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斷:因此我聽著查先生說你們生活怎樣的煩悶,怎樣的干枯,我就很懂得,我就愿意來對你們說一番話。我的思想——如其我有思想——永遠不是成系統(tǒng)的。我沒有那樣的天才。我的心靈的活動是沖動性的,簡直可以說痙攣性的。思想不來的時候,我不能要他來;他來的時候,就比如穿上一件濕衣,難受極了,只能想法子把他脫下。我有一個比喻,我方才說起秋風里的枯葉;我可以把我的思想比作樹上的葉子,時期沒有到,他們是不會掉下來的;但是到時期了,再要有風的力量,他們就只能一片一片的往下落;大多數(shù)也許是已經沒有生命了的,枯了的,焦了的,但其中也許有幾張還留著一點秋天的顏色,比如楓葉就是紅的,海棠葉就是五彩的。這葉子實用是絕對沒有的;但有人,比如我自己,就有愛落葉的癖好。它們初下來時顏色有很鮮艷的,但時候久了,顏色也變。除非你保存得好。所以我的話,那就是我的思想,也是與落葉一樣的無用,至多有時有幾痕生命的顏色就是了。你們不愛的盡可以隨意的踩過,絕對不必理會;但也許有少數(shù)人有緣分的,不責備它們的無用,竟許會把它們撿起來揣在懷里,間在書里,想延留它們幽澹的顏色。感情,真的感情,是難得的,是名貴的,是應當共有的;我們不應該拒絕感情,或是壓迫感情,那是犯罪的行為,與壓住泉眼不讓上沖,或是掐住小孩不讓喘氣一樣的犯罪。人在社會里本來是不相連續(xù)的個體。感情,先天的與后天的,是一種線索,一種經緯,把原來分散的個體織成有文章的整體。但有時線索也有破爛與渙散的時候,所以一個社會里必須有新的線索繼續(xù)的產出,有破爛的地方去補,有渙散的地方去拉緊,才可以維持這組織大體的勻整,有時生產力特別加增時,我們就有機會或是推廣,或是加添我們現(xiàn)有的面積,或是加密,像網球板穿雙線似的,我們現(xiàn)成的組織,因為我們知道創(chuàng)造的勢力與破壞的勢力,建議與潰敗的勢力,上帝與撒旦的勢力,是同時存在的。這兩種勢力是在一架天平上比著;他們很少有平衡的時候,不是這頭沉,就是那頭沉。是的,人類的命運是在一架大天平上比著,一個巨大的黑影,那是我們集合的化身,在那里看著,他的手里滿拿著分兩的法碼,一會往這頭送,一會又往那頭送,地球盡轉著,太陽、月亮、星星,輪流的照著,我們的命運永遠是在天平線上稱著。我方才說網球拍,不錯,球拍是一個好比喻。你們打球的知道網拍上那里幾根線是最吃重,最要緊,那幾根線要是特別有勁的時候,不僅你對敵時拉球、抽球、拍球,格外來的有力,出色,并且你的拍子也就格外的經用。少數(shù)特強的分子保持了全體的勻整。這一條原則應用到人道上,就是說,假如我們有力量加密,加強我們最普通的同情線,那線如其穿連得到所有跳動的人心時,那時我們的大網子就堅實耐用,天津人說的,就有根。不問天時怎樣的壞,管他雨也罷,云也罷,霜也罷,風也罷,管他水流怎樣的急,我們假如有這樣一個強有力的大網子,那怕不能在時間無盡的洪流里——早晚網起無價的珍品,那怕不能在我們命運的天平上重重的加下創(chuàng)造的生命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