蘸雪為墨

　　冬天的好處從舊年的11月算起，到新年的4月，這整整半年的北國西部的冬天，是一個名副其實(shí)的大冬天。大冬天占去了我們生命的一半，它把其他三個季節(jié)擠在一起，然后平分天下，形成了我們這里獨(dú)有的季節(jié)上的晝夜式格局。我們和冬天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一種關(guān)系，像是喜歡熬夜的人和夜晚的關(guān)系，也像是喜歡幻想的人和空間的關(guān)系，這往往是別的地方的人所難以覺察的。誰能覺察出北國西部的人們那種對漫長冬季安之若素，處之泰然的默契神合呢？誰又能發(fā)覺他們每到春天時表現(xiàn)出的懵懵懂懂、竭力適應(yīng)的表情呢？這的確是極不容易覺察的，雖然這就寫在他們臉上、眼神里，可是連他們自己也不明白，他們天性中的許多東西，是這個大冬天賦予的。如果說把春天當(dāng)做聽音樂會，把夏天當(dāng)做看一場大足球賽，把秋天當(dāng)做觀賞五彩繽紛的京劇連臺好戲，那么冬天，是我們的平穩(wěn)而又有滋有味的日常生活。有的人可憐我們，認(rèn)為我們非常不幸，是一些發(fā)配在嚴(yán)寒地域的人，像企鵝一樣。這不怪他們，因?yàn)樗麄儾涣私舛?，這不是一個用理論能解釋的問題。我們對冬天是這么看的，它正如日常生活那樣，既讓人恨，又讓人愛；既讓人厭煩，又讓人喜歡；既顯得過于漫長，又讓人在炎熱的夏天想到它的諸多好處，無限懷戀。比如去年夏天把我熱得終日半裸，上身不著絲片，難挨之下，望著陽光白晃晃的窗玻璃，祈愿道：“現(xiàn)在下一場大雪該有多好！”這說明什么呢？這說明我們想念雪了，也說明雪同樣是人的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它是我們在冬天的朋友，也是冬天——這個看起來似乎比較空洞的事物的內(nèi)容。我們對它的思念往往從夏天開始，好像一個約會，也好像是一個不需要邀請但到了時候一定會忽然從遠(yuǎn)方光臨的流浪漢朋友，它真夠意思，它從來沒有失約過。而且往往是它一來，世界就改變了。誰也不會無動于衷，誰也只能因?yàn)轶@喜而感嘆唏噓但說不清為什么快樂或憂傷，第一場大雪的造訪，強(qiáng)有力地感染著人們，改變著生活。往往，凝視著窗外昏灰天空中紛飛旋舞的雪花，心里會感動，會喜悅，繼而產(chǎn)生無名的憂傷。雪花像是活的、有生命的東西一樣，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甚至在窗玻璃外面飄飄搖搖，像招手也像微笑，像嬰兒天真的手也像仙女搖曳的裙裾。這時候你會在心里對它說：“你跑到哪兒去了？這么長的時間里你到什么地方浪去了？”它什么也不說，就只是一個勁兒地飛翔，旋轉(zhuǎn)，跳舞，像芭蕾舞的精靈伴著《梁?！坊粓龅囊魳?。從天空到大地這一段距離，就是它的舞臺，就是它的藝術(shù)生命，然后跳累了，它落在地下，靜靜地睡，它自己就是自己的被子。特別是在那樣一種冬夜，整個空間呈現(xiàn)著深層海底世界的昏灰和幽藍(lán)。雪已經(jīng)很厚了，但還在不停地下著，茶黃的路燈光暈收斂，像一束謙虛地望著腳面的眼神。燈光下，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片雪花、雪團(tuán)，像活躍的燈光里的飛蛾一樣，撲扇著，爭搶著翻飛，并且碰落著一些白粉。厚絨絨的雪地反射出一層藍(lán)光，和各種顏色的燈光交匯在一起，又與天空中透出的灰藍(lán)夜光輝映交融，構(gòu)成了一種類似太空的夜感，在冬夜的厚雪上緩緩行走，仿佛是一個登月人。有時候一場大雪之后，恰恰是一個晴麗的早晨，太陽像一個走錯了門的愣頭小子，它完全是一副夏天的打扮，短褲、背心、滿面通紅。這一輪太陽一掉進(jìn)這個冬天的早晨，就形成鮮明強(qiáng)烈的對照，所有的雪都反對它，反射它的光，拒絕這個普照天下的泛愛主義者。從天上輸送下來的陽光和被雪地反射回去的光芒，在半空中相碰，光芒四濺，亂人眼目——使人仿佛處在一場光的戰(zhàn)爭之中，不知該順從哪一方才好。不過我還是認(rèn)為最能引為平生快事的冬景，一是雪原騁馬，二是冰城行車。兩件盡管風(fēng)光不同，但同樣是快事。河谷之地，雪晴之時，呼朋引類，長槍快馬，或以打獵為名，或以婚禮為由，攜美酒，掛羔羊，飛奔十里，笑語喧嘩，然后駐馬高坡，縱目騁懷。但見天地一色，山河凈美，白茸茸世界，厚墩墩乾坤，眾人歌嘯徐行，突一人大吼：“祖國，我愛你！”然而夜至冰城，燈火交映，長街冰河平徹，高廈雪嶺星光，萬車爭流，尾燈明滅，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繁華大陸橋，邊陲不夜城。當(dāng)此時也，置身車內(nèi)，恍然如夢，真不敢信眼前即是40年前十字小城！