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孤獨也得到了回報:世上最美的天使來到了我的面前。一天下午,有人撳花園的門鈴,不一會兒,奧麗芙進來對我說:“先生,來了一位小女孩。”這是一個小女孩,“孤獨,孤獨的女孩”,正像那首倫敦流行歌曲所唱的。而奧麗芙忘記了問她想來干什么?!白屗M來吧,我來問問她想干什么。”我看著這個小昆蟲蹦蹦跳跳地穿過花園,頎長的兩腿穿著黑長襪,白色的圍胸,短短的裙子,熨得平整無褶的衣服套住她瘦小的身子和纖細的胳膊,使她像一支蛋卷糖,也像一束鮮花??匆娝?,我比見到一位插羽戴翎、身披綬帶的將軍出現在我的花園里還要激動。當她筆直地站在我的面前時,站在我那擺滿丑陋家具的客廳里時,我不知該說什么好,我深深地感到自己是一個失寵的孩子,以至于我不敢正面看她?!澳阌惺裁词掳?,小姑娘?”她告訴我她在玩的時候把皮球扔過了隔墻,問我是否愿意幫她在這花園里找一找?我讓她坐在我的扶手椅里,然后高興地跑進花園:自從那個我曾教授他法語(在克薩維·德·麥斯特的幫助下)的布里斯托爾的年輕人離開以后,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為別人服務。這小姑娘見自己獨自一人,立刻用口水吹起個亮晶晶的大泡泡,越吹越大,并把它掛在嘴唇上,一會兒又吞回一半,然后再吐出來時,那泡泡則更亮更大更好看。但當我突然進屋時,她吃了一驚,感到不好意思,將泡吹破,一滴口水,一滴來自她心田的香脂,落在我正寫作的一頁紙上?!拔覜]有找到?!薄吧驮谀沁?!”他肯定地說?!笆窃谀沁叄 蔽彝纯嗟卣f?!翱赡嵌际菍嵈驅嵉膽已虑捅?,怎么爬得上去呢?”他低下頭,詭秘地笑了笑?!澳愫脹]記性,我不是跟你說過有一條路嗎?”他向右邊走過去。十幾分鐘后,他指著一條隱沒在黑暗中的不規(guī)則裂縫讓我看。“瞧!”說話間,他打著手電筒已鉆進了那個狹窄的洞穴。紫色的微光從靜謐的夜色里瀉流出來。由于路窄,我們走起來很費勁……而且用了很長時間!漫長的路程,艱苦的跋涉使我疲憊,使我生疑。終于,裂縫變寬了。我們置身于一個寬大的巖洞。一絲微弱的光線同手電的亮光漸漸地融為一體,變得更為明亮,足以為我們引路?!拔覀兛斓搅耍 边_尼爾頗為鄭重地宣布道。光線變得強烈而柔和,呈落日前的橘紅色。然而,我還是什么也沒看見……禁不住小聲地發(fā)著牢騷。轉過巖洞的凸出部,我大聲喊叫起來:希望之鄉(xiāng)在那兒!多美呀!一輪又圓又大的紅日,像一盆炭火一樣倒映在湖面上。高大的樹木,粗壯的蘆竹在傍晚的微風中輕輕地搖曳……我立刻意識到我已闖進了一個神秘的世界:怪模怪樣的野豬,一身紫色的鬃毛,以神奇的速度向岸邊奔跑。河馬浮出湖面展示自己碩大的鼻孔或爬向岸邊:它們在顯示自己金色的肢體和凸出的眼睛。“科羅泰里烏姆……西瓦倫西!”我的伙伴叫喊著。但嘈雜的聲音在四周回蕩。馬群沿著柳樹林奔跑,我發(fā)現它們具有三趾馬的特征。其他動物都朝著一個方向疾馳。回轉身,我發(fā)現一個龐大的,難以阻擋的畜群在行進。