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1939年英國Routledge書局出版我所寫PeasantLifeinChina一書的中譯本,原書靡頁有《江村經濟》中文書名,今譯本即沿用此名。這書的翻譯工作原應由我自己動筆,但在該書有條件翻譯時,我一直忙于其它事務,無暇及此。今由戴可景同志譯出,無任感激。應譯者要求,我在書前說一說這書寫作和翻譯的經過。這本書的寫成可說是并非出于著者有意栽培的結果,而是由于一聯串的客觀的偶然因素促成的。話要從1935年我從清華大學研究院畢業(yè)時說起。我畢業(yè)后由該校社會學及人類學系推薦,取得該校公費留學資格。按慣例應于該年暑假出國,但出于指導我研究工作的導師史祿國教授的主張,在出國前應到少數民族地區(qū)實地調查一年,因偕前妻王同惠赴廣西大瑤山。該年冬,在瑤山里迷路失事,妻亡我傷。經醫(yī)治后,我于翌年暑期返鄉(xiāng)休息,準備出國。在此期間,我接受家姊費達生的建議,去吳江縣廟港鄉(xiāng)開弦弓村參觀訪問,她在該村幫助農民建立的生絲精制運銷合作社。我被這個合作社所吸引,在該村進行了一個多月的調查。在出國前夕才離開該村。這次調查并不是有計劃的,是出于受到了當時社會新事物的啟迪而產生的自發(fā)行動。我去英國,乘坐一艘意大利的郵輪“白公爵”,從上海到威尼斯航程要兩個多星期。我在船上無事,趁我記憶猶新,把開弦弓調查的資料整理成篇,并為該村提了個學名叫“江村”。到了英國,進入倫敦經濟學院人類學系。最初見到該系弗思(Reader,RaymondFirth)博士,他負責指導我選擇論文題目。我原來打算以“花籃瑤社會組織”作底子編寫論文。隨后我談到曾在江村進行過調查,他看了我已經整理出來的材料,主張編寫“江村經濟”這篇論文。不久該系教授馬林諾夫斯基(B.Malinowski)從美國講學返英,我向他匯報了江村調查經過和內容,他決定直接指導我編寫這篇論文的工作。該論文中主要的幾章都在他主持的有名的“今天的人類學”討論班上宣讀、討論、修改、重寫過的。1938年春季,我申請論文答辯,通過后,由倫敦大學授予我博士學位。博士證明書上所標明的論文題目是:“開弦弓,一個中國農村的經濟生活”。論文通過的那天晚上,由導師馬林諾夫斯基把這篇論文介紹給Routledge書局出版。書局編輯閱后建議書名改為《中國農民的生活》。我看過該書清樣后,離英返國,已是1938年的初秋。我記得,由于在輪船上得到廣州淪陷的信息,所以臨時決定在西貢登陸,直奔云南、昆明。到了云南,不久就開始我的內地農村調查。該書是1939年出版的,其時歐洲已發(fā)生戰(zhàn)事。全球戰(zhàn)亂連年,我已把這書置之腦后。我仿佛記得直到戰(zhàn)后我回到清華園,才接到書店寄給我的這本書。當時屆解放前夕,時局緊張,我哪里有閑情來想到翻譯此書。解放后,我參加民族調查工作,此書的譯事提不到日程上來。1956年英倫老同學格迪斯(W.R.Geddes博士,澳大利亞悉尼大學教授,參加該國文化代表團訪華,得到周恩來總理的同意,訪問了江村。他引起了我重訪江村的興趣。翌年成行,在調查工作進行過程中,有事返京,適逢反右斗爭。在《新觀察》發(fā)表的《重訪江村》連載報告尚未結束,我已遭殃及,被錯劃右派。在被批判中,即使這本書并未譯成中文發(fā)行,它還是作為一項“流毒深遠”的“罪證”。文革后期,我國對外開放,不斷有西方學者來華訪問,從他們的口上,我才知道,該書已重印了三次。在許多大學的人類學課程中把它列為必讀參考書。還有不少現已成名的人類學者告訴我,這本書啟發(fā)了他們研究人類學和研究中國社會的興趣。我當時不免擔心,深恐其“流毒”太廣,增加我的“罪行”。這種歷史條件排除了翻譯該書的可能性。這一頁歷史終于翻過去了。1981年我得到老師弗思的來信,他告訴我:英國皇家人類學會將在1981年授我赫胥黎獎章。這是這門學科中最高的榮譽。他并說《中國農民的生活》又重印發(fā)行,建議我在接受獎章時要宣讀的論文,最好是敘述江村在四十多年中的變化。我因此又到江村進行了短期的訪問,寫了《三訪江村》這篇文章。從倫敦回國,我又回江村繼續(xù)我的農村調查。1982年就從江村作為起點“更上一層樓”開始研究作為農村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小城鎮(zhèn)。從吳江縣各鎮(zhèn)入手,逐步擴大研究范圍,包括蘇州、無錫、常州、南通四個市。1984年又擴大到蘇北及南京、鎮(zhèn)江兩市。小城鎮(zhèn)的研究,從我個人來說是江村研究的繼續(xù)。在這段工作中,我已感到有需要把《江村經濟》翻譯出來給一起調查的同仁們作參考之用,而且江蘇人民出版社已約定出版這個譯本。但是我自己這幾年恢復了學術活動,任務較重,實在抽不出時間和精力來做這項翻譯工作。所以只能委托戴可景同志代勞。她在1984年就已經完成譯稿,又請潘乃穆同志校閱過一遍。她把譯稿交給了我,擱在我書架上,一擱幾乎有一年。我應該對譯者表示歉意。屈指一算,離我最初在江村調查時,明年是整整半個世紀了。我自幸在今生能看到這項偶然形成的研究成果取得了國際上的承認,又在國內恢復了名譽。另一方面,經過這將近五十年的閱歷,自己對這本早年的著作,總覺得有許多不能愜意之處。作為我個人在人生道路上的一個腳印,自當珍惜;作為國家社會歷史的一些歷史記錄,固然也有它存在的價值;但是我既然還活著,而且尚能工作,自覺有責任再把江村在這半個世紀里的變化寫下來,作這本書的續(xù)編,并當盡力把這段時期自身的長進來補足早年的不足。因而,我決定和上海大學社會學系合作進行為期兩年的江村再調查,編寫一本《江村五十年》。在準備這項研究計劃時,我才擠出時間,把譯稿重讀了一遍,做了些必要的修正后,交付出版。至于它的續(xù)編在兩年之后是否能出世,目前還是難于預知之事,但是我自己是有決心去完成這個自己給自己規(guī)定的任務。以上是本書中譯本誕生的經過,就以此作為前言,寫在譯本的前面。費孝通1985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