慨今思昔，不勝滄桑，忽憶起有南方人好奇之問：“烏魯木齊街上有狼嗎？”獨(dú)自爽然大笑不止。自然之美，人工之美，都很美啊，何以非得揚(yáng)此抑彼，貶低一個呢？天地造化，神工鬼斧，是我們都熱愛、都珍惜的。不須以咒罵城市來顯示自己更親近自然。熱愛著生活的人們啊，讓我們更理解、更能品味也更會享受生活吧！不要身在塵世，卻口喊著出家，身在都市卻叫嚷著歸隱山林，不準(zhǔn)備實(shí)行的事不要說，因?yàn)槟鞘呛芴搨蔚?。同樣，如果你連冬天都有力量熱愛，那么世上還有什么讓你愛不起來呢？椰風(fēng)蕉雨，白沙碧浪，十里花街，百里梧桐，楊柳岸曉風(fēng)殘?jiān)?，三秋桂子飄香，仲夏蟬聲如夢……這些還用說嗎？冬天是一種存在，冬天是一種生活，沒準(zhǔn)兒它的如期而至正是應(yīng)了我們體內(nèi)循環(huán)的需求呢？正如一個女孩的文章所說的：“望著潔白的天雪一色，內(nèi)心陡然平靜了，平靜得仿佛觸到了長久平安的邊緣。”（《新疆經(jīng)濟(jì)報(bào)》1996年1月31日副刊：《大雪小雪又一年》）不拒絕冬天就是不拒絕生活，理解冬天也是理解生活，而且，難道逃避了冬天的人是幸福的嗎？魚兒離不開水，人也離不開土地和冬天，冬天給我們留下的回憶往往比夏春秋更明晰、更深刻、更難忘。冬天的好處對一個人的一生來說，就像是父親的影響那樣，不知不覺但是滲入骨髓。因而，冬天的好處、妙處，深遠(yuǎn)感人處是隨手可以列舉出來的，一事、一物、一景，均對人的生存起著潛移默化的影響——我不妨從印象中順手摘列幾條景狀如次，愿能與諸君共賞：其一，轉(zhuǎn)場途中，雪野寥廓。大隊(duì)牛羊駱駝已漸行漸遠(yuǎn)，獨(dú)有一馬，離群孤立于山坳下。雪深沒膝，曠野無邊，那怪啃一啃雪，抬起頭頸，不知已被遺落，也不知該向何方，東望西望路迷，跑沙跑雪長嘶。大大的天地，小小的馬匹，對比在那里，周圍全是厚厚的雪。轉(zhuǎn)場的人馬已經(jīng)遠(yuǎn)得看不見了。其二，半歲嬰兒，口不能言，適逢天降瑞雪，抱之戶外，令仰視之。嬰兒雙睛珠圓玉潤，如生命之澤，深邃不可測；忽有大朵雪花落于睫毛上，顫顫然如蝶棲花蕊。嬰兒大驚異，雙目圓睜，良久不動。那雪天、那嬰兒、那情景，令人難忘。其三，托友人弄兩張庫車灰羔皮，說過忘了，幾年后友人果真捎來；又托一友請維吾爾老帽匠制帽，拖數(shù)載，果然制成。此帽成后乃盼冬天，冬天至?xí)r乃盼寒天，大雪之際，戴帽出行，羔毛翻卷，色呈灰白，落雪不沾，晴日卻仿佛帽上落了雪花。大有“晚來天欲雪”、“大雪滿弓刀”之意味。皮帽名不虛傳，不冷至零下十幾度不能戴，戴則汗出。其四，大雪天包餃子極有滋味，可以神游萬里，遙通古人。雪幕垂塞之下，心不旁騖，思年干擾，包出的餃子也格外好吃。其五，掃雪為人生一大樂事。一長帚，一方鍬，堆絨掃玉，不起塵埃，直將天宮神匠屑，掃作人間白玉山?？梢允娼罟?，活血液，于人有益，于己更有益，強(qiáng)似專為鍛煉身體多矣！其六，大雪天有友朋來，極有情致?？嫌诿把┒鴣?，其情必真；能于雪中迎客，吾心則喜。煙暖斗室，榮舒肺腑，坐而談無事之事，笑而論無書之書；興盡人去，新雪地上留下一串舊交足印，深深胖胖，低回不盡。其七，看入冬泳，渾身陡起雞皮疙瘩，轉(zhuǎn)念一想自己還在陸上，肥厚呆立如企鵝，于是倍覺溫暖。其八，在大街上看人滑倒，正在失笑，不料自家腳下一滑，摔個仰絆子朝天，別人沒笑反伸過手來攙扶。其九，小孩打雪仗，堆雪人，興致盎然，不知人間寒冷。望之令人感動，忽然憶及童年以及魯迅先生“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之句。其十，“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是冬日常景，“紅妝素裹，分外妖嬈”是近在眼前，于是吟起《沁園春·雪》詞句，偉人胸襟，催人振奮。便想起毛澤東毛潤之先生，生前喜愛雪。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1996年1月8日寫于新疆……

　　周濤，當(dāng)代詩人、散文家。祖籍山西，1946年出生，1955年自北京遷居新疆。畢業(yè)于新疆大學(xué)中語系?，F(xiàn)為新疆軍區(qū)創(chuàng)作室主任，任中國作協(xié)全國委員及新疆文聯(lián)副主席、作協(xié)副主席。80年代初與詩友發(fā)起“新邊塞詩”，著有詩集《神山》、《野馬群》，長詩《山岳山岳，叢林叢林》等多部，曾獲第二屆全國新詩（詩集）獎。90年代轉(zhuǎn)入散文創(chuàng)作，首倡“解放散文”，陸續(xù)出版散文集《稀世之鳥》、《游牧長城》、《高榻》等多部，曾三獲中國人民解放軍全軍文藝獎，其《中華散文珍藏本·周濤卷》獲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