我的孤獨,這場十二月的雪,這道另一年的門檻,它們將不會使我像往昔那樣顫抖,那時,在長長的夜晚,我伴雜著我的心跳,窺伺著遙遠的戰(zhàn)栗,市政廳的鼓聲要在元月一日的凌晨,給沉睡的村莊以一曲晨歌……冰冷之夜敲響在四點左右的這通鼓,我在我的小童床上猜想著它,召喚著它,帶著一絲神經質的憂慮,幾乎要哭,牙咬得緊緊的,肚子抽搐著……對我來說,是這通惟一的鼓聲,而不是子夜的十二下鐘聲,宣告了新的一年輝煌的開門,神秘的來臨,隨著我們村老鼓的第一聲嗵嗵嗵,懸在那里的整個世界氣喘吁吁地邁入了新年。它過去了,在封閉的早晨中無蹤無影,把它那曲警報般的滿是喪氣的小小晨歌扔在墻上,在它身后,一種嶄新的、生氣勃勃的生活重新開始,邁向新的十二個月……我擺脫了束縛,一下子跳下床,去抓蠟燭,我奔向祝愿、親吻、糖果、帶有涂金書芯切口的書本……我打開了門,迎接帶著幾百斤面包的面包商,一直到中午,我都神情嚴肅,心懷著一種商業(yè)意義,向所有的窮人,無論他們是真是假,遞過去一塊面包,外加十生丁銅錢,讓他們既不覺得恥辱又不含感激地收下……冬天的早晨,紅燈亮在黑夜中,日出之前空氣干冽,沒有一絲風,花園在昏暗的清晨中已顯出模樣,在雪的壓抑下縮小了許多,被積雪壓彎了腰的松樹,你們不時讓那重負從你們黑色的胳膊上嘩啦啦地滑落下來——驚惶失措的麻雀們扇子一般擊打翅膀,它們不安的游戲轉移到了一層水晶般的白粉上,比那水柱子的彩虹之霧更纖細,更閃亮……哦,我童年時代所有的冬天啊,一個冬日剛剛回到了我跟前!在這面被一只悠閑的手握住的橢圓鏡子中,我尋找的是我往日的面孔,而不是我少婦的面孔,不是這張她的青春即將消逝的年輕少婦的面孔……依然沉醉在我的夢中,我驚詫自己有了改變,在我做夢的時候我衰老了……在這一張面孔上,我可以用一桿畫筆,激動地重新描畫出那張新鮮的孩子臉,被陽光照得發(fā)棕,被寒冷凍得發(fā)紅,鼓鼓的臉頰,窄窄的下巴,眉毛一動一動的,隨時準備皺起,嘴角含著一絲狡猾,短短的嘴唇透著聰明……可惜,那只是一轉瞬間。復活的色彩那可愛的絨毛粉碎了,飄散了……小鏡子上暗暗的水跡只留住了我那跟我一樣、跟我一模一樣的形象,留有輕輕的指甲印,細細地刻在眼皮上,嘴角邊,在固執(zhí)的眉毛之間……一個既不微笑也不犯愁的形象,只對我一個人喃喃道:“應該老了。不要哭,不要合掌祈求了,不要反抗你自己:應該老了……給我重復這番話,不是作為一陣絕望的吶喊,而要作為一次必需的出發(fā)的召喚……瞧著你自己,瞧著你的眼皮,你的嘴唇,把你頭發(fā)的卷卷撩起在你的太陽穴上:你已經開始離開你的生命,請不要忘記,應該老了!“你慢慢地離開,慢慢地,不要流淚;什么都不要忘記!帶走你的健康,你的歡樂,你的風流瀟灑,一點點善心和正義,那會使你的生活不那么苦澀:不要忘了!打扮好走吧,溫柔地走吧,在不可抗拒的路上不要停步,你嘗試也無用——既然應該老了!走你的路,只有死到臨頭時才躺下。