到高老夫子那里去上學,“關他半天也好”。這學上得很自由,我愿意去。什么時候到都可以,去了以后先磨墨,先生要求磨半點鐘,要用勁磨,墨要拿得正,不能把墨錠磨歪了;磨好墨就趴在我那張書桌上描紅,上午一張,下午一張。下午描完以后,就把兩張一起送給高老夫子看去。他讓我把每個字念一遍給他聽,念對了就摸一下我的頭,他不摸我就知道錯了,重新念,如果還不對,先生就說:“你又玩糊涂了!”重新告訴我這是什么字,在什么話里頭有這個字。接下來布置明天要描的一張,把上面每個字講一遍,讓我跟著念,念完就可以放學回家了。不回家再在這里玩一會兒也行。上午描完字還有好長時間才吃中飯,高老先生允許我在他家院子里玩,看螞蟻搬家,拍皮球,滾銅板,但不許大聲說話;其實只有我一個人,也說不成話。還可以在自己的座位上看小人書,但只能自己一個人看,不準別的學生看——他們歲數(shù)比較大,功課多,不能分心。中間隨時可以回家:喝水,小便,洗手,都回家進行。我回家主要是洗手,磨墨和寫字的時候很容易把手甚至是臉弄臟;每次回到家,總是外婆幫我洗,一面洗一面說“看你臟的,學問又大了!”洗完給點好東西吃一吃,打發(fā)我“回學堂里看書去!”我的“學問”大約就從這時開始上道的吧。過了一年,高先生又教我算術,全用口算,不寫,也不用做功課。外婆對我最好,她又最會做菜,比我媽能干多了。她一天到晚手腳不停,姐姐們勸她歇歇,或要給她幫忙,她老是說:“你媽媽小時候太苦,把身體弄壞了,還是我來。這點事算什么,你們念你們的書去!”印象深的還有,一天當中最熱鬧的晚上,姐姐哥哥們都回來了,吃罷晚飯就分兩張桌子點起大煤油燈來做功課,幾間屋子里到處亮堂堂的;父親也在他房間里看書或者寫什么東西。他那里少去為宜,一去他就會寫幾個字來考你,不管這些字高先生講過沒有;不去他就不問,也不教你認別的生字。兩個哥哥偶爾吵鬧,會被他訓得鼻塌嘴歪。我在兩張做功課的桌子之間來回竄動,問這問那,要他們幫我畫張畫,要像小人書上那樣的。鬧到他們嫌煩的時候,往往由二姐牽頭,每人拿出一點零用錢來,湊齊了交給我,到街頭上買點花生糖果來。我最高興跑這個腿,買到手以后先嘗一點,回家分六份,我那一份總比較多,吃完沒有心事了,我也就困了,睡覺。他們什么時候睡我不知道,第二天起來的時候他們早就上學去了。大約老在臨睡以前吃東西,我后來牙壞得很早,至今已經沒有多少嫡系部隊,多半乃是不大管用的雜牌異己分子??上н@樣有趣而且熱鬧的時間很短。四九年以后,情況很快發(fā)生了大的變化。首先是二姐突然離家出走,到處找不到,父親急得團團轉,老是沖大家發(fā)火,媽媽躺倒了,眼淚不斷;只有外婆不算太著急,她說“二姑娘是最聰明的,她不會出什么事情,再等等看?!焙髞聿胖浪录依锊煌?,悄悄地跟著解放軍過了江,在鎮(zhèn)江一家革命的報館里當記者。過了一段時間寄回照片來,戴一頂八角軍帽,又漂亮又神氣。沒多久大姐到上海讀大學去了;三姐也去讀大學,據說是革命大學,和一般的大學不同,沒有讀多長時間就去朝鮮打美國佬去了。知道二姐私自離家跑出去革命的時候,父親很生了些氣,說女孩子革什么命,還是應該讀正牌的大學,她會出成績的;但他很快就進步了,稍后三姐去讀革命大學,他沒有反對;他明白,反對也沒有用,無非多一個出走的。我的兩個哥哥,只相差一歲的老四老五這一對“難兄難弟”(父親總是拿用這句話批評他們,那時我不懂他們?yōu)槭裁炊肌半y”,但不敢問,怕把自己也“難”進去)常有糾紛發(fā)生,父親決定分而治之,讓老五到鎮(zhèn)江去讀高中,交給二姐負責;老四雖在泰州讀高中,但他自己非要住校不可,所以也不在家,只有星期天才回來。這時是1951年。這一年私塾關張,我已經七周歲了,于是進小學去讀書,因為我字認得多,又寫得好,也會四則運算,一進去就上三年級。級任老師說可以上四年級,我媽不同意,說不要把身體讀壞了,于是我一出茅廬就算三年級學生。