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胭脂扣 一(6)

胭脂扣 作者:李碧華


我換一個話題:

“十二少真有那么多兄弟姊妹的嗎?”

“才不!”她道,“他排行第二。不過當(dāng)時塘西花客,為了表示自己系出名門,一家熱鬧團(tuán)聚,人口眾多,所以總愛加添‘十’字。他原姓陳?!?/p>

“叫什么名字?”

“振邦?!?/p>

哦,在石塘咀,倚紅樓,蒙一位花運(yùn)正紅、顛倒眾生的名妓癡心永許,生死相纏,所以他得以“振邦”?嘿嘿。我不屑地撇撇嘴。不過是一個嫖客!如花未免是癡情種,一往情深。

“我被賣落寨,原是琵琶仔,擺房身價奇高,及后臺腳旺,還清債項,回復(fù)自由身。恃是紅牌,等閑客人發(fā)花箋,不愿應(yīng)紙?!?/p>

有一晚……

我專注地聆聽一些只在電影上才會出現(xiàn)的故事情節(jié)。

“那晚有闊客七少,揮箋相召。這七少,曾是我毛巾老契――”

“什么是毛巾老契?”

“王孫公子花天酒地,以錢買面。阿姑在應(yīng)紙到酒樓陪客時,出示一方灑了花露水的雜色毛巾給他抹面,以示與酒樓的白色小毛巾有所不同而已?!?/p>

原來闊客捻花,竟以得到區(qū)區(qū)一兩條毛巾來顯示威風(fēng),與眾不同。為了這毛巾,想他也要付出不菲代價。風(fēng)月場中,妓女巧立名目,大刀闊斧;大戶引頸待斬,揮金如土,難怪如花洋洋自得。

“就是那晚,遇見十二少。也許是緣分,也許是冤孽,總之,我掛號后,他對我目不轉(zhuǎn)睛,而言笑間,我也被他吸引。本來為了擺架子,不便逗留太久,流連片刻便要藉口趕下場。”

“但你一直坐下去?”

“不,我還是走了。――不過,埋席時又趕來一次。散席后,邀約七少返寨打水圍。十二少沒有來。我暗示他,三天之后,他來找我……”

就在如花訴說她春風(fēng)駘蕩、酒不醉人的往事時,電車已緩緩駛至石塘咀。

“糟,要過站了?!?/p>

我馬上帶如花下電車。這一回,我讓她先行,免得司機(jī)看不見,她還未落定便又開了車。

時夜已深,回首一看,石塘咀早已面目全非,她如何找得到“老地方”?真煩惱。她站在那里,一臉惶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如何安置這個迷路的女鬼?

“你到了吧?”

“我在哪里?”她幾乎要哭出聲來,“這真是石塘咀嗎?”

她開始認(rèn)路:“水坑呢?我附近的大寨呢?怎么不見了歡得、詠樂?還有,富麗堂皇的金陵酒家、廣州酒家呢?……連陶園打八音的鑼鼓樂聲也聽不到了――”她就像歧路迷羊。

“日后十二少如何會我?”

還念念不忘她要尋找的人。

“我怎么辦?”

忽然之間,她倉皇失措地向我求助。

我如何知道怎么辦?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變的環(huán)境回復(fù)舊觀?我甚至不可以重過已逝去的昨天,何況,這中間是五十多年。我同她一樣低能軟弱,手足無措。人或者鬼,都敵不過歲月。啊,歲月是一些什么東西?

“這樣吧――”我遲疑了一下,“你暫時來我家住一夜再說?!?/p>

她點點頭。

我以為她會推辭:不好意思啦,萍水相逢啦,孤男寡女啦,兩不方便啦……一般女子總有諸如此類的顧忌。但如花,我竟忘記她是一個妓女。她見的世面比我多呢。以上的顧忌,反而是我的專利。

我并沒有看不起她。

我在那兒提心吊膽,擔(dān)心她夜里爬上我的床來誘我歡好。――真滑稽,在半分鐘之內(nèi),我想到的只是這一點。

“你不介意吧?”我還是要問一問。終于我?guī)丶摇M局薪?jīng)過金陵閣。以前這是金陵戲院,如今建了住宅,樓下有電子游戲中心。附近有間古老的照相館,櫥窗里殘存一張團(tuán)體相,攝于1958年。我也是1958年的。――我比如花年輕得多了!雖然我倆生肖相同,但屈指算來,她比我大四十八歲。四十八年,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如果如花一直茍活,已是一個龍鐘老婦,皮膚發(fā)皺,眼神黯黃。如果她輪回再世,也是個四十幾歲的人了,既不是中年,又不是老年,真是尷尬的年齡。而她綺年玉貌地在我身畔,只不過因為她的癡心執(zhí)拗,她要“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即使這男人已投胎重新做人,她也要找到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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