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他開始嘗試那種滋味了。那種滋味如同苦膽?!薄∵@是《彼得堡的大師》最后一句話。書中的主角陀思妥耶夫斯基坐在繼子巴維爾生前租住的公寓里,開始了小說《群魔》的寫作和主人公斯塔夫羅金的創(chuàng)造?!八顾蛄_金”也成為庫切《彼得堡的大師》的最后一章。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錯綜復雜的互文關系,當小說的敘述似乎要進入到一個戲劇性的結論時,庫切先生卻從這個可能性的沸點上撤退,重回主角陀思妥耶夫斯基迷宮似的心靈世界,讓他的人物沿著自己的道路走去,發(fā)出自己飽滿的聲音,形成充滿張力的對話關系。這不禁讓人想起庫切的諾貝爾獎受獎演講:《他和他的人》。庫切畢竟是庫切,連他寫的受獎詞也與眾不同。在這篇受獎詞中,他把笛福及其作品中的人物魯濱遜、禮拜五進行衍化,衍生出一幅亦真亦幻的圖畫,同樣充滿互文的張力。在另一個向度上,庫切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中人和其他作品的人物也邀請到 1869年的彼得堡,讓他們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在“地下室”、“火”等屬于陀思安耶夫斯基話語的場景里,參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生活中去。小說中,庫切多采用現(xiàn)在進行時,并用他(he)來敘述,形成作品中的共時性。情節(jié)在共時性的作用下,使人物的自由行動處在一種關鍵時刻,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庫切讓自己的主人公承受特殊的精神折磨,以此逼迫主人公把達到極度緊張的自我意識講出來。正如巴赫金說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都是些思想家式的人物:具有偉大而尚未解決的思想的小人物。那么,在《彼得堡的大師》中,庫切創(chuàng)造了思想的陀思安耶夫斯基。這樣,不僅是陀思安耶夫斯基的作品人物具有開放的、鮮活的他人意識,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也擁有完全獨立的聲音,發(fā)出價值十足的議論,與作者形成多重的平等的對話關系。如果說陀思安耶夫斯基的小說是復調的,那么《彼得堡的大師》是復調的復調。在小說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人物以及那些有著特殊意味的場景經過庫切鬼斧神工般的裁剪和微調,呈現(xiàn)得撲朔迷離、亦真亦幻,形成了多層次的互文,折射出豐富的寓意。1971年,庫切回到南非,后在開普敦大學任教。其間,他深入研究俄羅斯文學,做過陀思安耶夫斯基專題。庫切是喜歡實驗的,也許在研究中,遺世獨立的陀思安耶夫斯基還引起了他的共鳴,一種慢慢相借的感情使他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寫進了小說,當然用的是他小說家的生花妙筆,來表達他對另一位作家的敬意。在對人的命題的探險歷程和對現(xiàn)實的人文關懷中,庫切和陀思安耶夫斯基是同行與對話者。庫切成長的年代是南非種族隔離政策逐漸成型繼而猖獗的年代,和陀思安耶夫斯基所經歷的革命的俄國生活有著異形同構的特質。所以,庫切孜孜不倦地敘述種族隔離這一特殊境況下人的狀態(tài),并引發(fā)對普遍的人性的探究,他的聲調是悲哀的。正如《等待野蠻人》書名所昭示的,即便野蠻人不存在,我們也要想方設法把他發(fā)明和捏造出來。在庫切筆下,人的內心深處總潛藏著魔鬼,不失時機地要把它投射到某種便利的替罪羊身上。同樣的命題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這種魔鬼有時就寄生在無原則的恐怖主義中,表達了他對俄國革命的反省。在《彼得堡的大師》中,通過眾聲喧嘩的對話和錯綜復雜的文本互涉,無論是庫切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有一個政治的隱喻,一種政治的哲學。然而,《彼得堡的大師》是澄澈的。也許這種澄澈來自庫切對文字有力的節(jié)制和敘述上的冷靜。但《彼得堡的大師》是動情的,也許這種動情來自一個作家對另一個作家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