高老先生聽說這事以后很高興,逢人就說他教的學生哪一個也錯不了。也就從1951年開始,我的生活就變得非常沉悶,前后十年。家里冷冷清清,我呢,上學,放學,做功課;吃飯,睡覺。唯一的樂趣就是看小人書,租書攤子的書全看了一個遍,于是又揀好玩的再看一遍。因為人少了,我們搬了家,房子小得多,還是顯得空蕩蕩的。外婆越來越老,媽媽身體越來越壞,先后去世。本來一個很熱鬧的家,就剩下我和爸爸兩個人,人氣一點也不旺了。因為人少,我有了一間專用的書房,稱為“西軒”,將近十平米的樣子。按說這里是西邊的廂屋,但“西廂”二字顯然決不可用。那時還實行棺木土葬,我媽媽的棺材停在正屋里好幾個月沒有入土,父親從來不講為什么要這樣,我也不問。同學有知道這事的問我怕不怕,我怕什么?那是我媽。爸爸一天天老下去,他唯一的樂趣就是看信,看姐姐、哥哥們的信,更高興的是看他們寄來的照片,我二哥在大連海軍工程學院上學,穿一身尉官的軍裝,神氣不過,寄來的照片最多。我則得以集到了不少好郵票,其中有外國的(匈牙利。我大哥在南開讀了一年英語后被派往布達佩斯羅蘭大學留學,這是爸爸最得意的事情之一),讓我的同學驚羨不已。晚上我做作業(yè),父親看他的書。他一般只看線裝書,他的藏書九成以上是線裝的。看到得意處他就用一種特別的調子低聲吟誦,聽上去很有點古怪;他說當年他上私塾(他上過十年,讀遍了群經諸史)的時候先生就是教他們這樣讀書的。讀書讀書,就是要讀出來,能背出來就更好。爸爸從來不問我功課如何,成績單拿回來也不看,要我讀給他聽。成績比較好的時候,在寫家長意見的格子里就蓋上他最喜歡的一枚印章——據說出于某名家之手,名字我沒有記住;而如果差一點,則用普通常用的那一枚。那時家庭作業(yè)很少,晚上沒有事干,我就翻他書櫥里的書看,亂七八糟地讀了不少,先把家里所有的小說讀了一個遍,其中有些能夠與過去看過的小人書相印證,由此頗能感到讀書的樂趣;后來覺得有些小說也沒有什么大意思,就改讀《古文觀止》、《史記》、《世說新語》之類,《文選》和《莊子》也翻過幾下,不認識的字和不懂的句子太多,就擱回原處了。讀古書有不懂、斷不了句的地方,去問爸爸,總能得到簡明的回答。有時我對他的答案有點懷疑,他并不固執(zhí)己見,要我查字典辭典,再加研究?!犊滴踝值洹泛汀掇o海》就在他的書案上,他自己也常常翻查的。許多書就這么半懂不懂地讀了下去,所以后來學教科書里的文言文,覺得很簡單,而老師卻翻來覆去地講,細細分析,好像并無必要,于是就常在課堂上偷偷看別的書;有一次被老師捉住,挨了批評,說三好學生怎么也不守紀律;老師還罰我講一段,這難不倒我;講完老師說“很好。不過你可以學得更深入些,學問是個無底洞啊?!蔽沂冀K記得他說這話時認真的神氣。到1961年高中畢業(yè)的時候,班主任和語文老師都讓我考北大中文系,而我卻一心想學新聞,像二姐似的當記者——這時她已經是新華社的名記者了。父親隨我的便,只是讓我問一問二姐,該怎樣填報志愿才對。自從我媽去世以后,他就有點老子無為而治的意思。二姐說當然讀中文系,新聞有什么搞頭,沒有什么學問,文章只有一天的生命。我最相信她,于是就進了北大中文系。上中學的那些年我常常感到很苦悶,說不出什么道理來,總之生活很無聊。所以晚上常去看電影。父親從來不反對我看,他平時很早就上床,這一天總等我到家才睡,有時還問今天的電影水平怎么樣,我總說好看,他也就高興了。其實有些電影并沒有大意思。有時看完電影我也很想當個作家,寫出自己的名著來,至少要比那些無聊的小說和電影高明。讀了三四年古書,我變得老成有余,活潑不足,不會唱歌,不會游泳,不會打牌,什么都不會。不會玩也就不想玩。親戚們都夸我文靜,坐得住,能做學問;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心里很苦,我也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