當你躺下,橫在那令人眩暈的起伏不平的綢帶上時,假如那時,你還沒有把你的卷發(fā)一把接一把地落在身后,把牙齒一顆接一顆地掉在身后,把用壞了的手腳一個接一個地丟在身后,假如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那永恒的粉埃還沒有將你的眼睛剝奪美妙的光明——假如一直到生命的終結,你的手中還留著那只為你引路的友愛之手,那么,你就微笑著躺下吧,幸福地睡去,幸運地睡去……三個月來,他一直住在這個由銀白和金黃兩色細木護壁板裝飾的大廳里。這里曾經是某親王府邸的一個客廳。人們習慣于在這里的五號床位的枕頭上看到他年輕、俊俏的面孔,盡管一條細布帶那么嚴嚴實實地纏繞在他的頭部,遮住了他的雙跟。一天晚上,他被人用擔架抬到了巴黎的這家漂亮的臨時醫(yī)院里。瘦弱的他發(fā)著高燒,穿著血跡斑斑的破爛衣裳,頭上用骯臟的、沾著大片血跡的衣服裹著。但今天,他洗漱得干干凈凈,包扎得利利索索,身體在復原,笑容又回到了臉上。置身于這些漂亮的女護士中間,他有點如魚得水的感覺。盡管身為農家子弟,但某些與生俱來的高雅振頭、貴族習氣卻永遠不許他混同于普通老百姓。另外,他特別在意自己的儀表。早晨,理發(fā)師給他剃過胡須后,他總要用手摸一摸臉頰,看看那上面胡子是否刮干凈,再瀟灑地捋捋自己的金色小胡子:這一切都是為了避免這些護士們的反感。雖然由于無情的繃帶,他還從未見過她們,但他想像得出她們一定很迷人。而且,現在他馬上就能猜出她們來。甚至在她們還未開口說話之前,只要聞一聞她們身上的那股香水味或觸摸一下她們那柔軟的手指就行。她們中一個叫做波拉夫人的已成了他的“調情對象”。實際上這位波拉夫人還有一個法蘭西貴族的姓氏。有人告訴他“調情對象”的含意,這對他來說還是個新鮮詞。那么善意的玩笑不過是讓大家開開心。女院長一直在努力,想給大廳帶來一點有助于病人康復的健康的快樂氣氛。一天,他被允許下床,坐在椅子上,最后,甚至可以到花園里去,挎著他最喜歡的女護士的胳膊,聞著她身上柔柔的清香味兒。他感到,與其他所有的人相比,她的聲音最能讓他陶醉。于是,他覺得生活是那么的美好,他期待著逃出那里的幸福時刻到來,以便在大自然里,在陽光下重新生活。因傷得到的假期碰巧是在五月或六月,正趕上是他旺代老家小園子里玫瑰盛開的時節(jié)……萬一毀容可就慘了!……不,不會的,女護士已經為此特別安慰過他……他是多么想回去看一看吶……第一個禮拜日,他將同穿著盛裝的母親去做大彌撒……人們回過頭來看他那斜繡在袖口上的漂亮的金色飾線和他胸前掛著的戰(zhàn)爭十字勛章!……現在,每天下午他都可以在四月的陽光下散步,由他的女友攙扶著。他一點也沒有想到女友的頭發(fā)已經很白了,她像仙女一樣讓他越來越著迷……可這條繃帶一直擋在那兒!得等到什么時候他才能掀起一下,哪怕是一秒鐘,至少能隱隱約約地看見一縷春天的陽光!“啊,這個,我是不允許的,”她用大姐姐要生氣一樣的口吻說,“還太早,不然你會把一切都弄糟的,再忍半個月吧。向我發(fā)誓,從現在起到那時,你不再胡鬧,否則,咱們就拉倒,我再也不來了?!彼f話用的是“你”這個戰(zhàn)時在許多臨時醫(yī)院里常用的人稱,可能有點孩子氣,但對那些受傷的大孩子們來說卻常常是一種十分親切的稱呼?!?/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